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路

曙光

1

夜幕降臨,四下裡一片漆黑,只有星星點點的閃亮,那是遠處山洞裡搖曳的火光。火中偶爾會噼啪作響,微微打破了群山的靜寂,那是小鼠和蝙蝠骨頭被燒炸的聲音。

火堆四周,圍坐著一群人。他們頭骨低矮,額骨低平後傾,粗壯的眉脊向前方極為突出。鼻子雖然很寬,但鼻樑扁平,這使得本就鼓起的上額,越發顯得突兀。

這裡是距今約四五十萬年前的北京周口店龍骨山,而那群正在生火的人類,將在1927年,以“中國猿人北京種”——也就是“北京人”之名,震驚世界。

大約在距今70萬-20萬年前,已經學會打製石器的北京人生活在周口店一帶。他們甚至掌握了火的應用,這不亞於一場革命,用恩格斯的話說,是“第一次使人支配了一種自然力,從而最終把人同動物界分開”。

北京地區人類文明的歷史,就在這搖曳的火光中,迎來曙光。


文史宴:北京成為帝都,偶然中有著如此多的必然


北京猿人與現代人並無多少聯繫

嚴格來說,北京人屬於直立人,並不是我們的直系祖先。在距今四五萬年前,屬於早期智人的“新洞人”來到龍骨山。這是現代人類的祖先第一次出現在北京大地上。

到了距今1.8萬年前(一說已修正為3萬年前),住在這裡的晚期智人“山頂洞人”,不僅掌握了磨製技術,更掌握了雙面鑽孔技術。

距今約1萬年前,以東胡林人為代表的北京原始人類,終於離開大山,挺進平原,人類的足跡遍佈北京各區。

距今約四五千年前,中華大地上出現了幾大文化區,學者們比附文獻,常常將之與傳說中的三皇五帝對應起來。有的學者認為,黃帝、炎帝、蚩尤發生大決戰的涿鹿、阪泉,就在北京周邊;也有人把紅山文化與黃帝聯繫起來,北京成為了黃帝擊敗蚩尤、炎帝后的核心腹地。

在神王時代,神話與歷史難以區別。黃帝未必真的活動在北京地區,但他的後人,無疑給北京留下了不可磨滅痕跡。

包容

2

黃帝的後人建立了北京歷史上第一個政權——薊國。據《禮記·樂記》記載,周武王滅商,封黃帝之後於薊。《史記·周本紀》則認為薊國是唐堯之後。

其實在周武王冊封之前,薊國就已經存在。一種觀點認為,甲骨文和金文中,屢次出現的“㠱”,就是“薊”的本字。早在商代,薊國就已經是一方諸侯,國君被商王稱為“㠱侯”“亞㠱”,可見地位之高。

商朝滅亡後,薊國獲得周朝的承認。不過,這個薊國與周朝的關係非常微妙。1982年,北京順義牛欄山金牛村發現了一座西周早期“㠱”國貴族的墓葬,出土的禮器中包括觚、爵這兩種酒器,這是典型的殷商禮制。

商朝崇尚“酒文化”,商人嗜酒如命,亡國與此也有很大關係。所以武王伐紂後,周朝就頒佈了極為嚴苛的禁酒令,革除了殷禮中的觚、爵酒器組合。可在周人鞭長莫及的薊國,當地人仍然保持著商人的風俗。

薊人還建立了第一座北京城——薊邑、薊城。薊城因西北有薊丘而得名,據侯仁之先生考證,薊丘就在今天北京白雲觀西邊。

在元朝建立大都以前,白雲觀至廣安門一帶,一直都是北京城的核心區。即便到了明清,廣安門大街仍然是西南方向從陸路出入京城的唯一通道。當時各省官員進京朝見,南方學子參加科考,都從這裡進京。於是商賈興隆,車水馬龍,也就難怪連砍頭的刑場,都要設在這一地區的菜市口了。

