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一棵樹告別

棕櫚 中財論壇 中財論壇 2017-09-01

和一棵樹告別

躺在那裡的,是一棵屬於我的樹,淺褐色的斷面,看上去有些溼潤,我不敢上前撫摸,甚至不敢多看它幾眼。那幾個民工站在離它不遠的地方,手裡拿著鐵鍬和鏟子。幾個大的石塊,把那一塊空地圍成了一個長方形,夠停一輛汽車。旁邊堆著水泥和沙子,還有一桶水,他們把那塊原本長著樹和草的地方,平成了一塊水泥地。

那棵樹來到我家恰逢兒子五歲生日。那天我們一家外出踏青,在野外發現這棵小小的樹苗。手掌般長短,細長的葉片毛茸茸地包裹在一起。夫說這是棕櫚的幼苗,長大後的葉片會如扇面樣舒展。那一刻,我想到海邊的棕櫚,婆娑的姿態讓人喜歡。我和兒子小心地將它挖出,根上粘著泥土,溢出自然的清香。我們欣悅地帶它回家。我對兒子說,它將與你一同成長。

現在它孤獨地躺在那裡,周圍滿是惡臭的垃圾。兒子說,晚上趁他們不在我們偷偷去把它找回來吧。我聽了兒子的話,晚上真就去了,帶著一個小小的手電。外面漆黑一片,沒有行人走動。單元樓的住戶有幾家還亮著燈,主人們在他們的屋裡悄無聲息。

我置身於暗夜,放輕腳步,低低地打著手電。有絲絲恐懼襲來,這恐懼來源於什麼,又何來做賊一般的防備,如此輕聲躡腳又怕驚動了什麼人,不得而知。小狗“克拉拉”緊緊跟隨著我,它沒有像往常一樣興奮和吠叫。

來到垃圾堆旁,手電慘白的光照見那堆半枯狀的葉子。掀掉覆蓋在它上面的少量垃圾,我看到了白天看到的那個潛褐色的斷面,我用手輕輕撫摸著那個齊整的斷層,確定它已沒有了溼潤,斷面上是根根毛糙的斷莖,不尖利,卻分明有突突的刺痛感,我不由抽回手來,不忍再去撫摸。

我拼命地拉它出來,將它放置在一旁的空地。用手電照過它的周身,發現這是一節樹的上半部殘枝,不僅葉子已萎縮乾瘦,就連枝幹也出現了死亡前的枯竭,像是一具被強行抽空了血液的軀殼,即便重新將它埋至土中,也絕無可能起死回生。

和一棵樹告別

我突然想到了它的根部,它的上半身已然有碗口那樣粗細,根部一定是更加粗壯發達,或許不是一天就能夠晒得透的。我抱著希望再次細細找尋,“克拉拉”開始顯出焦躁,它不明白我在夜晚的垃圾堆裡翻找什麼,這是我平日裡絕不許它來的地方。

幾乎把那塊地方翻了個遍,居然沒有看到樹根的影子,汗水很快溼透我的衣衫,做賊一般的驚恐再次襲來。

我失落地望著近處那片水泥地,忽然打了個冷顫。它在那裡,那半截根部,還在它原本生長的土地裡站著,這樣一個有著繁雜根系的樹木,平地的工人不可能挖地三尺把它從地下整個兒地刨挖出來,它是被齊著地面硬生生砍去,才會有那淺褐色齊整的斷層。此時它被水泥糊在了地下,往日的鬱鬱蔥蔥,連同陪伴在它周圍的小草,還有一棵瘦弱卻開出過幾多小花的月季,一同被鐵鍬剷除,水泥地尚且溼潤著,泛出死灰一般的顏色。

看著棕櫚毫無生機的半截殘枝 ,我不由又憶起它小時候的樣子。最初它是被種在窗臺旁邊,然而近十年的光景它卻長得精瘦弱小,我這才開始注意觀察,原來是那個窗臺下少有陽光照射,周圍的土地也雜亂貧瘠,滿是碎小的石子。

離家不遠處有一小片荒地,是我們進出小區的必經之路,那應該是一處更適合植物生長的地方。我和丈夫撿清了荒地上的石子,又在別處挖來新土填上,將棕櫚樹移栽了過去,這裡地界開闊,即便幾十年後也有足夠的空間供它生長。

