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聞藝事——“大鬧天宮”孫悟空，永遠不屈的民族鬥魂

第22屆上海國際電影節的官方海報發佈後，其畫風令人眼前一亮。海報靈感來源自上海美術電影製片廠的經典動畫電影《大鬧天宮》。今年的上影節上還放映了全新修復的4k版本《大鬧天宮》。

第22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海報

海報上兩隻小猴子像京劇拉幕一樣，拉開淡藍色的水簾，露出孫悟空的臉。孫悟空的緊箍咒則是數字22，寓意為本屆電影節是第22屆。這個形象的孫悟空作為上海國際電影節的代表，實在是合適不過了。他自從在上海誕生後，通過《大鬧天宮》傳播到世界各國，已被世界人民所熟知。而這一切，離不開中國動畫之父萬籟鳴一生的努力。

篳路藍縷

即使以全球範圍內來看，我國動畫事業的起步時間也算非常早，甚至可以說是世界動畫的先行者。最早拍攝動畫片的團隊，便是有動畫開山祖之稱的萬氏兄弟。萬氏兄弟原名分別是萬嘉綜、萬嘉淇、萬嘉結和萬嘉坤，籟鳴、古蟾、超塵、滌寰則是他們的號。他們在創作時習慣以號署名，後以號行。萬籟鳴學畫出身，從小接觸皮影戲的他，認為人物畫、山水畫要是能動起來就更完美了。他來到上海之時，正是西洋鏡、動畫片傳入中國的時候。他看到動畫片後，決心帶著兄弟們一起走上製作動畫片的道路。

萬氏四兄弟

中國動畫完全是在零起點的基礎上起步的，萬氏兄弟無意中成為了中國動畫事業的拓荒者。他們在上海閘北天通庵路三豐裡租了一間7平方米的亭子間。此時，全球的動畫片還處於原始階段，其技術被視若珍寶，壟斷在美國人手中。萬氏兄弟既無門路取得，更無資金購得，完全是自己摸索出了一條製作動畫片的道路。1926年，依靠簡陋的設施和一臺木殼攝影機，萬氏兄弟完成了中國第一部動畫片《大鬧畫室》。

中國第一部動畫片誕生地天通庵路

1932年，“一·二八”事變爆發，日寇狂轟閘北。亭子間連帶設備、作品化為焦土。就在這樣惡劣的環境，兄弟四人又在次年探索出了歐美壟斷的有聲動畫技術，製作出了中國第一部有聲動畫片《駱駝獻舞》。1937年，淞滬抗戰爆發，上海淪為孤島。萬籟鳴的動畫夢想再遭打擊。萬籟鳴和萬古蟾、萬超塵轉戰大後方，他們決定以自己的方式從事民族救亡活動作。是年，萬氏兄弟製作了《抗戰特輯》《抗戰歌曲》《抗戰標語》《滿江紅》《長城謠》等數篇抗戰動畫片。?

1939年，看不慣國民黨發國難財的萬籟鳴，又從內地輾轉回到上海。在數年流亡的路上，他的箱子一直帶著一本古典名著，它就是《西遊記》。孫悟空積極的理想和強烈的反抗精神一直影響著萬籟鳴，這顆種子在他小時候看皮影戲的時候就種下了。1940年初，世界第一部長篇動畫《白雪公主》來到中國，上海的電影院座無虛席。上海新華聯合影業公司經理張善琨看到動畫片有利可圖，邀請萬籟鳴、萬古蟾拍攝長篇動畫電影。萬籟鳴受“公主”一詞啟發，決定拍攝《鐵扇公主》。他認為當時艱苦的環境就如孫悟空過火焰山。

《鐵扇公主》海報

《鐵扇公主》耗資巨大，歷時一年半，共有100多名人員參加製作，繪製了2萬張畫稿，用去紙張400多令（編者注：令為英文單詞“ream”音譯，印刷術語，500張定量相同，幅面大小一樣的全張紙為1令，一張全張紙可摺合成兩個印張，所以一令合1000個印張）。1941年底，長達80分鐘的《鐵扇公主》在上海上映。在電影史上，它是繼美國《白雪公主》《小人國》和《木偶奇遇記》之後的第四部長篇動畫電影，也是亞洲第一部長篇動畫電影。故事內容是大眾所熟悉的《西遊記》三借芭蕉扇橋段（第五十九回至六十一回），孫悟空通過與牛魔王、鐵扇公主夫妻鬥智鬥勇，得到寶扇，通過了火焰山。與原著依靠哪吒制服牛魔王的劇情不同，本片強調了自力更生和齊心協力。孫悟空憑藉智謀，並依靠火焰山百姓用樹木製成的捕獸器，加上自己變出的鐵鏈，一起捆綁住了蠻力巨大的牛魔王。