從商周的薊城,到秦漢以後的薊縣,在很長時間裡,“薊”都是北京的名稱。直到唐代在今天津市薊州區設立薊州,遼朝在得到幽薊十六州後,又把今天的北京先後改叫薊北縣、析津縣,“薊”才正式跟北京分道揚鑣。即便如此,始於金代的“燕京八景”裡,仍然有“薊門飛雨”“薊門煙樹”之稱,今天的北三環還因此而命名了“薊門橋”。“薊”對北京的影響,可見一斑。


文史宴:北京成為帝都,偶然中有著如此多的必然


燕京八景之薊門煙樹

當然,如你所見,所有用“薊”指代的北京地名,都是小地名。薊國雖然輝煌過,但他缺少包容萬象的胸襟,自然也就沒有尊重多元和自我更新的動力。商代滅亡,殷鑑不遠,而薊人依舊抱殘守缺,那麼等待他的,也只有滅亡一途。

此刻,在薊國的西南方向,一個北方的新星,正在悄無聲息地崛起。大約在公元前1040年,一座叫“妟亳”的古城,迎來了一位重量級人物。

此人就是召公奭。他是已故周文王的庶子,周武王的兄弟;當今周成王的叔叔;周王朝三公之一的太保;與周公旦分陝而治、統領周朝東方事務的輔政大臣。

如此重量級的人物,來到如此偏遠的地區,必有大事發生。

在過去的三年裡,商紂王的兒子武庚祿父,趁著周武王去世、周成王年幼、諸侯對周公攝政不滿,乃聯合東方的商人、夷人及各種反對派,發動了空前規模的叛亂。最後周公與召公聯手,才將叛亂鎮壓下去。為了進一步鞏固周朝在東部的統治,周公以成王的名義,開啟了第二輪大分封,他自己被封在今天山東曲阜一帶的魯國,而召公被封在了妟國。

妟國的“妟”,或者寫作“匽”“郾”,你可能會覺得一頭霧水。但它在秦漢以後的寫法,你一定熟悉——燕。為了方便,我們還是用“燕”這個大家熟悉的稱謂。

由於周公與召公在朝中輔政,因此實際到魯國和燕國就封的,是他們的嫡長子。儘管如此,召公依然不放心,仍然堅持到燕國的國都——“燕亳”親自視察。因為這裡的環境太複雜了。

燕亳位於現在北京市房山區琉璃河董家林,是商朝在北方刻意經營的重鎮,因燕山而得名。這裡聚集著很多殷商人;在他的北方,尚有親商的薊國(或㠱國),與商族同姓的孤竹國等。周朝把召公和他的兒子燕侯克封於此,顯然是要通過武力殖民,“化解”來自商人的敵意和威脅。

在處理周之封國與當地土著的問題上,西周時有兩種主流模式。一種是以周公旦和他的兒子魯侯伯禽的魯國為代表,“變其俗,革其禮”,強硬地移風易俗;另一種是以太公望呂尚(姜子牙)的齊國為代表,“因其俗,簡其禮”,採取懷柔的因風就俗。從後來的實踐看,強硬的魯國日趨僵化,而懷柔的齊國卻大放異彩。

召公和周公不同,他不是嫡子,沒那麼大的正統情結。在此後八百年的歷史裡,燕國始終兼容幷包,最大限度地保持著多元性。燕處邊地,胡漢雜糅,方言與東方的朝鮮頗為接近,馬頭鷹首的兵器又深受北方草原文化影響。燕地特產並不太多,只以魚鹽棗慄著名;它賴以維持生計的,是依靠自己的地理位置,發展對外貿易。商業的繁榮,無疑進一步推動了燕國的包容之風。


文史宴:北京成為帝都,偶然中有著如此多的必然


召公奭甘棠遺愛

只是北方的交通樞紐,此時仍控制在薊國手裡。然而守舊的薊國已經無力繼續支配這座城邑。大約在兩週之際,薊國徹底消失在文獻裡。史家推言:“薊微燕盛,(燕)乃並薊居之,薊名遂絕焉。”

