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租房記 | 生活是一次又一次秩序的崩塌與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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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我們倆》劇照

安家記(節選)

五年前夏天,我剛來北京工作時,麥子已在東城區和平里一帶舊樓裡租住了三年。是多年的老小區,最高不過六層,從外面看時,土紅色磚樓間露出高大的毛白楊和洋白蠟龐大的樹冠,帶著舊日城市平民生活的近人氣息,算得上是很好看的。裡面住起來,則有許多北方老樓的問題。

我們住在一樓,夏天十分陰涼,我記得在那裡的兩個夏天都沒有換過竹簟,仍然鋪的床單,已經很老的空調也幾乎沒有開過,只靠放在凳子上一隻小小四方形塑料風扇,就很容易度過了夏天。窗外不遠處一棵洋槐,不知是生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葉色比一般洋槐軟嫩,陽光很好的上午,坐在床上望出去,可以望見一樹葉子明光耀眼。樓梯那面屋外,則是一排簡易平房,平房邊一棵高高的毛白楊,春天滿樹柔荑花序,落到地上厚厚一層,如同一地的毛毛蟲。

這房間裡起初沒有一張桌子,只床尾一張電腦桌,被麥子已不用的舊臺式機佔滿。臺式機旁一面書架,塞滿了書。這些書應當感到幸運,因為只有它們被插到了書架上,而剩下的幾十箱書,就只能在暗無天日的紙箱中,沿著底部石灰已經脫落得斑駁的牆面靜靜等待。床頭的兩人沙發上也堆滿了書,在那裡的兩年,我從沒能夠在這張沙發上坐過一次,因為裝書的箱子太多了,把一隻簡易衣櫃擠得沒有地方放,只好疊架在沙發上的書堆上,使人忘記了它原來還是一隻沙發的身份。

第一次在這房間吃飯,因為沒有桌椅,我們拖了三箱書出來,一箱放在中間,當作放菜的桌子,兩箱放在旁邊,當作吃飯的椅子。如是吃了幾頓飯後,我敦促麥子買一張小摺疊桌回來,他一拖再拖,最後終於在氣得我短暫離家出走之後(因為怕他擔心,不過二十分鐘我就自己回來了),發憤在附近小商品市場買回一張八十釐米長的摺疊桌子,靠床邊放下,另一面加一隻塑料方凳,如此有了吃飯的飯桌。加上房門背後地面上放著的電飯鍋、電壓力鍋、電水壺,整個房間裡剩下的地方只夠一人轉圜。

桌子是一種濃烈土黃色,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之後,我才想到可以用一塊桌布把它遮起來,那時候我還不會用淘寶,最後是朋友樂天從南方給我寄了兩塊桌布過來。

我們和人合租,另一個房間裡起初住著三個姑娘,其中兩個是姐妹,家在密雲,一週只來住一兩晚,於是便都睡在一張大床上。後來姐妹倆搬出去,只餘下其中最胖的一個,又過了些天,多了她突如其來的男朋友。

房間之外,屋子裡其他地方已十分逼仄,一條過道如並聯電路般串起廚房、衛生間和兩個房間。廚房被冰箱、抽油煙機、燃氣灶和水池填滿,剩下一小塊檯面和櫃子,幾個人亂七八糟的東西堆不下,餘下的只能放在房間裡。冰箱裡的食物常常過期了仍然塞在那裡,因為不知道是誰的,也就任由它們在那裡去。

那裡的抽油煙機是我迄今為止的人生中見過的最髒的機子,燃氣灶看起來也許有十年沒有人擦過了,積滿了炒菜落下的菜屑,被火烤焦了,與無法排出的油煙一同變成厚厚的油垢。灶上架一個不鏽鋼框子,將之三面罩住,框頂上一架簡易的老式抽油煙機,油煙機上的燈壞了,炒菜時總是黑乎乎的,抽油口的鋼絲上積滿堅硬的油垢,幾乎將風口都堵滿了。不知道是不是一種舊日的流行,我在後來的租房裡也見到了一模一樣裝置的抽油煙機和燃氣灶,其髒度僅次於原先的那一個。

據後來的房東說,是有一段時間把房子交給中介,中介弄的。因為這個不鏽鋼框,清理燃氣灶的角落變成很難的事,框子內側也濺滿了炒菜帶來的陳年汙垢,使人望而卻步,無從下手。在這第一個租房住的時候,我實在沒有勇氣和辦法徹底清理這抽油煙機與燃氣灶,只能每次在炒菜之前,用一點紙巾把抽油煙機風口彷彿就要滴下來的油滴擦去,以防炒菜時候上面的油忽然滴到鍋裡去。

衛生間是一個完全的暗衛,大約有一平方米。裡面除一個蹲坑外,只有懸在蹲坑正上方的洗澡的水龍頭。花灑在好幾年前壞掉了,沒有人換,洗澡時一條三十八攝氏度的水柱直接從頭頂澆下來。我對這水溫記得清楚,因為廚房裡老式的燃氣熱水器調溫度的開關壞了,無法旋轉,就一直停留在這個溫度。