《鐵扇公主》片頭

電影的指向性很明顯，孫悟空三兄弟、火焰山百姓象徵中國人民，鐵扇公主夫妻則象徵侵略者。本片最重要的人物其實不是孫悟空，而是唐僧。他扮演了精神領袖的角色，當八戒想放棄時，他提出了持久戰：“八戒，你不要這樣說，要成功一件事情總是有阻礙的，我們要做這樣神聖的事情，就要堅定我們的信念，不能因為有一點困難就中途改變我們的宗旨。你們這次失敗的原因是由於既不同心又不合力。假使你們三個人一條心，合起力量，共同跟牛魔王決鬥，事情一定可以成功的。”唐僧又號召火焰山百姓團結起來反牛魔王：“各位受他的害處也不小了，希望各位也出些力量，跟小徒們共同征服牛魔王，消滅火焰山，免除永遠的禍患。”百姓在他的感召下，熱情高漲，加入對抗牛魔王的隊伍。牛魔王陷入了人民戰爭的汪洋之中。萬籟鳴藉助唐僧師徒的鬥爭精神，鼓舞人民抗擊侵略者。事實上，片尾原來真有一句旗幟鮮明的口號“爭取抗戰的最後勝利”。但在錄音後期，已有日軍要攻佔租界的傳言，當時的電檢機關強行剪去這句口號。

唐僧鼓舞百姓攻打芭蕉洞

眾志成城抓住牛魔王

除了政治隱喻外，片中也有豐富的幽默元素、超前的想象元素。豬八戒的大耳朵可以取下來當扇子扇。沙和尚被牛魔王踏成紙片，豬八戒像吹氣球一樣用嘴巴把師弟吹回原狀。這是不是經典動畫片《貓和老鼠》常有的鏡頭？藝術是全人類相同的。

豬八戒救沙和尚

《鐵扇公主》被東亞、東南亞各國引進後，其“全國人民聯合對敵、爭取抗戰最後勝利”的隱喻，引起了海外觀眾的強烈反響。日本人也察覺到了動畫片的主題，禁止在日本上映。1941年12月，太平洋戰爭爆發，租界也被日本人佔領。作為《鐵扇公主》主創人員的萬籟鳴、萬古蟾，早就是日本人的眼中釘。萬籟鳴決定走為上，避居香港。

大聖歸來

過火焰山只是孫悟空取經路上的一個片段。萬籟鳴心中最完美的孫悟空則是前七回中天不怕、地不怕的孫悟空。《鐵扇公主》獲得成功後，他和萬古蟾曾萌生過將大鬧天宮搬上銀幕的想法。隨著日軍佔領上海，萬籟鳴避居香港，《大鬧天宮》的計劃無法實施下去。

1954年，香港組織文化人觀光團參觀上海電影製片廠美術片組（上海美術電影長前身，1957年4月美影正式成立）。作為觀光團一員的萬籟鳴見到寬闊的廠房、嶄新的設備、有才的後輩後，決定留在上海，繼續從事動畫片。

1960年，年過花甲的萬籟鳴接到一個通知，廠裡真的要拍攝《大鬧天宮》了。當時我國剛好處於經濟苦難時期，舉國上下強調自力更生、奮發圖強。孫悟空就是最具有這種精神的人物，是中國人民奮發圖強的精神圖騰。

《大鬧天宮》原版海報、2004版海報、2012版海報

美影廠成立以來，一直以中國美術片（當時稱動畫片為美術片）走民族風格之路為宗旨。為了在大銀幕上用民族風重新詮釋古典英雄，首先要做好人物造型設計，萬籟鳴請來了國畫大師張光宇負責此項工作。就在大部分人物造型都如期定稿之時，最重要的孫悟空卻卡了殼。張光宇設計了三個孫悟空形象：一個是取材於他1945年創作的漫畫《西遊漫記》；一個是身穿竹子盔甲、頭戴一堆翎子的少數民族風孫悟空；一個是倒三角頭的孫悟空。萬籟鳴總覺得這三個孫悟空都缺了民族風，或是線條過繁。他決定讓年輕的嚴定憲試一試。猴子喜歡吃桃子，嚴定憲就以桃子為輪廓，配上一個紅雞心、一雙黃色的眼睛和兩條綠色的眉毛。孫悟空成了名副其實的美猴王，頑劣活潑又機靈滿分。嚴定憲後來導演的《人蔘果》《金猴降妖》也沿用了自己設計的孫悟空。孫悟空的形象解決後，花果山的其他猴子也好辦了，他們也都長著一張桃子臉。

