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魯 減少不必要的政府支出,與企業減稅並進

王小魯 減少不必要的政府支出,與企業減稅並進

王小魯

經濟學家、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新京報記者 陳鵬 攝

即將告別的2018年,有很多熱議的經濟話題,包括民企紓困、減稅降負、消費降級等等。經濟學家、國民經濟研究所副所長王小魯認為“中央再次提出來公平對待民營企業,重新肯定民營企業的作用,鼓勵民營企業繼續做好”是其這一年間印象最深刻的經濟事件。針對減輕民企負擔,他建議,不能徵過頭稅,也要避免預徵預繳。企業社保繳費負擔需要有一個大幅度的下降,關鍵是拿出足夠多的國有資產補充社保基金,同時減輕企業繳費率。對於“消費降級”的說法,王小魯認為,消費走緩也不必過於驚慌。讓老百姓敢花錢,經濟才能增長。

公平對待民營企業 用市場的辦法為民企紓困

新京報:2018年你印象最深刻的經濟事件是什麼?

王小魯:比較重要的還是中央再次提出來公平對待民營企業,重新肯定民營企業的作用,鼓勵民營企業繼續做好。這至少傳遞了一個重要信息,因為此前確實有很多混亂的認識。過去媒體總是宣傳國有企業要做大做強,有些地方說混改要以國有企業為主,會讓人產生疑慮,把民營企業放在什麼位置上?

實際上,改革開放以來,民營企業做出了很大的貢獻。如果不澄清認識的話,民營企業覺得沒有前途、沒有信心。

我認為,中央及時給出這麼一個信息非常重要。當然更重要的是,創造一個公平的企業經營環境。要實實在在讓民營企業處在一個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不同企業、不同所有制企業,都一樣公平競爭。

新京報:融資困境是民營企業、特別是小微企業時常面臨的一個問題,近期備受關注,也有一些針對性措施落地。對於紓解這個世界性難題,你有哪些建議?

王小魯:小微企業融資難的問題由來已久,其他國家也有這樣的問題,我們國家可能顯得更突出一些。我覺得主要一個問題是銀行體制限制太多、門檻太高,而且往往用限制進入來代替事後監管,因此我國小型、民間的銀行或金融機構沒怎麼發展起來。但是市場上的大中型銀行,特別國有大銀行對小微企業貸款有很多不方便的地方。除了政策導向可能有不公平的因素,還有一個客觀因素:大銀行面向全國、網絡分佈很廣,要去一家一家地收集信息,瞭解各地方小微企業的情況,可能很困難。對它們來說,給小微企業貸款,相對來說可能成本比較高、風險比較大,要是專門去做調查、做評估,最後貸個3萬、5萬,就得不償失。

實際上,小型金融機構在這方面有很多長處,因為它可能就是在某個地區,在局部的一個區域從事經營,對當地情況比較瞭解,哪些企業經營得好,心裡有數。所以,怎麼樣在監管的同時,做到讓這些草根型金融機構能夠進入、參與金融競爭。政策以後可能要更多往這個方向考慮。

此外,我覺得,用行政命令的辦法,可能難以達到預期效果。下個命令讓銀行給小微企業貸款,但是銀行又要考慮到規避風險,要考慮成本問題,那麼在這幾種因素之間做選擇,往往就達不到主管當局希望的結果。所以,我覺得要想市場能接受的辦法,儘量少用行政命令。

企業社保繳費負擔要有一個大幅度的下降

新京報:除了融資,被關注比較多的是怎麼實現“實質性降低民營企業負擔”。今年政策層面圍繞“減稅降費”出臺了一系列措施,但減負的呼聲並未消減,甚至出現“稅負增多論”,依據是財政收入增速高於同期GDP增速。

王小魯:這種情況一直存在,但近一兩個月的財政收入增速減慢了。未來怎樣還需要觀察。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有一個問題,對財稅部門來講,首先要考慮的是完成任務,完成多少稅收,能夠保證政府必要的預算收入。那麼帶著這種任務觀去考慮問題的時候,往往會忽略了:稅收不光是政府獲得收入的手段,同時還是一個調節宏觀經濟的槓桿。