信念

3

遷都於薊的燕國,一度被山戎教做人。要不是齊桓公相助,燕國可能也要步了薊國的後塵。

進入戰國時期,燕國開始崛起。燕易王十年(前323),燕國君主正式稱王。三年後,易王去世,其子燕王噲繼位。這是一位既有勵精圖治的雄心,又有安邦定國之才能的君主。不近女色,不聞聲樂,不打獵不蓋樓。他唯一的興趣就是讓國家富強。後來韓非子稱讚燕王噲:“子噲之苦身以憂民如此其甚也,雖古之所謂聖王明君者,其勤身而憂世不甚於此矣。”

不僅如此,燕王噲的政治理想幾乎超越了所有中國古代帝王們。在燕王噲看來,只要對天下有利,那麼自己做不做君主根本不重要。

理想,信念,超過了一己私慾。燕王噲是真正做到了大公無私,可惜卻被小人利用了。

燕王噲的宰相,是前朝老臣子之,頗得重用。子之野心勃勃,勾結齊國使臣蘇代等人,勸說燕王噲,只有退位讓賢,才能成就燕國大業。當時正在燕國的青年荀子,對燕王苦心規勸。從後來的《君道》篇來看,荀子大概是想讓燕王噲加強君權。荀子是儒者,也是法家人物韓非、李斯的老師,思想更近於法。在法家的思想裡,君主讓賢簡直是大逆不道。

燕王噲卻不以為然,為求大治,居然真的將王位禪讓給子之,自己甘願北面稱臣。

可惜,燕王噲的理想,馬上就啪啪打了他的臉。子之繼位,人心不服;太子平不甘失權,起兵敗死。燕國大亂,齊宣王乘虛而入,燕人毫無鬥志。燕王噲六年(前315),齊國攻佔燕國,燕王噲死於國難,子之出逃被俘殺。

其實反對禪讓的,不僅有近於法家的荀子,還有與荀子觀點對立的儒家孟子。勸齊宣王出兵伐燕的,正是孟子。

但是孟子也有自己的理想。齊宣王想徹底吞併燕國,孟子說:“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還勸宣王行“仁政”,勿俘殺燕民,為燕國立君。然而齊軍卻在燕國燒殺掠奪,也沒有撤軍的意思。暴行終於激起燕人的反抗,加上各國干涉,齊宣王只得怏怏退軍。

齊宣王本來可以像齊桓公一樣,做一個“解放者”,但是他沒有燕王噲的理想,也沒有孟子的信念,心中所想的只有“宏圖霸業”。齊宣王想不到,自己種下的惡果,最終要讓兒子來還。

齊國退軍後,燕王噲的另一個兒子公子職返回燕國繼位,是為燕昭王。昭王上演了北方版的“臥薪嚐膽”。他“卑身厚幣,以招賢者”,築黃金臺禮賢下士。郭隗、樂毅、鄒衍、蘇秦、劇辛、屈景、秦開,一時天下賢士,齊聚燕國。

燕昭王和後世的皇帝不同,他並沒有因為燕王噲放手子之的悲劇,就對權力有著變態似的眷戀和不安全感。他放手讓專業的人,去做專業的事。作為一個雄才大略的君主,卻從來不搗亂,不折騰。結果燕國成為了群雄爆款,南邊幾乎滅掉齊國,一舉報仇雪恨;北邊又大破東胡,拓地遼東,兵臨朝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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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金臺故址

這是燕國的高光時刻,耀眼卻短暫。燕昭王三十三年(前279),昭王去世,燕國再度陷入內外交困。燕王喜二十九年(前226),秦破薊城;三十三年(前222),燕亡。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

