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有一個城市，不顯山，不露水，但你如果沒有去過，江南便永遠缺了一角。這裡人傑地靈，物華天寶，留下了無數歷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的足跡，卻一直不出風頭，笑看風雲。

這裡就是紹興。

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暮春之初，會於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群賢畢至，少長鹹集。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帶左右，引以為流觴曲水，列坐其次。是日也，天朗氣清，惠風和暢。

這段文字描寫的正是山水俱佳的紹興，如果城市也有顏值的話，這裡應該是一位絕色佳人吧。

01

越國都城，西施故里

紹興位於錢塘江以南。嚴格意義上來說，長江南岸和錢塘江北岸之間才是江南，但是人們鍾愛紹興的山水，還是當它是江南山水的代表。浙江風景的美，就在於它的水，同時還在於人與水的相依相存。

紹興古代的名稱叫做“越州”，顧名思義是百越族居住的地方。傳說中，夏禹南巡，大會諸侯，因為要統計各位諸侯，所以就把今天的紹興叫做“會稽”，在去往會稽的途中，曾經乘船停留在杭州，所以此地叫“禹杭”，其後口語相傳，訛“禹”為“餘”，乃名“餘杭”。正因為如此，現在的紹興還有大禹陵，甚至還有百越族是大禹後裔的傳說。

其實，浙江之地古代屬於百越人居住，很多地名，比如“姑蘇”“餘杭”“會稽”都是古代的越語，究竟是什麼含義不得而知，至於和大禹有關的傳說，根據考證並不靠譜。

紹興區劃

春秋末期，江蘇的蘇州一帶興起了吳國，浙江的紹興一帶興起了越國。越王勾踐亡國後臥薪嚐膽，一舉滅掉了吳國，勾踐北上琅琊（今天山東東部的臨沂、青島一帶），威脅到了老牌大國齊國，諸侯大驚，承認勾踐為天下霸主，就此擠進了”春秋五霸”的末班車。

然而，越國不久被楚國所滅，不管是越國還是楚國都難逃亡國的命運，秦國統一了天下，紹興此地設置了會稽郡，但是郡的縣治並不在紹興，而在蘇州。東漢時期才拆分會稽，北部設置吳郡，郡治在蘇州，南方設置會稽郡，郡治在山陰，也就是今天的紹興。

會稽郡的建制持續了數百年，這期間，除了東漢出過一個哲學家王充外，數百年紹興沒有太大的動靜，即使是東漢末年的會稽四姓，也遠沒有吳四姓風光。

西晉統一後很快引發八王之亂、五胡亂華，大量中原士族衣冠南渡，給江南帶來了大量人力和錢財，江南獲得了極大的發展，特別是紹興。屬於紹興的故事這才剛剛開始。

02

魏晉風度，山陰別墅

說到魏晉風度，不得不提嵇康，據虞預《晉書》記載，嵇康的祖籍就是會稽上虞，後來才遷居譙國，他博覽群書，擅長古琴，且文武全才，崇尚老莊的他講究自然而然，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生活方式。

然而，我們提到嵇康，往往是他的種種違背禮教之舉，他厭惡使用陰謀的司馬家族，不願意為司馬昭做事，他的好友山濤舉薦他，他立馬寫了《與山巨源絕交書》，說自己不能出仕。

可以說，“竹林七賢”中的嵇康打鐵、阮籍裝瘋，都是對現實不滿的一種反抗。當然，最終司馬昭還是要殺了嵇康，儘管他名滿天下，儘管三千太學生一起為他求情。臨刑前，他神色自若，只是請求彈奏一曲《廣陵散》，隨後哀嘆地說，可惜啊，這曲子我死後沒人會彈，這曲子失傳了多可惜啊。

嵇康也與紹興有一定關係

曲子失傳了，士人的骨氣也失去了，魯迅在他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指出魏晉年間文人喜歡吃“五石散”麻痺自我，同時看似違背禮教，其實骨子裡是最承認禮教的。

司馬家族最終亡了天下，但他們還有半壁江山，琅琊王氏的王導幫他們建立東晉後，一度是“王與馬，共天下”，琅琊王氏成為頂級士族。

琅琊王氏在東晉很是興盛，出了無數文人雅士，且個個相貌俊美，有一個成語叫做“琳琅滿目”就是指的琅琊王氏，說的是有人去拜訪太尉王衍，一進屋子遇到了家族的王戎、王敦和王導在座，在另一個屋子，又見到王詡和王澄。這人出來後說：“真不行了，個個都太帥，今日太尉府一見，無不是琳琅美玉。”

