文 | 凍鳳秋
一
很慢的長途火車上,四周都是旅客,在站了很久之後,不知怎的,竟找到一個靠窗的座位。
已是深夜。大家都在似睡非睡之間,迷糊一陣,醒來一陣。
月光照進車內,溶溶的一片,似乎把車廂內各種食物、汗液、腳臭等混合起來的怪異的味道也沖淡了。
她那時正年輕,其實也不很在意這些,只要能有一趟車,把她帶向遠方,就歡天喜地了。
也忘了是怎麼看到了對面的他。或許,他早就看到她了。
一雙細長的眼睛,帶著倦意,不驚不喜,彷彿對什麼事情都很漠然。
也許就是這種漠然,讓他輕易地和周圍的氣息融為一體,輕易地隱藏在人間的每一個角落。
他們就這樣沉默著,有時睡去,有時醒來,有時看看窗外的月,有時眼睛掠過車內的旅人,也掠過彼此。
天漸漸亮了,車窗外的風景也漸漸清晰。
那是她不曾見過的春日美景,孔雀綠的水面,晶瑩透亮;高大的芭蕉樹,綠意蔥蘢;漫山遍野的杜鵑,淡紅、杏紅、雪青……她把臉貼在窗子上,專注地往外看。
“你去哪兒?”
她終於聽見他開口跟他說話。
“去貴陽。你呢?”
“昆明。”
他們還要面對面坐上一個白天,然後,她下車,他繼續前行。
中途,到某個小站,他們都下來,伸伸腰,吸一口新鮮的空氣。暖風吹起他的頭髮,掠過她的面頰。
不記得是哪一個瞬間,忽然有了異樣的感覺。似曾相識的感覺。電影裡某個人的神情,她那時正迷戀的某個演員的神情。
她期待,但並不迫切。一段旅途而已,很快就要擦肩而過,各自消失在茫茫人海。
她看見他拿過面前的報紙,在空白處認真寫著,然後把報紙推到她面前。是他的姓名,聯繫方式。
他說:你記一下,然後把你的寫給我。
她一定是寫了。但她不記得自己寫了什麼,只記得他的名字。後來,那個名字被她反反覆覆寫下,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名字,化作動聽的音符。
二
很多年後的春天,下了班,走出單位大樓,抬頭仰望深藍的夜空,看潔白的月亮掛在素白的玉蘭枝頭,她就會覺得時間從未流逝,它只是在畫一個又一個圓。
火車上的那些情景偶爾會浮現在她的腦海,那一幕在她的生命中到底有什麼意義呢?
那樣一見鍾情的相遇,在這人世間,想來也是極平常的事情。不在此處相遇,就在彼處相遇,或者一眼愛上,會有後來的海誓山盟,轟轟烈烈;或者是終歸於平平淡淡的相守,淡到像身邊的一個擺設;又或者陰差陽錯,擦肩而過,留下遺憾和嘆息。
然而對於她,他,這些卻都不是。
不久之後,他來看她。從衡陽到武昌,不遠不近的距離。
他把頭髮剪短了,很精神的樣子。她卻有些失望,一時間覺得陌生,至少不是初見的樣子了。
小小的失望,她很輕易地就掩飾過去。她盡力待他好,帶他品嚐美食,逛街,看美景。在江漢路步行街,他們品評櫥窗裡的擺設,互相印證最喜歡的款式和設計,以證明彼此的眼光和品味,多麼默契和一致。
他們認真地談戀愛:送花,一大束的玫瑰和百合;牽手,牽得兩手出汗發膩;擁抱,以最甜蜜的姿勢……
做好畢業論文,她就迫不及待去看他。
他住在鐵路邊,很清靜的職工家屬院子。他帶她沿著長長的鐵路線散步;帶她去不遠處的飛機場,等夕陽落下;帶她去夜晚的湘江邊,聽情人們隔江呼喚……
“衡陽雁去無留意”“洞庭春水綠,衡陽旅雁歸。”見到火車站廣場上大雁展翅的雕塑,她在心裡唸叨著這些詩句。
他說:衡陽有回雁峰,是南嶽衡山第一峰。北雁南飛,到此地歇翅棲息。第二年春天,又返回北方。
她故意說:那我住到明年春天再回去好了。
他認真地回答:永遠留在這兒吧。
還是匆忙地走了。因為接著要在本校讀研究生,畢業事宜並不多,處理完之後,就是畢業聚會。
結束後,離開喝得東倒西歪的同學,她去公用電話亭打他的傳呼機,打了很多遍,終於回了。是一個女生的聲音,說我是他的女友,你以後不要再打來了。
她知道那不是真的,一定是玩笑話。不是玩笑話,她也不會相信。
那個秋天,入住了研究生宿舍,3個人一個房間,還經常不在,於是顯得空落落的。她坐在陽臺上,對著山,對著山上層層疊疊綠色和黃色的葉子發呆。
他去了廣東,很忙,偶爾有電話。
終於有一天,她鄭重地寫了一封信,鄭重地說分手。
她是這樣的個性,凡事需要給自己一個交代,下定決心之後,就能做到忘卻。
三
她真的幾乎忘了,直到第二年春天。
一個清晨,她接到他的電話,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他說,他已經出發,希望能見到她。只是看看,哪怕只是遠遠地看上幾眼,就可以了。
她仍舊穿著那件淡綠色鏤空薄衫子,葉子圖案的印花及膝裙,粉紫色的包頭涼拖。
她站在行政樓後面的人行道上,左邊是山坡和密林。她在月色裡站了很久,來來往往的車輛很多,她不知道他在哪兒。
他後來發手機短信,說已經看到她了,很感謝她能如約出現。
她在心裡苦笑。
真像是一個圓滿的愛情故事。說圓滿,是因為它有頭有尾,有始有終。兩個人都有過被點亮的瞬間,都有過認真的全情投入。
一切都像是戀愛的樣子。在恰好的時間。只是她或他都沒有足夠的美,足夠的好。
於是,這一場為愛而生的病,很快就痊癒了。
比起後來那些狼狽倉皇的結局,那些不了了之的傷痛,那些不知如何擺脫的命運之網,這個故事就成為一個故事,永遠地被懸空,擱置在記憶的某處。
當年,葉芝初見茅德・岡,他寫道:她佇立窗畔,身旁盛開著一大團蘋果花;她光彩奪目,彷彿自身就是灑滿了陽光的花瓣。
很久之後,在她和別人結婚之後,他寫下痛徹心扉的句子:親愛的,不要愛得太長,我曾經愛過,愛得長長、長長,於是我漸漸過了時,像老掉牙的曲子一樣。
還是在春天,成為一朵花,玉蘭、丁香、早櫻、梨花或者蘋果花吧,在陽光下綻放,在月光裡翩然,倏然凋零,永恆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