未採用的孫悟空原設

《大鬧天宮》的人物設計受京劇影響很深，突出表現為人物的臉譜化。天庭人物是與孫悟空對立的，自然相對要醜化點。玉皇大帝是以民間廣為流傳的灶君形象設計的，他面目端莊，卻神色無光。這代表了他為人處世毫無主見、易受別人意見影響的性格。太白金星是紅臉白鬚的矮胖老頭，他是主和派，膽小怕事。托塔天王李靖等武將都是深色臉，表情如凶神惡煞，屬於主戰派。另外，由於是以孫悟空對手的身份登場，我們所熟悉的不少英雄人物也被臉譜化為反派。哪吒不像是《哪吒鬧海》那樣如女孩般漂亮，而是長著一對鬥雞眼的壞脾氣胖娃。天庭中本領最高的二郎真君楊戩三隻豎眼被緊密地湊在一張白臉中，變成了一個凶詐的惡人。

天庭人物原設

武打設計吸收了傳統京劇的形體動作和姿態。不管是孫悟空大戰二郎神，還是小猴子操練比武，動作都表現出節奏快、停頓少、幅度大的特點。大戰之時，經常配以京劇打鬥時的背景音樂作為動畫背景音樂，使激烈的大戰場面更具節奏感、速度感，還使劇情有了驚心動魄的感覺。

武打場面

張光宇在人物設計中還加入了敦煌飛天等民族傳統因素。蟠桃園七仙女的人物形象、 服飾設計和動作設計，都借鑑和吸取了敦煌壁畫的飛天仙女。細心的觀眾可能還會發現，七仙女和其他仙人不同，是赤腳的，反映了她們是天庭的勞動階級。七仙女的修長身材和瓜子臉造型後來還被《葫蘆娃》中的蛇精所沿用。

仙女儀態借鑑了敦煌壁畫

人物設計完成後，還需要安排故事場景。即使沒有看過原著，熟悉86版《西遊記》的觀眾也會注意到，前七回故事敘事恢弘、場景眾多。學藝和結拜甚至涉及到了四海千山。如果把花果山、方寸山、東海龍宮、天宮等場景都繪製下來、故事一一敘述下來，成本會顯得過高。更重要的是，若照搬成動畫片，敘事節奏不好掌控，矛盾也不夠突出。為了突出壓迫者玉帝與被壓迫者孫悟空的尖銳衝突，突出動畫片的反抗主題，萬籟鳴只安排了三個場景，分別是人界的花果山、海底的龍宮和天庭的宮殿。天庭的宮殿主要保留了劇情必不可少的靈霄殿、御馬監、蟠桃園、兜率宮，因為這些場景是重要劇情片段發生地。故事主線則在花果山、天庭之間來來回回，象徵著花果山以一己之力對抗整個天庭。

天庭主要場景

玉宇澄清

1964年，中國第一部彩色動畫長片《大鬧天宮》終於全部完成。這部動畫分為上下兩集，繪製了15.4萬多張畫面，歷時4年才完成這部鴻篇鉅製。動畫中生動的人物形象和壯麗的故事場景大家都沒見過，也沒有他山之石可以借鑑，都是美影工作人員憑想象繪製的。萬籟鳴先生認為，正是大家的努力，使動畫有了“宏偉的氣魄、磅礴的激情、昂揚的音調和強烈斑斕的藝術色彩”。

《大鬧天宮》開場就有彩蛋，它是京劇式的開幕。兩隻小猴子用兩個月牙叉，將水簾洞的水簾叉開，好似京劇舞臺拉開幕布一般，充滿了濃濃的民族特色。本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海報致敬了這一鏡頭。

本屆電影節海報致敬的鏡頭

動畫劇情與原著略有不同，經過萬籟鳴、李克弱改編，其主線非常清晰。為了突出孫悟空與玉帝的主線故事，首先是去掉了拜師學藝、眾王結拜等與主線不相干的劇情。故事以龍宮索寶為引子，孫悟空到東海龍宮索要兵器，取走了定海神珍鐵如意金箍棒。受欺負的龍王，跑去天庭向玉帝告御狀。太白金星經玉帝同意，到花果山招安，封孫悟空為弼馬溫。原著是孫悟空嫌弼馬溫官小，回到了花果山。動畫中孫悟空是因被原創人物馬天君辱罵而第一次反天庭，表現他不委曲求全的剛硬性格。玉帝經不住李天王慫恿，命他捉拿孫悟空。結果李天王大敗，狼狽而逃。這就是上集的主要劇情。