《世說新語》記載了一個故事：

當時的名門世族郗鑑要選女婿，聽說琅琊王氏的子侄都十分英俊，就來到了王府尋找女婿，走了一圈，宰相王導問他，大人選得怎麼樣。郗鑑說，一聽說我來了，王家子弟都打扮了一番，個個都很做作，只有一個年輕人，神色自若，露著肚子在東邊床上看書，我就看上他了，這個人就是王羲之，隨後就成了乘龍快婿。

這就是成語“東床快婿”的由來，表示為人豁達、不拘小節但又有大才的人們，問題是這個故事的背景是夏天，夏天的紹興本來就極其炎熱，夏天就應該光著上身吃著瓜果，個個穿戴整齊的，難免做作。

王羲之崇尚自然，最典型的例子就是《蘭亭集序》，今天紹興市區西南的深山中還有蘭亭，但已經是明朝嘉靖年間重建的了。在一個初春，王羲之和謝安、孫綽等名門望族一同春遊，當時的人們喜歡“曲水流觴”，他們把酒杯放在河水中飄到哪裡誰就喝酒，隨後個個寫一篇文章，王羲之的文章或許文采不是第一，但是書法卻震驚天下，這就是著名的《蘭亭集序》。

文章中的那句“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猶不能不以之興懷。況修短隨化，終期於盡。”抒發了一種世事無常的感慨，是的啊，沒有什麼能永垂不朽，今天所擁有的，可能明天就會失去，什麼才能永恆呢？

其實，王羲之寫這個的時候，琅琊王氏權勢已經大不如前了，二十年前王敦叛亂，琅琊王氏已經被朝廷排擠，雖然社會地位依然崇高，但是政治上已經失勢，之後的桓家、庾家、謝家都會得勢再失勢，這官場有什麼意思，真不如回家流連山水！

《蘭亭集序》由於是藉著酒勁寫的，該字一氣呵成，甚至後來王羲之重新寫，都沒有這麼好，裡面的23個“之”都不一樣，後世的唐太宗李世民非常喜歡《蘭亭集序》，甚至把真品帶入了墳墓，今天我們看到的是馮承素的臨摹版本。

《蘭亭序》真跡難尋，好的摹本已經很珍貴了

其實李世民的家族出自六鎮軍頭，文化水平不算高，他努力學習儒學，寫下了《帝範》，又努力學習書法，一輩子附首王羲之，同時，李世民還學著南朝宮體詩的格式寫詩，在李世民身上，看到了北方家族努力學習南朝文化的方向，也可見南朝文化的繁盛。

王羲之對於家學的教育十分重視，他的兒子王獻之也是書法家，小兒子王徽之也是著名文人，剡溪夜訪戴逵的故事令多少詩人羨慕。山陰當時成為各大士族卜居之地，六朝士族的底蘊和家風令人豔羨。

03

天姥夢遊，沈園春雨

因為隋煬帝修築的京杭大運河，杭州地位一躍而起，對紹興形成了強有力的挑戰，直到今天完全壓過紹興。不過，杭州到寧波之間修築了一條浙東運河，再加上海外貿易，促成了紹興的繼續繁榮。唐朝的紹興叫做越州，當時是東南大都市。

同時，紹興山水依然深受士大夫的喜愛。紹興新昌縣在今天都是群山環繞的原初景象，成為眾多影視劇的取景地。

此地的天姥山深受李白喜愛，他為此寫下了千古名篇《夢遊天姥吟留別》，詩中的“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的“鏡湖”，是今天紹興鑑湖的古稱。

該詩想象奇特，記錄了自己光怪陸離的夢境，堪稱最出名的記夢詩之一。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一句，也使得此詩不再是一首單純的遊仙詩，還有對現實的關照，表現了蔑視權貴的精神。這種精神與嵇康、王羲之一脈相承，和紹興的山水是頗為契合的，詩仙李白之所以飄逸，是因為他身上也傳承著魏晉風度。

天姥山

到了北宋，紹興依然繁華，然而北宋終究定都北方，跟繁華的東京汴梁相比，紹興還是大為遜色的。南宋以後，因為宋室南渡，杭州成為首都，靠近杭州的紹興一下子變得十分繁華。

紹興一帶有皇陵，也有行宮。甚至宋高宗趙構一開心，覺得江山會被收復，所以有了一句“紹祚中興”，並改元為紹興，還把越州城改成了紹興城，“紹興”這個名字留存下來，沿用至今。南宋的紹興極其繁榮，人口甚至達到了一百五十多萬。

