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沙老街舊巷 | 經武路上消失的書場

長沙老街舊巷 | 經武路上消失的書場

圖為今天的營盤路與芙蓉中路交叉口,上世紀六十年代時此處為經武路鬆桂園鐵路道口。圖上方建築叫運達國際廣場,所在地即為原鬆桂園路舊址。

文/四木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經武路上,在臨近鬆桂園鐵路道口約五六十米的上坡處,有一處低矮的平房,這就是經武路的書場。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總會響起一串清脆悅耳的月琴聲,伴隨著月琴聲,一個粗獷的男聲在彈唱一首古詩:“九里山前擺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順風吹起烏江水,好似虞姬別霸王。”人們一聽便知,這是胡姓盲人在自家的書場開講了。

這書場是胡姓盲人的家,有百十來平米,裡面有幾張供聽眾坐的八仙桌,十幾條長板凳,以及一條一米多高供彈唱者坐的專用板凳,這便是書場的全部設施。

書場由胡姓盲人兩口子經營,他的夫人也是盲人,養育了五個子女,三男兩女,簡陋的書場是他們的全部家當,更是他們賴以生存的場所。這盲人兩口子既是老闆又是說書的主唱者。

貧民唯一的文化生活

上世紀我們把到書場去聽說書,叫聽“講評”,俗稱叫聽“嘭嘀喯”。其實規範的名稱叫“長沙評彈”(長沙彈詞) ,是城市曲藝的一個種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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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長沙彈詞

胡姓盲人的家距我們家只有幾十米距離,不過他的家是臨街,我們家則在臨街房屋後面的巷子裡。由於相距不遠,每到夜晚,特別是在夏天,我外婆和我母親總愛到這街鄰的書場裡去聽“嘭嘀喯”。這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經武路一帶貧民唯一的文化生活。

由於所彈唱的內容都是一些中國傳統文化中耳熟能詳的經典名作,如《封神演義》《七俠五義》《水滸傳》《西遊記》《岳飛傳》等等,很適合老百姓的口味,加上盲人兩口子純熟的演唱技藝,因此他們的書場總是聽眾盈門,晚晚客滿。

說書藝人如何收費?

若是夏季,天氣炎熱,書場便移到他家門口的人行道上,前來聽書的聽眾更是達上百人之多。當然有很多都是來免費聽書的,就是現在俗稱的“蹭書聽”,像我們這些細伢子都是免費蹭聽的。但是胡姓盲人還是有一批鐵桿粉絲聽眾,不僅晚晚不落下,有時還給點小費,要不然這盲人一家子是無法生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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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時說書場景(圖源網絡,僅供參考)

書場的收入來自兩部分,一部分是一些固定粉絲聽眾買茶和座位的收入,另一部分則是向臨時站客聽眾所收的錢,這就要看臨時站客聽眾的多少和站客聽眾的主動性、自覺性了。

一般情況下,這部分的錢的收取總是在說書時的故事情節達到一定的高潮或關鍵時,說書人把月琴一拍,高聲喊道:“若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銀伢子(他的孩子),收錢!”於是,中場休息。這一吶喊雖直白明瞭,但也理直氣壯,潛臺詞就是:我這麼辛苦,你們也應該付點費了。

盲人說書的排練過程

這盲人說書既是一門藝術,更是一門辛苦活,不僅要彈,還要唱,不僅要彈得悅耳動聽,還要唱得字正腔圓,更為重要的是要有超強的記憶力。好在上帝關掉他們的一扇窗戶後,又為他們打開了另一扇窗戶,因此盲人在失去了光明的五彩世界後,平靜的心境會使他們的記憶力得到強化。

小時候,我曾見過他們白天的排練過程:先由一個能讀書識字的人將當晚要講的內容和章節讀給他聽,然後,這盲人再將書裡的故事情節複述一遍給這位讀書人聽,如果記不起來的地方還要這位讀書人再提示一下,直到將故事情節記牢為止。因為晚上要準確無誤地講給聽眾聽的,而且一講就是近三個小時,這樣強大的記憶功能你不得不佩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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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正街上的長沙彈詞藝人塑像 圖源/瀟湘一石

至於要變成評彈的唱腔、唱詞,那純粹是這盲人的個人本事和造化了,也就是說,小說章節內容的故事情節、人物對話要變成彈詞的唱本,全在這盲人的大腦裡要進行再編輯和創作,要不然現在怎會給這種曲藝形式冠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稱號呢?

