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鄉儺面具

蒙面的臉譜，質樸的信仰

文 | 許偉明

什麼是儺？

你看這個是什麼？

賴明德拿出一個木頭面具，那面具有著凸起的眼睛，濃密的鬍鬚，初一看以為是個儺面具，但定睛一看，竟是聖誕老人。

“這怎麼是聖誕老人啊，”我回答。他說，“對啊，就是聖誕老人，你說他是儺不？”

有著儺面具外形的聖誕老人面具。攝影@這和那

寒冬時節，江西萍鄉市的一個小鎮，賴明德和兩個兒子正在家裡雕刻儺面具。寒冷讓他的雙手凍得有些紅紫，但雕刻依然嫻熟連貫。

他左手握住鐵鑿子的柄，右手握一把小斧子，小斧子不斷敲擊鑿柄頂部，持續發出梆梆梆的聲音，鑿口處小塊的木屑不斷飛出。

儺面具雕刻國家級傳承人賴明德，他正在給一個儺面具開坯。攝影@這和那

很多人並不明白什麼是“儺”,就像我在來這裡之前，通過媒體和網絡，對“儺”的理解也限於一種說不清的印象：一群人帶著表情猙獰的面具，舉行古老而神祕的儀式。

賴明德試圖把人們對“儺”的疑惑解釋清楚，所以他就雕刻了聖誕老人的面具——擁有儺面具的外形，但不是儺。

賴明德正在雕刻的一個儺面具，面具裡的人物頭上扎著兩個沖天鬏，很像哪吒。攝影@這和那

我感到疑惑，“這是哪吒嗎，哪吒也是儺？”賴明德暫停了雕鑿，他說，“很多人以為這是哪吒，但是這個臉譜是一個太子，皇太子，絕對不是哪吒。”

“哪吒手握著紅纓槍，腳踩的是風火輪，身披的是乾坤圈。這個太子耍的是雙刀，一定雙刀。這個武器，過去叫法寶，不能變革的，不是每一個人想什麼就是什麼。”

我依然疑惑，為什麼耍雙刀的太子是儺，而耍乾坤圈的小哪吒不是。《西遊記》裡的唐僧師徒是儺神，但同一個傳說裡的牛魔王就不是。孔子是儺神，但墨子、孫子、韓非子則不是。區別是否為儺的依據，究竟是什麼呢？

五路財神是中國民間普遍信奉的神靈，也是儺面具中重要的人物形象。攝影@這和那

但可能賴明德並沒有想得那麼複雜，對於他而言，是不是儺的標準很簡單，就是他有沒有出現在《儺面具神譜》裡。

賴明德說，儺是有文化傳承和譜系的，然後才有固定形象，不在這個譜系之內，光是戴著一個可怕面具，那絕不是儺。那《儺面具神譜》是賴家祖傳的“寶書”，一般不給外人看，裡面記載的儺神多達1240尊。

不同的歷史、傳說、神化中代表美德、力量、智慧的人物，共同組成了儺的人物譜系。攝影@這和那

這眾多的儺神，有道教傳說人物、佛教傳說人物、民間故事人物、歷史真實人物等等。你很難想象，這上千個人物，突破了眾多的“次元壁”，最終聚在一起；他們穿著不同的服飾，攜帶不同的武器，講著不同的臺詞，個個都性格鮮明，卻能組成一個緊密而和諧的體系。

祖輩定的形象，不能改

賴明德態度親切，雕刻時因專注而略顯嚴肅，一旦談起儺面具，又會流露出興奮的神情。從15歲開始，他開始做儺面具雕刻，時間過得很快，近半世紀的時光就流走了，他今年63歲了，頭髮多半已經變白。

賴明德的兩個兒子——大兒子賴光華、小兒子賴太平，自小與父親學藝，現在都成了儺面雕刻藝人。攝影@這和那

像他這種專門雕刻儺面具的藝人，在萍鄉市的傳統文化社會裡，有一個專名的稱呼叫“處士”。

賴明德生長於一個具有悠久歷史淵源的“處士”家族。在賴氏族譜的記錄中，賴氏作為“處士”的歷史可溯至周代，傳承到賴明德已是第74代。而據賴明德所說，儺面具雕刻作為一門手藝，傳到他手上也經歷了43代人。