燕薊古風,不復還矣。

大業

4

中國進入帝制時代,北京也進入了郡縣時代。秦漢以來,在北京設廣陽郡、廣陽國、燕郡、燕國,後來又設幽州,治所始終是薊縣。

這期間,北京出了兩個第一。

一個是北京地區第一座大型水利工程——戾陵堰,是曹魏鎮北將軍劉靖於嘉平二年(250)所建。另一個是北京地區第一座寺廟——潭柘寺。潭柘寺建於晉代,原名嘉福寺。此寺至今香火興旺,民間素有“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的說法。寺中銀杏樹已逾千年,要7人方能合抱,曾被清朝乾隆帝封為“帝王樹”。

北京既是交通樞紐,又是邊防重鎮。因此以北京為根據地,想成就霸業的人也不少,臧荼、盧綰、劉旦、彭寵、公孫瓚、王浚等等,不過一個也沒成功。歸根結底,北京在這一時期仍然只是區域中心,無法承擔起全國性的職能。即便如此,北京也從未遊離於帝國大業之外。

大業三年(607),隋朝廢州為郡,幽州改名涿郡。第二年,隋煬帝詔發河北諸郡男女百餘萬開永濟渠,涿郡與帝國心臟洛陽地區水路相連。大業七年(611),涿郡設立留守。這是西京長安、東都洛陽以外,繼晉陽宮留守以後的又一個地方留守。這讓北京有了臨時首都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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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運河提升了涿郡地位

涿郡地位的迅速提升,源自隋煬帝的大業。從大業八年(612)到十年(614),煬帝三次征討高句麗,涿郡就是隋軍的大本營。客觀地說,這三次征伐嚴重消耗了高句麗的國力,為日後唐代攻滅高句麗、進軍遼東和朝鮮半島奠定了基礎。

但與隋朝消耗的民力相比,高句麗消耗的國力甚至不值一提。三徵均以失敗告終,僅前方陣亡將士就有數十萬之多,若算上後方死在補給線上的民眾,這個數字恐怕更為驚人!

徵高麗、討契丹、攻佔城,宴突厥,經西域,撫流求(今臺灣),開運河,營東都,煬帝一出手,天下抖三抖。平心而論,作為一代帝王,他既有戰略眼光,能力亦不遜色。然而,天下民力,不過是隋煬帝自嗨自炫的舞臺。民力耗盡,舞臺崩塌,他也終於嗨不動了。

臥龍躍馬終黃土,一將成名萬骨枯,楚人一炬,可憐焦土。

涿郡留守,隋煬大業,終究沒能逃過焦土的命運。

風骨

5

唐代的北京,時而稱幽州,時而稱范陽郡。唐玄宗設十大節度經略使,其中范陽節度使的會府(治所)就設於此。范陽統軍9萬餘,是十鎮裡兵力最盛者。天寶年間的范陽節度使,是身兼范陽、平盧、河東三鎮,統兵18萬餘的安祿山。

天寶十一載(752)十月,一位仙風道骨的中年奇士,拒絕了妻子的挽留,應朋友之邀,來到范陽找工作。然而,他此行卻凶險異常,因為他還有另一個目的:“且探虎穴向沙漠,鳴鞭走馬凌黃河。恥作易水別,臨歧淚滂沱”。

這個“恥作易水別”的壯士,不是荊軻,而是李白。

九年前,李白被唐玄宗“賜金還山”,但他仍不死心,孤身入范陽,想在邊郡立功求名。誰曾想安祿山的虎狼之師,讓他突然意識到天下將亂。只是面對李唐大廈將傾,李白卻無能為力。他除了一支筆和一腔熱血,什麼也沒有,沒有兵,沒有官,甚至連個可以彙報的領導都沒有。


文史宴:北京成為帝都,偶然中有著如此多的必然


安祿山“漁陽鼙鼓動地來”

“攬涕黃金臺,呼天哭昭王。”黃金臺雖在,但燕昭王早已作古。長安城裡的唐玄宗,志得意滿,早已聽不進任何勸言。

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反,大唐盛世戛然而止。

不久,北京開始了成為帝都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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