然而,就連這微溫的三十八攝氏度我也沒有享用太久,冬天來臨不久後,熱水器就徹底壞掉,燒不出熱水了。老小區沒有物業,麥子不願意聯繫房東,覺得她不會換,也不會叫人來修,而去哪裡找一個能修熱水器的工人,對一個社交恐懼症患者來說又是十分艱難的事。很不幸的,那時我也是一個生活技能很差的人;另一方面,各種家政APP也還沒有出現,不若現在這樣便利發達。隔壁女孩是京郊人,每逢週末回家洗澡,平常也極少做飯,對熱水器的壞掉持無所謂態度,於是大家就這樣一致沉默著任由它日復一日壞下去。

每隔一天,最多兩天,我就要燒一壺水洗頭。洗衣服洗菜時水太寒冷,也使人無法忍受。洗澡就更不用說。因為怕麻煩,幾乎每一次我都拖延著洗頭的日子,第二天頂著油光發亮的頭髮出現在公司,又覺得十分羞慚。

有一天我又一次無法忍受自己油膩的頭髮,和麥子大吵一架,責備他無法體會洗頭洗澡對女性而言是多麼重要的事,而冬天沒有一個熱水龍頭又是多麼痛苦。他聽了一聲不發,第二天買回兩個大水壺—— 一隻插電,一隻火燒。當我下班後,看見房間原本所剩無幾的地面上又多了兩個這樣巨大的水壺,心裡的憤懣幾乎達到絕望的頂點。也許是氣得大哭了一場,或是又大吵了一架,最後他許諾下週就會找人來把熱水器修好,其後仍是不知日期的延宕。

那個冬天最後似乎就那樣過去了,每次洗澡前,我要燒兩大壺水,一隻塑料大盆裡接冷水,兌好其中一壺熱水,一邊洗,一邊將另外一壺熱水慢慢加進去。麥子自知理虧,常常幫我將水燒好放好,讓我去洗。因為空間狹小,洗到後來水汽上升,冷其實是不冷的,只是這衛生間的可怕之處在於那道木門,因為地方太小,與高處水龍頭砸下的水柱離得太近,早已被水泡得發鬆變形,門板上黃色漆塊混合著木屑如鱗片般脫落,望去如嚴重的皮膚病患者的皮膚。每當洗澡時,我都小心翼翼,儘量和那道門保持距離,生怕一不小心碰上去。即使只是不小心看到一眼,心裡也忍不住為之發麻,很沉默地趕緊揩了水,抱著衣服逃出去。

同住的女孩子們房間裡不設垃圾桶,一切垃圾皆扔往衛生間和廚房的小垃圾桶中,擠到滿溢的程度,也很少主動倒掉。這些垃圾,大部分時候都賴麥子默默扔掉。大概對他來說,即使是這樣,也比開口和她們說話,叫她們去買個垃圾桶來得容易些吧。

因為是老式的舊樓,院子裡沒有集中供暖的地方,每到冬天將燒暖氣時,要自己買煤來燒。每年冬天,和隔壁胖女孩子平分交了煤錢,供煤站的人用板車拖來六百塊煤,堆進靠著一樓外牆搭建的一間小平房裡。燒煤的爐子也在那個小屋中,有一次我跟著麥子進去看,只是一個普通的像是南方人家燒飯的煤球爐子,只是上面有蓋子密封住,向上連一根鐵管。這鐵管大約就連通著我們房間裡的暖氣管道。

作為一個南方人,此前我從未見過暖氣長什麼樣,更不懂暖氣的機制,等明白床頭那根銀灰色的管子就是“暖氣”,且裡面灌的是熱水時,就覺得十分有趣。閒暇時靠在床頭,喜歡時不時伸手去摸一摸那根管子,假如是微微有一點燙的熱,就很喜悅,好像獲得一個很好的祕密。

寒冷的冬天的清早和黃昏,麥子和胖女孩子各給煤爐裡換一次煤。打開爐子,把最底下已變灰白的煤球鉗出來,再在最上面放一塊新煤,將爐子封好,只留一線縫隙,使它有一點空氣可以慢慢燃燒。等到晚上回來,再把密封蓋調大,讓它暖和一點。

沒有見過更高級的集中供暖是什麼樣子,我對這小小平房裡自己燒的暖氣已感到十分滿足,直到那年過年我們各自回家,半個月後回來,暖氣管因為長久沒有燒熱而被凍裂,失去了它的作用。這一年的暖氣於是匆匆戛然而止,離溫暖的春天來臨的時間還很漫長,我們把兩床薄被子拿出來一起蓋著,好像也並不怎麼難熬。毛白楊開花時仍然寒冷,山桃花開時也還是冷,等到丁香花開,北方的春天就真正來臨,幾乎是一夜之間溫暖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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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可愛的地方。首先的好處是租金便宜,在北京城的三環邊這樣的地方住著,租金只要九百五十塊一個月,即使是在四五年前,也不能不說是很難得的。房東雖不管事,但也不漲房租,平常也從不來視察指導,連續約的手續都免去了,只需按時將房租打到卡上,彼此就可以相忘於江湖。