我們到來的時候，父子三人都各自忙於面具雕刻。攝影@這和那

儺面具的雕刻和其他地方的木雕的技法差別不大，但為了表現人物形象的生動，那就得將寫實與誇張相結合。

尤其是誇大眼睛的部分，讓眼睛明顯地凸出來，這雖然也帶來了某種恐怖效果，但卻能很好地張揚臉譜的性格。同時，鬍子、嘴形、眉毛也誇張化，並用濃重的線條來塑造臉譜的性格。

誇張的五官讓儺面具看起來有些恐怖。攝影@這和那

而這些儺面具的表情形象，早在祖傳的儺神譜裡確定下來，每個儺神的臉型、眼睛、鼻樑、頭冠、鬍鬚等等，都有明確的規定，雕刻者須嚴格依照這種古老的造型，不可隨意更改。

賴太平正在雕刻的周武將軍，他的鼻樑在眉心之下的位置斷掉了，這都是祖輩固定下的形象。攝影@這和那

凸出的眼睛，誇張化的眉毛、嘴型等，是儺面具的形象特點。攝影@這和那

為了達到性格生動的效果，儺面具的雕刻手法也很複雜多變，浮雕、透雕、圓雕、線刻都不能少。

所以賴明德工作臺上擺放的雕刻工具有數十件之多，鑿子、銼刀、鐵斧、木錘、刻刀一應俱全，刀具的厚度、刀口的弧度多種多樣，以適應不同階段和不同雕法刻法的需求。

儺面具的雕刻工具，不用的雕刻階段和雕刻技法都有著專用的工具相匹配。攝影@這和那

儺面具的雕刻工具，不用的雕刻階段和雕刻技法都有著專用的工具相匹配。攝影@這和那

儺面具的雕刻，主要用的是樟木，雕刻好之後還要上漆彩繪、裝飾鬍鬚等步驟。攝影@這和那

從開坯到完工，儺面具製作要走完一個比較長的過程。但在賴家的車間裡頭，它沒有流水線式的程式。這裡的父傳子承，是一種全能型的傳承，從開料、打坯，到雕刻、修光，再到打磨、彩繪、裝飾，全程皆由單人獨立完成。

儺文化，不只有儺面具

儺面具在萍鄉市的鄉村社會中主要有兩種用途：一種是安放於儺神廟的神龕裡作為神像之用的，叫“敬儺”；另一種是做成面具，用於儺舞表演的“耍儺”。

儺廟、儺面具、儺舞，它們共同構成了萍鄉儺文化的“三寶”。

在萍鄉的湘東區、盧溪縣、上栗縣等區縣，儺廟分佈很多，鮮明特色是紅色外牆和紅色的琉璃瓦。攝影@這和那

在見到賴明德的當天下午，我們開車在附近的村莊裡尋訪儺廟。在一個叫做汶泉村的村子裡，一座紅牆紅瓦的建築在村裡很是醒目，那便是一座具有600多年曆史的“儺神古廟”。

進到這個廟內就能看到，正殿的神龕上安放的是唐宏、葛雍、周武三個大的儺神面具，每個高度超過一米，三個儺面具的表情都是在親切地微笑。

正殿左右兩側的牆壁上擱板上各自擺放了一排可用於儺舞的小面具。攝影@這和那

在廟裡參觀之際，看管儺神廟的老人回到廟裡。他說，在汶泉村裡還有儺舞隊，每年正月期間，儺舞隊就會抬著儺神、帶著儺面具在村裡巡遊，村裡每家每戶見到巡遊隊伍過來，都會開門放鞭炮歡迎。

隨著外部文化和信息不斷地湧入，萍鄉的鄉村也在改變，但這種娛神、娛人的民俗活動，至今仍在萍鄉的許多鄉村延續，它和宗族力量、道德教化密切關聯，持續塑造著鄉村的文化形態。

廟裡頭的牆上還有一個極為特別的櫥窗，其中掛著許多“內科”“外科”的便籤。攝影@這和那

作為“處士”的賴明德，他並非單純的雕工，他們的傳承不僅是手藝的傳承，還有關於儺的一整套文化體系的傳承。

他說，每一個面具都有自己特定的“咒語”，他還唸了一段專屬於他正在雕刻的皇太子的“咒語”，儘管我幾乎都聽不懂，但我想那大概相當於每個角色特有的臺詞。

儺文化的產生、傳承與發展，貫穿了漫長的農耕文明。如今，農耕文明漸行漸遠，民間信仰的土壤漸漸消失。但依然有像賴明德父子這樣的民間手藝人，堅守著古老的手藝和文化，在江西萍鄉的一個小鎮裡，悄悄地為這項古老的文化延續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