現在想起來,小時候每晚都到這盲人的書場裡聽書,實際上是在傳統文化藝術的瑰寶裡徜徉,只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呀!正是那個年代能有這樣寶貴的非遺財產,才能使很多粉絲聽眾夏天不顧炎天暑熱,冬天不顧寒天冷凍,準時的湊在一起來享受這窮街里巷下里巴人的唯一文化生活。

靠書場養活五個子女

說這盲藝人的辛苦,就是他每晚都要唱三個小時,一年四季天天如此。那年代,他們是純粹的個體戶了,病假、事假都得自己負責。生存第一,市場第一的原則歷練了他們的意志,成就了他們的技藝,也贏得了一大批鐵桿粉絲聽眾。

這盲人兩口子養育五個子女,也著實不容易。三男兩女,老大是個女孩子,比我早幾年出生,老二是個男孩子和我差不多大小。從我認識他們起,就見他們兩人頭上都是一頭癬疾,特別是夏天由於潰爛,不時有蒼蠅圍著,很可怕的,很多孩子見他們來了都遠遠地躲著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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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代,生活水平低,一家養五個孩子十分困難(圖源網絡,僅供參考)

其實這頭癬也不是什麼難治的病症,也就是真菌感染所致,吃點藥,擦點藥,注意點衛生,有個把月就好了。但那個年代衛生條件差,這盲人父母也不可能把孩子照顧好,所以這老大老二的癬疾一直到成年後能自己照顧自己了才康復,讓我們從小對癬疾就有一個誤區,認為是一種很難治的頑症。

由於有癬疾,這兩個大孩子從小是很自卑的,我記憶中他們只怕是連小學都未讀完就輟學回家了,幫著照料父母的書場。

“長沙彈詞”的鼎盛時期

六十年代至文革興起這段時間,既是這盲人兩口子年富力強之際,也是他們的黃金時期,更是“長沙彈詞”的鼎盛時期。因此,這兩口子除了在自己的書場講書,還在德雅衝那邊開闢了另一處書場,由他的夫人在那邊主講,輟學回家的大兒子便每天牽著自己的母親走路到德雅衝去講書,真是:窮人的孩子早當家,盲人的孩子早吃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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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家楊克起所繪《長沙彈詞》油畫(畫中藝人為長沙彈詞泰斗)

這對盲人夫妻的“嘭嘀喯”我小時候都聽過,我們那純粹是衝著引人入勝的故事情節去聽的。但聽老一輩人對他們的評價則認為,這胡姓盲人的夫人評彈技藝還略高一籌,特別是彈唱一些故事的情感細節,尺寸把握更加到位。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全憑一張嘴,一把琴來征服聽眾,贏得聽眾。

書場的謝幕

文革興起,這書場便關張了,“嘭嘀喯”的琴聲也斷了,極左思潮認為書場是屬於販賣“封資修”的場所。書場關了,這盲人一家七口的吃喝可不能關呀!於是,書場改成了棋牌室,但那年代的人純得很,只打撲克“爭上游”,輸贏就是鑽桌子,分文不賭,屬於絕對的“衛生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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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年,這盲人的書場又開講了,但這回講的不是傳統古典文學題材的故事了,講的是現代抗日戰爭題材小說《烈火金剛》。我在這裡聽過“史更新突圍”“肖飛買藥”等章回,個人感覺還是蠻有味的,但對於老一輩聽眾來說還是不過癮,加之這對盲人夫妻也年事漸高,長年高強度的演唱,身體也漸漸難以支撐了,因此書場沒講多久便再次關張。這也是一個時代的演藝形式就此謝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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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戰題材小說《烈火金剛》連環畫

後來這對盲人夫妻被政府安排到了清水塘街道的一家棕麻繩廠工作,其子女也相繼成年安排了工作,到現在都已是為人之祖了。衷心祝願這對盲人夫妻的子孫後代都是一雙明亮的眼睛,都有一顆敞亮的心,都擁有一個光明的世界。

經武路書場,貧民百姓的“嘭嘀喯”,雖然它已成為歷史離我們漸行漸遠,但那清脆的琴聲卻時常瀠洄在我們這些老街鄰耳邊,並喚起我們對那曾經的經武路上遙遠的記憶。

END

本文由城市記憶CityMemory獨家發佈,作者 | 四木,編輯 | 城小憶(微信號:chengshijiyiwh),文中圖片及小標題為編者所加,未註明出處圖片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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