其次是生活便利,這裡離我上班的地方很近,走路不過二十多分鐘,坐公交十五分鐘即可。下班時我常常走回來,寂靜的小街兩邊,高大的洋白蠟枝葉交錯,將街心也都遮住。我在樹下慢慢走著,帶著剛下班時茫然的空白,半途經過菜場,順便進去買菜。十幾家賣蔬菜的攤子,望上去一例綠油油的,實際並無什麼特別的可買,一年四季中,都是些青菜、西紅柿、黃瓜、土豆、豆角、大白菜之類。我從頭走到尾,又從尾走到頭,最後仍是去一家賣一點不常見的南方菜的老太太的攤子上,買一點菜帶回去。

小區裡也有賣菜的攤子,是一塊空地上搭起的鐵皮平房,冬天玻璃窗外掛起厚厚的綠色棉墊,裡面插一臺紅紅的“小太陽”,夏天撤下所有玻璃,裡外通風,外面空地上鋪上蛇皮袋,整堆的菜就堆在蛇皮袋上任人挑揀。賣菜的胖大女人坐在滿目蔬菜和水果夾圍而成的小塊空隙裡,飛快地稱重、報錢、收錢、找零,買菜的人排成長隊,她卻從不記錯每人應有的錢數,因此生意很好。菜很新鮮,除了品種不如菜場豐富以外,這裡的菜價往往都比菜場便宜,後來我們就更經常在這裡買菜。

買完菜回到房裡,經過大楊樹下那排簡易平房,總能看到幾個人在樹下打麻將。這幾戶人家看起來像是熟人或是一大家子一起租的平房,每天看見他們,都是在打麻將,或者是吃飯。夏天晚上常常吃饅頭,或炸醬麵,男人每人手上一根剝淨的大蔥。一個還不會走路的小孩,有時候吃飯他們就把小孩放在旁邊的搖窩裡,裡面放一臺收音機,給他放佛音《大悲咒》,小孩子竟也就乖乖躺著,沒有一點聲音。

吃過飯以後,女人們打麻將,在楊樹下支一張桌子,下雨天扯一片雨篷繼續打。楊樹對面一盞路燈,晚上黃黃的燈光從很高的地方薄薄灑下來,她們就藉著這路燈的光打。男人在旁邊另起一桌,他們一般是打撲克。有時我們去路燈下的大垃圾桶裡扔東西,如果扔的是礦泉水瓶、報紙或紙盒子,一轉身,旁邊閒站著看牌的女人就會走過去把它們撿走,鎖進側邊一個小屋子裡。每隔一段時間,小屋子裡就會收出好多東西,稱給收垃圾的,破破爛爛堆在地上,要數好一會。

有一回我扔了幾件好幾年沒有穿的舊衣服,轉頭就被其中一個女人拎回去了,晚上我就看見我的棉襖掛在他們扯起的繩子上,通風晾氣,心裡感到非常奇怪——要知道,我的個頭很小,那棉襖看起來斷不是她們能穿上的。那以後,每當不想給她們看見我扔了什麼,我就只能趁她們不在的時候偷偷跑出來,趕緊把東西扔掉,再飛快地跑回去。除此之外,我還是很喜歡看見她們在那裡,像是生活裡某種篤定不變的存在,讓人安心。

春天來臨以後,麥子終於試著撥通了貼在熱水器邊上的廠家維修電話。沒想到這樣一個沒有聽說過的牌子的老熱水器竟然真的有售後服務,於是第二天便有人來修,在花了兩百塊之後,熱水久違地來了。困擾我們整個冬天的事情,最後竟然如此輕易地解決了,這樣的事,在後來我們的生活裡,還發生過好幾次,提醒我們性格里深固的弱點,然而每一次過後,也不過是可能推著人稍稍往前進一點罷了。

六月將近,雨水降臨,是一年中唯一多雨的季節,逢到下大雨的時候,在一樓陰陰的房間裡,可以聽見雨聲蓊鬱,使人想起南方。然而漸漸還是想離開這裡,離開石灰剝落的牆角與屋頂,離開斑駁漆黑的廁所、藏汙納垢的廚房。渴望私人自由的空間,不願再與人合租,雖然我們相互間很少說話,準備去廚房或衛生間之前,都要先聽一聽對方的動靜,以免在同一時間去做同樣事情的尷尬。我對隔壁女孩的瞭解,不過是每天早晨她都要燒一壺熱水倒在盆裡,然後雙手扶盆,把臉深深埋進去,讓滾熱的水汽薰開毛孔,再噼裡啪啦用爽膚水拍十幾分鍾,以期改善臉上層出不窮的痘粒。

女孩的男朋友是在冬天時來的。一個可與之匹敵的胖子,起初偶爾住一兩天,過了大半個月,便穩定住下來。隔壁房間裡原本很少打開的電視機,開始每天長久地響起來,因為很久不做飯而發黴的菜板,也洗洗用了起來。大約正是甜蜜的時節,他們每說話之前,相互間總要冠以“親愛的老公”“親愛的老婆”的開頭,卻又不關門,只在門上搭半截布簾子,在寂寂的冬天的寒夜裡,忽然傳來這樣濃膩的愛語,使聽的人心頭免不了一顫。

