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吃苦瓜。
那不是讓人開心的味道。
舌頭接觸到它，只覺得是綠色的生澀，那種植物的顆粒感，不知道為什麼，比任何時候都來得真實懇切。那種感覺，像是取一張紗布放在粗糙的舌面上柔柔地去磨，均勻地絞著表面，似是以不平對抗不平。忍住，嚥下，任苦澀滑進食道，最終歸於平靜，留一抹餘韻的清香。
我想我是喜歡它的，不過是因為，我知道不喜歡它的人是怎麼樣的。
不喜歡它的人，只一嚼，眉頭一皺，感到那青色濺出，便不能忍那汁液染到口腔任何一個地方，立馬把它吐出，或者說是嘔出，因為氣恨那股頑固的苦氣。
說實話，不知道這種情況是否正常，看到人不喜歡它，我會感到奇異的尷尬。
尤其一年，我目睹我才兩歲多的小表弟在餐桌上第一次遭遇苦瓜。說實話，那苦瓜炒得成色差得不得了，老得直髮黃，配上它本身坑坑窪窪的表皮，怪異得像個陌生的怪物。
“媽媽那是什麼？”
“是苦瓜，有一點點苦的，要不要嚐嚐。”
你肯定有過，看著你不想發生的事情在你面前發生，而無法阻止的經歷。總之，我比誰都要害怕：讓一個年幼的孩子第一次嘗試某種食物，而那種食物剛剛好地，竟被如此糟糕地處理。這注定會給孩子蒙上對這種食物的陰影，自此，很可能一輩子，都喪失了對這種本該妥善照料的食物本該有的美味的感受能力。
我一直堅信，沒有難吃的食材，只有糟糕的廚師。玩笑話地說，那個廚師應當向這個年幼的小孩道歉。你是不懂這是何等的不幸：這個小孩或許再也不會愛苦瓜了！
果不其然，他僅僅是放進嘴裡，小小的牙齒磨了磨，便要掙扎著流下眼淚來，苦，苦，太苦了！
我難受極了。
他大力地將那團流狀的黃綠色怪物吐在桌面上，他的母親慌忙扯著紙巾蓋住，我看著黃色的汁液慢慢滲到白色的紙巾上，覆蓋住，直到滲不出為止。
大家的食慾都像被髮號施令一般，統一唰地下降了。
那盤苦瓜放到涼，沒人再動過一筷。
猶記一位長輩講，吃不得苦瓜的人，長大吃不得苦。當然是在哄騙小孩子多吃點苦瓜清火，但第一次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不由得怔怔地望著那盤與肉絲配在一起炒得晶瑩的綠色，所幸，我吃得了苦瓜……但是，這是不是也意味著，長大以後真的會有很多的苦呢？我發問，飯桌上所有大人都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小孩子們都緊張地瞪眼看著大人。
長輩緩緩說，是的，人生都是苦的，沒有不苦的生活，你們小孩覺得現在不苦，是因為沒有長大，長大後你就明白了。至於甜，都是苦的糖衣，含久了就化掉了。苦才是生活的本質，世人皆苦。
小孩們還瞪著眼，生活本質？不明白不明白。
長輩舉起米酒，你們願意先喝一口米酒再吃苦瓜，還是先吃苦瓜再喝一口酒？
最小的弟弟搶著說要先喝米酒。兩個堂姐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都說先苦再甜。我無所謂，畢竟我與苦瓜還算有緣。
長輩笑眯眯地問我們原因。
小弟弟精怪地說，先把甜嚐到，耍耍賴皮，說不定可以賴掉苦瓜呢！
大家都笑了。
堂姐你一言我一言，先吃了苦的再吃甜，就能一直保留甜味，之前的苦就不算什麼了，而且這樣，苦味能把甜襯得更美啦！就像一口咕咚喝下煲得濃濃的中藥湯，之後再吃陳皮，那陳皮比平時吃的要好吃一百倍不止呢。這樣絕對沒錯！
我說，如果都是要吃的，那麼就無所謂了。不管哪種味道，都不會留得很久，所以先苦後甜還是先甜後苦，又有什麼不同呢。
我們一個個說完了，都緊張地看著長輩。
長輩一個個耐心聽過去，一直微笑，不置一言，直到每個小孩都說完自己想法，才緩緩道，我按順序說吧，小弟先。
小弟眨巴眨巴眼。
長輩摸摸小弟的頭，小弟呀，苦是沒辦法躲過的，憑什麼就你不吃苦就能嚐到甜呢。復望著兩個表姐，讚許道，是了，努力奮鬥，多吃苦，來日才能有甜頭呢！
最後長輩望著我，眨眨眼說，有時太過中庸不是好事喲，掌握權呀，是在你手裡的。
他們把苦當經歷，而我把苦當做結果。
當時我連什麼是中庸都不知道，什麼甜呀，苦的，對小孩來說也都太抽象。掌握什麼呢？苦的命運嗎？如今我是個青年人了，恍恍惚惚也懂得一些道理了，只覺得一事說得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大的洪流下，我們自然有做小選擇的權利，在每一擊大流來臨之前把自己穩住，勇敢及時地跳入支流當中，水技愈精湛，則可以弄潮激浪……
我們還小呢，是沒遇到什麼真正的苦。
那真正的苦是什麼，煩悶是苦，憤怒是苦，求不得是苦，失其所愛是苦，不可挽回是苦……死是苦，那麼生呢，就更是苦啦！難怪說，世人皆苦。
但我覺得說了這麼多，在我這個青年人的眼裡，苦的本質，就是不如意，那種擰巴的感覺，那種漚在心裡面難以排解的感覺，真的不願意體會。我這個年紀，像是與有血緣關係的父母大吵一架也不能被理解，高考前最後一次大考成績爛到不行，親愛的外公離世，朋友的背地裡背叛，你們中年人不能理解或者忘記了，在我這個年紀，這些都是能讓人嘴裡發苦的呀。
炒得發黃發澀的老苦瓜！誰甘心來那麼一筷呢？當生活鉗住你的下巴逼你張大嘴吃下的時候，我們該以什麼樣的表情，什麼樣的姿態來面對呢？
苦呀，苦呀！
只是，是不是該等到中年時，適應了青年的苦之後，才能遇見真正的苦呢？那些中年人眼睛裡的精光，是苦鑄造的，這讓他們安全地駛過黑鐵鋼筋叢林下縱橫的人性蒺藜，也讓他們更加世故冷漠，時時都警惕防備著他人。
苦，不應使人長出突刺，而應當使人平和，給予人微笑的力量。要是能微笑地讓那股澀味千轉百回，在皆苦的世人當中，也是能一束能激勵人奮進的光芒吧。我衷心地祝願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