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你是異想天開,我是不勝低迴

余光中 杜甫 李龜年 李白 光明網頭條號 2017-04-05

李元洛

長沙,是秦漢以來的歷史名城,其履歷源遠流長;長沙,也是歷代無數詩人歌哭嘯傲的一方勝地,其文化輝光耀彩。作為雖不生於斯卻長於斯的長沙人,我以擁有長沙的籍貫而自豪,更以長沙擁有深厚的文化傳統而自傲。長沙與時俱進而與日俱新。穿行在現代的車水馬龍中,長年呼吸在高樓大廈的水泥叢林裡,我卻常常悠然懷古,在月已不白風已不清之夜,側耳傾聽遙遠的歌聲,其中就包括杜甫的《江南逢李龜年》這一曲千古絕唱:

岐王宅裡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安史之亂”中漂泊西南天地間的杜甫,以57歲的老病之身,挈婦將雛,由蜀入鄂而復入湘。從大曆三年(768年)到大曆五年夏日,他在湖南漂泊了三年,一葉孤舟寄泊在長沙南門外的南湖港,如一片蒼老的浮萍。因避風溼,他有時也寄居在湘江之畔的江閣,那是臨時的不知是否有青青柳色的客舍。杜甫現存的湖湘詩有一百餘首,他創作生涯中的最後一首絕句,就是寫於大曆五年暮春的《江南逢李龜年》。如果說湖湘詩是杜甫詩歌的澎湃的晚潮,那麼,這首詩就是繼初入湖南所作的《登岳陽樓》之後的又一個巨浪,在此詩寥寥28個字中,容納了時間與闊大的空間,而在邈遠闊大的時空結構中,詩人又以今昔對比與景物對比的藝術方式,極大地加深了作品的容量。李龜年與彭年、鶴年兄弟三人,都是唐開元、天寶時代的頂尖藝術人才,其中尤以龜年為最。他善歌,又擅長羯鼓與觱篥(古代管樂器,也作篳篥),當年唐玄宗宣詔李白立成《清平調》三章,就是由他“持金花箋宣賜”並譜曲的。岐王李範是唐睿宗第四子,雅好文藝,宅第在洛陽尚善坊;崔九,即出入禁中與玄宗關係密切的殿中監崔滌,宅第在洛陽遵化裡。他們的宅第廳堂,可以說是當時洛陽的文藝沙龍和會演中心。

杜甫出生於河南鞏縣即今日之鞏義市,少年時寄居於洛陽姑母家,以才華秀髮的文壇新銳身份與老一輩名流交往,頗得前輩賞識,如同他在《壯遊》一詩中所說:“往昔十四五,出遊翰墨場。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揚。……脫略小時輩,結交皆老蒼。”杜甫年少時多次在岐王宅、崔九堂聽李龜年鼓樂和歌唱,而李龜年可說是開元、天寶盛世的一個標誌與象徵。漁陽鼙鼓動地來,李龜年早於杜甫許多年流落到江南,“每逢良辰勝景,為之歌數闋,座中聞之,莫不掩泣罷酒”(唐人鄭處誨《明皇雜錄》)。杜甫是在長沙什麼場合碰到李龜年這位數十年不見的故人的呢?也許是在一次聚會或者宴會上邂逅的吧?空間從北國到南方,時間從過去到現在,這首絕句前兩句是憶昔,後兩句是傷今,兩者互為對比和反襯。“正是江南好風景”一句,暗用南朝宋劉義慶所撰《世說新語》中的故事:“過江諸人,每至美日,輒相邀新亭,藉卉飲宴。周侯中坐而嘆曰:‘風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異!’”江南風景本是而且仍然是美好的,但國事已非,彼此都已經徒傷老大,何況偶然相逢時還是在花謝花飛令人感傷的暮春。“落花時節”既是寫實,也是象徵,實寫的是相逢的時節,象徵是國勢的衰敗與個人的淪落,亦如風中的落花。

杜甫流傳至今的詩作1400餘首,其中五絕51首,七絕107首,約佔全部作品的十分之一。在《江南逢李龜年》一詩中,今昔之感,盛衰之悲,國事的沉淪,年華的遲暮,時代的鉅變,個人的感愴,那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滄桑感與歷史感,被28個字一網打盡而又餘韻悠然,刺激讀者作聯想不盡的審美再創造。這首詩,無論從寫作時間還是從藝術價值來說,都堪稱杜甫絕句中的“絕唱”,即使置於唐人傑出的絕句之林中,也不遑多讓。先於杜甫的王昌齡是七絕聖手,李白也是七絕名家,可惜他們等不及杜甫寫出此詩了。如果他們有緣讀到,該也會擊節歎賞的吧?

杜甫,不僅是詩國的眾體皆工的多面手,也是詩家的挽弓當挽強的射鵰手。今天,究竟有多少從事新文學創作的詩人作家,可以和杜甫一較短長呢?究竟有多少抒寫湖湘的新文學作品,可以望見杜甫湖湘詩的項背呢?早在上世紀70年代,沒有來過湖南的臺灣詩人余光中,為了表達他對詩聖的仰慕追懷,就曾寫過 《湘逝——杜甫歿前舟中獨白》 一詩。1999年秋日他初訪長沙,我曾陪他去湘江岸邊仰天俯水,去千年前歷史的煙雲深處,尋覓杜甫貧病交迫的暮年和憂國憂民的詩篇。我指著江畔一葉頗為滄桑的帆船說:“光中兄,那就是杜甫漂泊湖湘所乘的客舟,《江南逢李龜年》就是在那船艙中寫成的吧?”余光中沉思有頃,笑而作答:“你是異想天開,我是不勝低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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