偶爾的時候,很難說我的心裡究竟是佩服他們有如此說話的勇氣,還是羨慕他們有這樣如膠似漆的感情。後來偶爾有事需要諂媚對方時,我們也偷偷學他們:“親愛的老公!能麻煩你幫我倒杯水嗎?”“親愛的老婆,今晚我可以不洗澡嗎?”話還沒落音,自己也忍不住先笑起來了——實在是難為情。

夏天來時,胖子已住得很熟了。他似乎是在社區做著什麼基層工作,時間很自由,白天經常光著膀子在房間裡看電視,嫌熱,布簾子也打到門上頭。這樣在狹窄的過道里不小心撞過兩回,我的心裡也很煩惱了。他很愛女朋友,常把菜洗好了放在廚房裡等她下班。差不多七點時我第一個回來,打開門把菜放進廚房,再把自己的包放進房間,只這一會兒工夫,他已經立刻奔到廚房,開始切菜炒菜。我在房間裡坐著,聽見外面的動靜,默默嘆一口氣,給麥子發短信,“晚上去外面吃吧”。麥子說:“他們又炒菜了?”我說:“嗯。”就這樣,等他快到站時我出門,在附近隨便找一家餐館解決掉一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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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十二月,壞掉的暖氣仍然沒有好(它自然不會自己好起來),眼看天越來越冷,我無法忍受在一個沒有暖氣的房間裡度過北京的冬天,麥子卻仍不想搬,或者毋寧說是一種消極怠工,只是一貫地不願去變動生活裡的什麼罷了。房子在十二月底到期,月間我拖拖拉拉在霧霾天裡看了兩個房子,都不滿意。一個窗外就是加油站,另一個房東把房子說得天花亂墜,到了一看才發現完全不是那麼回事,房子裡一切皆破敗黯淡,房東卻還想讓我們自己出錢簡單裝修一下。

拖到房子到期前最後一個週末,我覺得不能再這樣下去,躺在床上用那時還是2G的手機網絡在租房網站上一條一條找附近正在出租的一居室。幸運的是很快便看到一條當天發佈的房源信息,於是立刻給那人打電話,約好傍晚去看房。

黃昏時麥子和我一起去,兩個房子之間實際離得很近,只是從一條街的東口走到西口而已。也還是一個老小區,房屋在頂層,爬上六樓,開門的是幫房東發佈信息的租戶。一走進去,一股暖氣撲面而來,我們幾乎是搓著手讚歎,跟著穿過小小客廳,去看裡面的房間。他懷孕七八個月的妻子正坐在床上,就著一張小摺疊桌吃飯。他們說,已經買了自己的房子,馬上就要搬過去住了。靠牆矮櫃上一臺大液晶屏電視裡很熱鬧地放著什麼,我看了電視一眼,男租客趕緊解釋:“這是我們自己買的電視,房東的電視在陽臺上。”我們只看了幾分鐘,便決定租下來,交了定金,第二天又來一次,和房東籤合同。

朝南陽臺上冬天陽光甚好,簽好字回去時我們都很高興,為終於有一個稍微新一點寬敞一點的地方可以住,不用再和人合租。雖然這一次的房租是三千二百元。

接下來一個星期陸續打包要搬走的東西。麥子終於把他自從上一次搬家過來後就再也沒有打開過的書箱拆開,重新檢視了一番,許多當年唸書時複印的資料與教材,因為放在最底層,已受潮發脹如糕餅。扔掉一部分這樣的,又挑出一部分用不到或不會再看的專業書,裝了十幾箱子,打包賣給了布衣書局。

到正式搬家那一天,上一對租戶在上午搬走,中午我們過去打掃一遍衛生,下午便搬了進去。幫我們搬家的師傅,還是五年前幫麥子搬家的那一個。試著撥通了手機裡存著一直未刪的電話號碼,那邊的人竟然也沒有變,只不過掛電話前問了一句:“你東西多不多?我看要開哪輛車。”原來這幾年師傅生意不錯,已經又買了一輛大一點的麵包車了。

麥子說不多。實際上,他嚴重低估了自己那幾年積攢下來的書和各種捨不得扔的東西,最後師傅的小麵包車塞滿了,我們還有許多生活用品沒搬上去,只好先就這樣搬著,準備剩下的接下來幾天再慢慢人工運過去。很快車開到樓下,書箱沉重,師傅和麥子各自一箱一箱搬著,爬兩層歇一下,艱難地往六樓去。等到終於把所有書都搬完,兩人已筋疲力盡。

在門口送別師傅,問他要多少錢,師傅略一沉吟,而後客氣地說:

“給一百塊吧。”

“才一百塊!太少了,搬書那麼辛苦,我還是給你兩百塊吧!”