龍宮索寶

怒斥馬天君

玉帝只能再次接受太白金星的建議，封他孫悟空“齊天大聖”，命其管理蟠桃園。孫悟空從七仙女處得知自己未在王母娘娘蟠桃會名單中，火冒三丈，再次大鬧天宮。他破壞了蟠桃宴，闖入太上老君的兜率宮，吃光了老君的仙丹，這才返回花果山。玉帝再次命李天王帶領天兵天將捉拿孫悟空。眾將中，只有二郎神和悟空打了平手。最終，太上老君用金剛鐲暗算悟空。之後就是悟空受刑、煉成火眼金睛，打碎靈霄殿的劇情。

大鬧蟠桃會

原著前七回是為了表達孫悟空在皈依佛門前的頑劣之舉，但本片主題是突出孫悟空不屈的反抗精神。因此，萬籟鳴對下集劇情和故事結局做了重大改編，佛門人物一個都未出現。首先是重要人物觀音菩薩沒有露面，原著是她帶著徒弟惠岸行者木吒來助戰，並提醒玉帝去請二郎神；動畫則是二郎神從李天王大軍中出場。其後便是結局的重大改編了，悟空打碎靈霄殿的匾額，回到花果山，繼續豎起“齊天大聖”的大旗，開心地和夥伴們生活在一起。

打碎靈霄殿

這個巨大的改編跟萬籟鳴的年少經歷有關。晚清之時，老佛爺專指慈禧太后，佛成了封建勢力的象徵。出生在清末的萬籟鳴對佛沒有好感。年幼時，他曾經不止一次想過，為什麼本領強大的孫悟空會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呢？於是，他玩皮影戲時，經常讓孫悟空逃出佛祖的五指山，嚇得大人不止一次告誡。50多年後，少時的想法驅使他改編了大鬧天宮的結局，最終形成了一個鬥爭到底、掃平不公的“玉宇澄清”結局。

故事還為了體現孫悟空被壓迫的平民英雄形象，給他更換了服飾。熟悉《西遊記》的觀眾應該知道，虎皮裙是唐僧給孫悟空做的，應該出現在遇到唐僧之後。動畫中，絕大部分時間裡，孫悟空穿的卻不是鎧甲大聖裝；而是黃衣、紅褲和虎皮裙的行者裝。

《大鬧天宮》在1978年後走出國門，受到了各國觀眾的歡迎，獲得了不計其數的榮譽。從《大鬧畫室》到《大鬧天宮》，以萬籟鳴為代表的中國動畫人，開創了獨有的動畫風格，形成了以中華文化為底蘊、中華藝術為標識的中國動畫學派。它還影響到了手冢治虫、宮崎駿等動畫大師，上天入地的阿童木原型便是孫悟空。

2012年1月18日谷歌紀念中國動畫片創始人萬籟鳴、萬古蟾112年誕辰

孫悟空、阿童木牽手圖

然而，自1980年代後期以來，大量美日動畫如潮水般引入我國。我國動畫在1990年代後走向沉寂。我國動畫從業者當時一度認為，中國動畫要重新走向世界，不能堅持民族風格，要引入其他文化元素。2002年出品的《隋唐英雄傳》就出現了金髮褐眼的女主角哥舒雲。與此同時，堅持日本民族人物造型的《千與千尋》卻在2002年、2003年連奪金熊獎和奧斯卡獎，成為世界動畫史上唯一一部同時斬獲奧斯卡與金熊獎的動畫片。這實在令人唏噓不已。在全球化的文化交流背景下，美日動畫的優點固然要學；但一味模仿外來動畫的後果，就是迷失自我傳統。

《隋唐英雄傳》女主角哥舒雲金髮褐眼

《千與千尋》日版正式海報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雖然中國動畫一度曾為世界領先者，其對應的動畫周邊卻一直沒有發展起來。1980年代，《變形金剛》從上海進入中國後，讓中國動畫從業者接觸到了“動畫?玩具”商業模式。這一模式，既能擴大動畫作品影響力，更是大大提高了動畫經濟效益，為動畫繼續創作提供後續資金保障。孩之寶（Hasbro）、特佳麗·多美（Takara Tomy）、萬代（Bandai）等玩具巨頭通過變形金剛、奧特曼以動畫片或影視劇為載體，銷售玩具，每年從中國獲取了數以億計的經濟收益。現在，美影廠為代表的中國動畫企業，也開始開發自己的動畫周邊產品，但這條路才剛剛起步而已。如何在動漫周邊開發中發揚自力更生、奮發圖強的孫悟空精神，這也是中國文創從業者該思考的。

今年發售的美影廠大鬧天宮孫悟空1比12可動人偶

文章來源網易藝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