以後我每天的進出都會看多它幾眼,又長高了嗎?枝幹又粗壯了嗎?被雜草的藤蔓纏繞了嗎?它是四季常青的,始終優雅地伸展著它扇面一樣的葉片,搖曳生風。被移栽過來的幾年中,它快速茁壯地成長,很快就和兒子齊頭並肩。

和一棵樹告別

我不知道植物是否會有靈魂,但我確信我的這棵樹一定是有靈魂的,我在第一眼看到它躺在垃圾堆的時候,就確定它也看到了我,它那淺褐色的斷層悽瀝瀝地朝著我,分明以為我必定會去救它。

然而我沒有,這讓我至今仍有股強烈的負罪感瀰漫心頭。

那天早上,我們一家三口出門去父母家看望老人,我們路過那片空地,那片原本生長著我的樹的空地,然而它不見了,我呆立在已經成了一片水泥地的空地旁邊,兒子吃驚地望著我,又痴呆呆望著那個原本種著樹的地方。

空地旁邊站著一個抱著孩子的中年婦女,她是我們隔壁單元的鄰居,同時在一旁忙碌著的還有幾個民工模樣的工人,和著水泥繼續擴大著那塊地盤兒。

我的樹呢?我強裝笑臉且吃驚地問那婦人。

什麼樹?那棵棕櫚?

是啊,那棵樹呢?

那是你的樹?怎麼會是你的樹?

那是我從別處挖來的小苗長成的啊,那時它只有手掌那麼長的幾片小葉兒。

哦,沒事沒事。那婦女面露尷尬。

我讓工人們把它移栽了,就在不遠處呢。

我轉憂為喜:移走了嗎?那就好,那就好。

這片水泥地是你平的?

是啊,做我們家的車位,現在車位多貴啊,我們這兒正好沒人管,趁著還有空地趕緊佔一個,你看那邊。婦人把孩子從左邊移到右邊,騰出一隻手指向不遠處。

那邊原本是一片草坪吧,現在也被李家佔去了。再看那邊,有棵小桃樹的那裡,樹下原本開著一片黃燦燦的小野菊的,那是你家樓上張大媽她兒子的地盤,我這都佔遲了,只好把這棕櫚樹挪了,沒成想是你種的,不好意思啊,這樹長得真是壯實,挖它且費了不少勁呢。

婦人敷衍著道了個歉,眼神卻充滿得意,像是為子孫完成了她的百年大計。

這些塗抹的並不平整的水泥地,彷彿一夜之間東一塊西一塊地平地而起,花朵給水泥讓了位,小樹給車位讓了位,公德給私慾讓了位。

婦人來不及繼續給我介紹,忙不迭又指揮工人們去了。

雖是滿心遺憾,好在那棵棕櫚已被他們平安移走,我這顆懸著的心也總算落了地。

然而當我們從父母家回來的時候,路過那片空地不遠的垃圾站點,我們幾乎同時發現了那棵被砍斷的樹,此時正赫然躺在垃圾堆裡,不遠處婦人仍抱著孩子在那裡監工,她遠遠地向我們微笑,我匆匆瞥了一眼我的那棵棕櫚,與婦人擦肩而過,回她一個悽苦的笑容。

我的心有種被撕扯的絞痛,我相信了他們,我居然相信了他們。

那棵棕櫚,它像個孩子一樣躺在了那裡,我分明還感受著它孱弱的呼吸,分明看到了它無力的眼神,又分明在前一秒還看見它對我招手微笑。然而我沒有立刻去救它,我到底怕的什麼,要等夜深人靜才敢去挽救它的生命?雖然它可能早已死去。

這個我看著他一天天長大的“孩子”,看著它從瘦小的身姿一天天強壯起來的“孩子”,這一看就是二十年啊,它卻這樣的在我眼皮底下永遠地消失了。

如今它死了,毫無反抗能力地死了,我甚至來不及向它告別,那片水泥地,成了它沒有墓碑的墳墓。

再路過那片水泥地,我甚至在尋找邊緣尚未填滿的一溜邊土地,那些繁雜的根系還會在地下努力地生長嗎?它能奮力穿透那些糊死的水泥探出新芽嗎?它會用它不死的根莖去躲開人們的鐵鍬再尋找一片新的天空嗎?

但願它會,我希望在某個春天來臨的時候,那片死灰般的水泥地周圍,一夜間就冒出許許多多當年那樣細長的嫩芽,它們擠擠攘攘地努力向上生長,我一定認得出它們,那是我的棕櫚給我送來的孩子們。

和一棵樹告別

作者:中財論壇會員 燈芯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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