推讓了一回,最後師傅收了一百五十塊錢,和我們告別回去了。

第二天,朋友凱哥開著他的吉普車來,幫我們將剩下的東西塞了滿滿一車送過去。那個下午,我們回到舊居,和隔壁女孩平攤了冬天的水電費,在將鑰匙交到房東手上之前,最後將屋子打掃乾淨。

當所有沿著牆壁邊緣堆放的書箱移走,沙發上的書也都清理一空,小小的簡易衣櫃拿下來,靠在沙發邊緣放著,壁腳剝落的石灰碎末也全部清掃乾淨之後,這個冬日午後略顯陰暗的房間顯示出它之前從未有過的整潔和空曠。“看起來竟然是一個還不壞的房間啊。”我心裡想著,一邊將沾滿石灰粉的掃帚靠在門邊的牆上。

關上房門,就這樣告別了這個我住了差不多兩年、麥子住了五年的小房子。

新的租房是一個南北向開間,穿過進門過道和小小的正方形客廳,裡面是一個還算大的房間和陽臺。衛生間和廚房在過道和客廳兩邊。雖是很多年前裝修的舊樓,當年打的門和暖氣片櫃子卻是一種舊舊的鈷藍,使這屋子還保有著一種樸素的基調。

除此之外,則如絕大部分我國的出租房一樣,塞滿一套房東不要的十幾二十年前流行的深色板材傢俱。

房間裡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個電視櫃,客廳裡一張梳妝檯,都是一樣笨重的豬肝紅色。上任租戶將他們的新電視搬走後,將房東的老臺式電視又搬回到電視櫃上。我們搬進去後第一件事,就是把這臺寬厚的老電視又重新搬回到陽臺上,仍舊用布蓋起來。

原先租的房子沒有開通網絡,住在那裡時,每天下班後回到屋子裡,我就不能再上網,只能懷著堅強的耐心,時不時用龜速的手機流量刷一下網頁。然而大概正因為如此,不能用電腦做別的什麼,週末在屋子裡沒有事做,只好專心寫一點東西。如今既然搬家,網絡自然要開,上任租戶的網絡尚未到期,我們把剩下的錢大概摺合一下給了他們,就開始了在家裡也擁有網絡的日子。是生活在城市的青年的標配了,此後沉迷於手機和電腦的時間,也迅速增長了起來。

這房間裡原本的一張桌子,我剛用抹布去擦它一下時,玻璃桌面就直接從架子上掉下來了,恐怕扔了以後房東會講,我們只好把它收拾收拾,也搬到陽臺上堆起來。整個屋子裡唯一一件新一點的傢俱,是上上一任租戶留在床頭的一張紅色宜家沙發。我決心要比從前生活得認真一些,當天下午便拖著麥子坐車去了宜家,買回一個白色書架、一張白色桌子和一把白色椅子。回到屋子裡,按捺不住內心的興奮,緊接著就安裝起來。

桌子容易,四條腿擰上就可以,書架我們把幾層擱板都用螺絲擰好之後,最後要將背後薄薄一層擋板用小釘子釘上。剛釘了沒幾下,就聽見橫穿屋子的暖氣管“當——”一聲巨響,我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四處張望了一下,接著釘起來。然而緊接著鐵門外就傳來“哐哐”的踹門聲,還有一箇中年男人的穢罵。我看了一眼手機,21:00。於是火氣一下子躥上來,有話不能好好說嗎?跑過去打開裡面的木門,隔著外面上半截鏤空的防盜門一看(並不敢打開防盜門,害怕被打),果然是隔壁住家的男人,這時候他仍然在罵,威脅著說要馬上打110。我於是不甘示弱地回罵了一句,狠狠把門摔上了。

雖然顯得好像很厲害的樣子,實際上只是一種虛弱的色厲內荏罷了。關上門回來,七顆小釘已經只剩下最後一顆,我們還是停了下來,不敢再釘了。只是心裡堵得悶悶的,搬家後的第一天晚上,就在這樣霧躁的情緒中度過了。已經成形的書架大剌剌躺在房間地上,我們走過來走過去,都要小心地不踩到它。

第二天起來,把最後一顆釘子釘上,兩人合力把六層的書架豎起來,這才發現嚴格照著畫得不夠準確的說明書安裝的我們,第二步就把一塊板裝反了,導致書架無法平放。除此之外,有兩塊擱板的裡外也裝反了。要完全拆下來重裝嗎?不知道宜家的傢俱有沒有這種質量。猶豫了一會,我們遂把這個裝反的書架頭腳顛倒,頭朝下放住了。一直到我們離開那兒,這個書架都一直這樣立著。

接下來幾天裡,我把麥子所有的書箱拆開,在裡面挑出一部分自己喜歡的書,放到這個書架上。之前吃飯的摺疊桌,就放在書架前面,鋪上桌布,配上椅子,成為後來三年裡我拍照和寫東西的地方。白色的宜家桌子作為吃飯的桌子,也和書架、摺疊桌放在一起,靠在沙發旁。麥子又在網上買了一隻稍小的鐵書架,我們把它放在客廳笨重的梳妝檯旁,又挑了一部分喜歡的書放上去。梳妝檯則成為我們放買回來的菜的地方,買了烤箱之後,我做蛋糕也是在那個小小的檯面上。