延續千年的紹興古城就興建於此時。紹興水多，同樣橋多，整個紹興市有15000座石橋，比如市區的八字橋。

在紹興古城，不得不去沈園，不得不提陸游。陸游是紹興人，和表妹唐婉成親後，感情極佳，但陸游的母親棒打鴛鴦，被迫與唐婉離婚。

數年之後，他在沈園與唐婉重逢，此時的唐婉卻已經嫁人，陸游傷心之時，走在一塊牆壁邊，叫書童拿來筆，一氣呵成那首《釵頭鳳》：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命運如浮萍，身不由己，只能花自飄零水自流，唐婉也和了一首《釵頭鳳》，不久抑鬱而終。

陸游有沈園情結

陸游晚年再次前往沈園，池中的荷花鬼魅地綻放著，妖豔地燃燒著她當年的風情。垂垂老矣的陸游寫下《沈園》一詩：

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

今天的人們再來到沈園，都要去石橋上看看，看是否有驚鴻一瞥。沈園告訴人們要珍惜眼前。

很多紹興的代表物品就形成於南宋時代，比如黃酒，在宋朝蒸餾酒技術成熟後，紹興人用鑑湖水加上糯米釀造了黃酒。曾經全國都有黃酒，今天要數紹興的最有名，比如名酒女兒紅等。

到紹興旅遊，要喝上一杯黃酒，初喝的人會覺得它味道比較怪，加點糟雞一起吃，就習慣多了，醇香的感覺像極了紹興的風流。

04

浙東名邑，陽明故里

明朝時期，紹興之地繼續文化繁榮，不愧浙東名邑之名。

明朝中葉，紹興出了一個奇人，畫家徐渭，字文長，他的畫極其受推崇，後世的齊白石與鄭板橋兩人都自稱為“青藤門下走狗”，可見其影響之大。

然而，此人命運多舛，大概紹興這塊土地傳承的魏晉風度對他影響太深了，他格外真性情，這在明朝的體制下會非常痛苦。

徐渭曾經擔任名將胡宗憲的幕僚，幫助他捉住了汪直，後來胡宗憲被冤枉下獄，徐文長就瘋掉了，發狂後自殺了九次，甚至把第二任妻子也給殺了，這位擅長繪畫、戲曲、書法、詩文、音律，被譽為“有明一代才人”，晚年最終貧病交加而死。

同樣，明代的紹興，還有影響巨大的王陽明心學，王守仁的心學不僅在中國影響巨大，甚至影響到了鄰國日本，取得日俄戰爭對馬海戰勝利的日本海軍大將東鄉平八郎就說“一生俯首拜陽明”，對王守仁崇拜得五體投地。

王守仁是餘姚人，餘姚當時屬紹興，今天已屬於寧波。王守仁幼時，因為父親喜歡紹興的山水而遷居紹興，可以說是半個紹興人。

宋元時代，江浙行省是全國最為富庶、文化最為繁榮的地區，王守仁就出生於典型的書香門第，他的父親王華甚至考取了狀元，然而王守仁從小桀驁不馴，甚至在考進士的路上屢次落榜。

浙江玄學道學興盛，王守仁從小就聽說鬼神之事，喜歡打坐冥想，就與一幫朋友開始談論起學問問題。開始研究哲學，格竹子，幾乎走火入魔，但最終悟道了心學的真諦。

王守仁心學思考的問題很簡單，概括起來說就是：一個資質平常的普通人如何通過修煉成為聖人。

王守仁被謫貶至偏遠的貴州龍場當驛丞時悟到了一些道理，這就是著名的“龍場悟道”，後來平定寧王叛亂後，王守仁名揚天下，晚年在家鄉浙江一帶創建書院講學，他用他一生的實踐完善了自己的心學學說，其思想幾百年後仍然閃光。

心學大師王陽明

王守仁去世的時候，弟子們問他還有什麼遺言，他只斷斷續續說了一句話：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心學主要的內容就是“知行合一”“致良知”“心內無物”，王守仁說自己心內光明，也是因為參透了成為聖人的祕訣：自身努力和無畏的勇氣。此後，心學從浙江生髮出去，興盛數十年。

今天的紹興，文采風流的餘韻猶存。來到紹興，不管是去古城水鄉走一走，還是在新昌的山林中，都可以領略紹興府的輝煌過往。

紹興確實值得一去，不來紹興，江南永遠欠缺一角，那一角浪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