剩下的幾十箱書,重又封好箱,客廳沿牆和陽臺上各堆一堆,這小小的屋子也就沒再剩下多少空間了。不久後我們去參加“自然筆記”小組的年終聚會,在那裡吃到了朋友帶來的自制的輕乳酪蛋糕。因為到得有點晚,只剩下特意留給我的一小塊,我一面聽他們講PPT,一面小心把眼前的最後一點蛋糕渣舔掉,心裡覺得太好吃了,想自己也會做,想吃的時候都能吃到。就這樣,在朋友的慫恿下,當天我們就在網上買了一臺兩百多塊錢的便宜烤箱,放在又一次去宜家買回的三十三塊錢的四方藍色小桌上,填上了客廳最後一塊空出的地方。

這裡樓梯口前的空地上,有一棵大山桃樹。才搬來時是冬天,我沒有在意,等到二月下旬,紫紅樹枝上淡粉花苞鼓包出來,才感到意外的歡喜。三月山桃盛開,人從樓梯上下來,於昏暗中跨出去,眼前總為這一樹繁花一明。花下不知誰家丟棄的舊沙發,整個漫長的冬日被人用一大片塑料薄膜遮著,到這時塑料膜掀走,無事可做的老人聚坐在上面,晒太陽,間或說一點話。偶爾人多起來,沙發不夠坐,也有人搬了小馬紮在一邊坐下來。也有坐在輪椅上的老人,被人推來坐在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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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桃樹下聊天的人

每年山桃花開時,樹下就會出現這樣的景象,從樓梯窗戶望下去,粉白的花下映著白頭的人,在人心上擊出微微的震顫。很快山桃即落,樹下積滿一層輕薄的花瓣。春天的和風吹過,等到滿樹綠葉成蔭,帶著茸茸白毛的青綠小桃結出來,就是夏天的空氣了。樹下晒太陽的老人不再見到,只在午後或黃昏,才偶爾有一兩個出現,沉默地坐在那裡,和周圍寂靜的空氣融為一體。

除山桃外,這一塊空地其餘地方都被對面一樓的住戶用竹籬笆圍起,裡面種滿北方常見的植物。那個春天我收到一部盼望已久的單反相機作為生日禮物,興沖沖拿著到處拍花,很快就隨著季節的過去熟悉了這小花園裡每一樣東西。首先是幾棵香椿樹頭上紫紅的嫩芽,而後是一株細小的杏花、一株輕白的李花和一棵紫色的玉蘭,晚春時兩棵泡桐頂出滿頭烏紫沉沉的大花。一塊空地上種著小片芍藥,有一天黃昏時快要落雨,我走進去看看花開了沒有,忽然聽見後面一個聲音說:“才開了一朵。等那個開了才好看呢!”我才發現原來身後一個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正指著不遠處一片玉簪給我看。我趕緊笑著點點頭:“是的,玉簪夏天晚上開花很香!”

芍藥盛開時,薔薇逐漸開放。鮮粉的、多到幾乎成串的花密密垂在葉間,落雨時花瓣層層蓄滿雨水,重重向下沉墜。初夏是金銀花、月季,盛夏是玉簪、牽牛,秋天一棵小山楂樹的果子變紅,冬天一切凋零枯萎。在這小園之外,小區裡也有不少其他植物,連翹、海棠、丁香、晚櫻、鳶尾、黃刺玫、木槿、紫薇,每種數量雖少,也算是具體而微。北京的春天去如飛雲,上班的人沒有時間,惦記著公園裡恐怕什麼花又已經開過了,上班之前或下班之後,經過了小區裡的這幾棵,也便算看過了一春。

陽臺那一面樓下,隔著一條小路,是一所中學的操場。操場邊緣種滿國槐與懸鈴木,春日大風的日子,樹葉湧動,國槐背面淡白的綠色翻滾,播來細碎的濤聲。這學校上課鈴聲是一段音樂,我換了工作後,上班路上要五十分鐘,每每在床上聽到音樂,就知道要趕緊起來,否則就要遲到了。有時走得晚,學生已出來早操,穿著紅白相間的校服,在五葉地錦爬滿的鐵柵欄後,三三兩兩聚集著,像夏日午後洗乾淨貼了衛生紙晒在陽臺上的白球鞋,給人以舊日青春的悵惘。

黃昏回來,走到紅磚樓下,天氣很多時候不好,灰撲撲的空氣裡,一樓人家養的鴿子在窗外搭出的鴿籠裡吞聲咕咕。對面四樓也有一戶人家養了許多鴿子,黃昏時常能聽見一遍一遍哨子的聲音,催促鴿子回籠。空氣潔淨的日子,鴿子一遍遍在深藍天空下盤旋,夕光照在翻飛的白色鴿腹上,給之塗上金黃,是難得的美好時光。

就這樣一日日熟悉起來,探明瞭周遭的公交、超市、菜攤、烘焙用品店……廚房的煤氣灶和抽油煙機,我先是花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清理煤氣灶下經年落進去的菜絲和各處的油垢,抽油煙機的鋼絲口上結滿油,鋼絲球上滴洗潔精也擦不動,最後是用美工刀一絲一絲刮下來,刮不掉的又用手一根一根摳了一遍,才勉強幹淨。隔了幾個月,又在APP上叫了一個清洗油煙機的服務,才算徹底清好。雖然這清理過的油煙機炒菜時仍然要用紙巾擦掉不知什麼時候就會往下滴的油,但好歹能看出不鏽鋼的顏色,也是一項很大的進步。住和平里時,我們也自己做飯,但一來地方擁擠,二來沒有相機,因此很少拍照。

如今,出於一種虛榮心的驅使和偶爾對某些食物的想念,我做飯的熱情遂大大增長起來。我們輪流做飯,路上經過的菜攤沒有肉賣,平常下班炒兩個素菜,有時搭一點外面買回的滷好的葷菜,吃飯時總也已七點半八點鐘。想做費時間一點的菜,就只有等待週末,走二三十分鐘到菜場採買。也無非是玉米燉排骨或滷豬蹄一類的,很簡單地加些調料,電壓力鍋裡燜一燜,就很滿足了。

北京租房記 | 生活是一次又一次秩序的崩塌與重建

想念南方時在網上買了小筍來燒

不久後客廳裡冰箱壞掉,裡面結冰,新鮮菜蔬放進去,過一夜就凍成爛綠,大概也已用了很多年,不堪重負了。拖了一陣子後,麥子上網買了一個簡易溫控器自己裝上,就這樣勉強地接著用了起來。彷彿是和冰箱約好,緊接著洗衣機也壞了,打電話給房東,這個比我小兩歲的女孩子說她兩年後要移民美國,所以不給買新的。“你們把舊的扔了,自己買個新的吧!”我們想想洗衣機不貴,不願多說,上網挑了一個幾百塊的回來。至於原先那個,麥子不願找人上門來收,一定要將它搬到陽臺上去,這樣,原本已經很擁擠的陽臺上,剩下的空間就又少了一點。

到了夏天,頂層樓房的燥熱很快顯露出來,每天晚上回來爬樓梯,在一、二樓尚覺得陰涼,三、四樓也還正常,等上了六樓,溫度陡然就高了幾攝氏度。還是六月,小風扇已早早拿出,徹夜吹著,很快也覺得炎熱,不能再像從前住一樓時那樣,整個夏天都不用換竹簟了。

有一天黃昏我實在熱,走去菜場邊小商品市場胡亂買回一床竹簟,開水燙洗過後草草晾乾,鋪到床上,撲倒上去,頓覺一陣清涼。睡竹簟總讓我想起小時候,盛夏每天晚上睡覺之前,媽媽都要端一盆滾燙的開水,用手巾把子把簟子擦一遍。這樣睡覺時,皮肉貼著竹簟才不會覺得黏糊糊的。那時候我們不懂,只是嫌媽媽麻煩,她來擦竹簟時,我們站在蚊帳裡,左抬右抬地把腳抬起來,縮到角落裡給她讓位子。想到如今我在離她這麼遠的地方,做起從前看她做過的事,心裡升起淡淡的無以名狀的溫柔。這樣的事情,媽媽恐怕不會知道吧。

等天再熱一點,小風扇已全不管用,有一天我們終於打算開空調(並不是不捨得開,只是出於一種鄉下人的習性,覺得只有頂熱的時候才需要開空調罷了),才發現房間裡掛的那臺老得連顏色都變作牙黃的空調,前任租戶留下的萬能遙控器是壞的。過了幾天,麥子買回一隻新的萬能遙控器,試了半天,這一回終於把空調打開,但無論我們怎麼調,空調溫度都不變,始終停留在某個夏天有人設置的很低的數值上,人只消在裡面待一會兒,就凍得受不了。最後我們只好放棄吹空調的打算,買回一隻大的藍色落地風扇,放在床尾與衣櫃之間。

盛夏午後,風扇藍色的光影轉動,攪起溫熱的風。窗外蟬叫起來又歇下去,鳥聲細碎,樓下鍛鍊的老人,一遍一遍執著不倦地拉著運動器械,發出敲鍬頭一般“哐哐”的聲音。只有在最熱的幾天,我們才把空調開一會兒,它不停發出“嘎噠嘎噠”的響聲,我們吹一會,覺得冷了,就趕緊把它關掉,把風扇打開,可以維持一小時的涼意。等到覺得熱了,就再開一會,就這樣度過了在那裡的三個夏天。

我們搬進去不久後,便發現床墊靠裡的一邊瓤了下去。起初沒太在意,以為只是像從前的租房一樣,是床墊用得太久、太老了才這樣。房東們總是這樣,無論睡了多少年怎樣爛的一張床墊,只要丟在那裡有個交代就行了,至於租房的人睡在上面如何不好,就是他們絕對不會考慮的事了。有一天我們把床墊拖下來,想著翻一面也許會好一點,才發現原來是下面一塊佔四分之一的床板已經變形,翹了起來,沒法搭住床架,掉進下面的儲物空間裡去了。

我對這壞掉的床板沒有辦法,又覺得每天睡在那樣爛的床墊上背實在太痛,想買一張硬一點的棕墊回來。這個主意,其實在之前的租房裡就已經有了,然而始終得不到支持,說來也並沒有對錯,只是各自生活的觀念不同罷了。麥子認為租房不算長久的住處,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要搬家,因此一切總以應付為要訣,哪怕是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但凡開支較大,也覺得是不必要的浪費。而我覺得當下生活更為重要,為什麼過得這麼痛苦,卻總是要一再湊合,只為了省那一點錢呢?

如今我鐵了心要換床墊,麥子拗不住我,只好陪我去旁邊的家居店看看。正好遇上打折,於是當天就訂了一床薄薄的棕墊回來。新棕墊就直接架在舊床墊上,這樣就不那麼容易塌下去,好在棕墊並不很厚,睡在兩張床墊上也就不覺得太高了。

睡上新床墊之後,我很高興了一陣,自從離開學校的板床後,我就很久沒有睡過這麼硬的床了,果然背很舒服!然而不久之後,壞掉的那一塊床板上方的床墊又開始往下塌,我憂心忡忡,拖了很久,有一天下班回來,正好在樓下看見別人扔掉的一塊方木板,夾在一堆板材垃圾裡,於是偷偷摸摸搬了上來,想著也許能替換。以為肯定有點小的,塌的那邊又一直是麥子睡著,因此又拖了很久,一直放在門背後,有一天我簡直打算把它扔了,扔之前終於鼓足勇氣和麥子一起把兩層床墊拖開,我蹦上去把木板放上去一看,正正好搭住床框。完美!Perfect!我們喜笑顏開,終於有一張好好的床了,怎麼沒有早點把它放上去試一試呢?!

要到這時候,基本上這屋子裡再壞掉什麼,才能夠不大再難倒我們,雖然也總免不了拖延。衛生間的花灑壞了,就自己買一個新的換上;洗臉池前的鏡子掉了下來,就重新買一面全身鏡,貼到客廳牆上。客廳的吸頂燈壞了,這一回麥子拖了太久,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晚上經過客廳,都靠放在那裡的一盞檯燈照明。直到有一天大姐夫帶著女兒從南京來玩,幫我們把燈修好了。

這裡的舊熱水器在我們搬進來的第二年也壞掉了,洗澡時常常自動熄火,或是打不出水。這一次房東終於肯管,讓我們直接買一個新的,於是我們買了一個有顯示屏、可以直接按按鈕調節溫度的新熱水器。廠家來幫我們安裝的師傅很好,連同廚房裡從房子開始出租時就壞掉的熱水龍頭,也費了很大力氣用扳手卸下來,換上讓麥子買回的新水龍頭。至此,我們洗菜洗碗的時候,也終於有熱水可用了。

回顧在那裡的租房生活,我要深深感謝那幾年電商的飛速發展,極大地便利了因為膽小和懶惰而慣於裹足不前的我們的生活,使我們在灰暗的日常裡,也有能感受到幸福的時候。我買了一些新的桌布,輪番用在書架前的小桌子上,有時做了喜歡的吃的,或是烤得滿意的蛋糕,必要拿到這小桌子上,拍幾張照片,然後才吃。偶爾買了喜歡的花,回來插在屋子裡唯一一隻亞克力花瓶裡,也放在這小桌上。屋子裡唯有這一小塊地方入得鏡頭,因為正對著書架,背景可以不過分雜亂,照片因此也總是相似,不同的只是花和食物罷了。

然而即便如此,每次也還是很高興地做著這些事情,靈魂在遇到好花或好吃的時倏爾一現,灰暗的心靈也為之短暫振奮清明。試圖捉摸的,是一種類似於生活的儀式的東西,一點自己也曾努力過的清淺痕跡。雖然實際上,在看似整潔的照片邊緣,混亂的生活幾乎就要潽溢而入。許多的時間在蹉跎中度過了,只有在愧疚心的驅使下,才能於深夜裡寫一點東西,偶爾反躬自省,得到的都是失眠。

然而,當某個週末,終於掙扎著將凌亂的房間打掃乾淨,看到拖得光潔的地磚、收拾整齊的桌子和新換乾淨的床鋪,心裡也會湧上難得的勇氣與精神,覺得自己可以做一些事情,應當做一些事情。直到鮮花凋零,房間凌亂,下一次的無法忍受又如期來臨。生活是一次又一次秩序的崩塌與重建,我沉浮於中,如一條溯游的魚。

選自《拔蒲歌》,人民文學出版社

北京租房記 | 生活是一次又一次秩序的崩塌與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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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字構築每個人心中抵禦外部龐雜世界的精神鄉土

《拔蒲歌》是一本“還顧望舊鄉”之書,這“還顧”的內容既包含過去,也寫及現今。開篇《兒童的遊戲》,講述兒時鄉下常見的遊戲。其後三輯:“紅藥無人摘”“瓜茄次第陳”“與君同拔蒲”,則別分書寫鄉下花草、南方吃食、少年心事及如今在城鄉兩地的生活。

在鄉村日漸凋敝,城市化進程不斷推進的時代背景下,作者用真誠質樸的文字,為讀者記錄下從過去到現在鄉下的生活。她筆下的“南方”,也正是我們每個人心中用來抵禦外部龐雜世界的精神鄉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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