如果上級稅務部門對下級只有數量要求,不檢查徵稅合理與否,就很難避免出現基層部門徵“過頭稅”的現象。

不能徵過頭稅,也要避免這種預徵預繳,給企業造成過重的負擔。對企業而言,若今年經營不好,本來應該交100萬,你收了200萬,可能就是雪上加霜。

除了稅以外,還有繳費,其中特別重要的是社保繳費。如果一個企業給職工繳齊了的話,可能就是工資總額的40%,對企業來說是一個很重的負擔。而我們國家為什麼社保繳費有這麼重的負擔?這裡頭有歷史原因。

改革以前,國有企業不存在社會保障的問題。改革以後,因為要靠後來徵繳來滿足老一代的退休職工的需要,才有了養老保險。前一個時期,(政府)在這方面做了一些事,即拿出一部分國有資產來劃撥給社保基金,減輕社保基金的資金壓力。我覺得這個方向是對的,但是力度還是需要加大。同時要降低企業社保費率。我覺得要有一個相當大幅度的下降,這樣企業才能鬆一口氣,才會覺得負擔減輕了。

這裡面還涉及一個問題。國有資產劃撥給社保基金,因為現在國有資產的盈利狀況不太好,利潤率通常很低,那麼看起來是劃撥了一大筆國有資產,但真正能夠用的是它獲得的盈利。盈利非常有限,所以遠水解不了近渴,解決不了燃眉之急。

在市場上直接轉讓,比把國有資產劃撥給社保基金,可能起作用會更快一點。比如說,混改中有一些國有企業要出讓股權,有些經營不好的國有企業要退出,都可以通過市場渠道,把國有資產變現。假定說,原來的國有企業和非國有企業、民營企業共同組成一家企業,可能要拿出一部分股份來進行轉讓,那轉讓獲得的收入是不是可以直接用來彌補社保基金的不足?

新京報:減稅減到何種程度才合適?

王小魯:我個人覺得我國企業稅費負擔還是重,有很大的空間可以減少。

經常有人拿我們國家政府收入和發達國家政府收入做對比,說我們不算太高。如果我們把財政預算收入加上其他收入,比如說政府賣地的收入、社保基金收入,還有國有資本的收入都加上的話,大概至少是GDP的1/3。

這個比例高不高?有些人說不高,因為有些發達國家可能超過三分之一,可能到40%乃至更高。但發達國家這麼高的政府收入主要用在社會保障,用在老百姓身上。

這些年我國醫療、教育等公共服務雖有改善,社會保障有改善,但以國際水平衡量,我國這些方面的政府支出比例仍然是偏低的。

主要財政支出則是政府的行政支出,發達國家的行政支出可能佔財政支出的10%左右,我國大約在20%以上。這麼高的行政支出,其實有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政府機構人員冗雜,人浮於事。行政支出壓縮的餘地很大。

再一點就是政府的投資支出。當然這個投資支出來源不一,不光是來自財政預算,還有來自賣地的收入、來自銀行的貸款,或者建立融資平臺來借款,大量的借款最後都變成政府負擔。因此,過多的政府投資支出,而且其中有相當數量是效率很低的,或者是無效的投資。

過去,我們在一些產業領域裡不斷投資,最後造成大量過剩產能,然後又要靠行政手段去產能,造成重大資源浪費。在城市建設投資中也有大量浪費。

所以,要把不必要的投資減下來,一方面可以減輕企業的負擔,另一方面可以拿出一部分政府收入來改善老百姓的生活,改善公共服務、社會保障。那麼多農民工在城市裡沒有戶口,怎麼能儘快改變這個狀況,儘快地轉化成市民,能夠在城市裡安家落戶,這是政府首當其衝要解決的。

新京報:目前來看,減少財政收入的環境是不是已經形成了?

王小魯:這恐怕取決於一個重要條件,就是政府支出結構要變,要減少不必要的支出。與此同時,減少企業的繳費負擔並加快推進城市戶籍改革,促進農民工市民化和社保全覆蓋。這兩件事需要同時並進,都需要做,單做一件可能效果都不好。現在整個經濟形勢不算好,經濟增長還在走緩。在這種情況下,企業經營會面臨很多困難,那麼政府收入下行也會帶來一些麻煩。

但畢竟這是暫時的,現在下決心給企業減輕負擔,減少政府收入,帶來了一些當前的困難。也許一下子還看不到效果,要有一個恢復期。所以,未來幾年就得準備過苦日子,但這是為長遠發展創造條件。

未來幾年消費走緩不奇怪

新京報:剛才說政府準備過苦日子,實際上民眾現在也有反應“勒緊褲腰帶過日子”。你怎麼看待這個現象?目前我國家庭債務的水平會不會對消費形成擠出效應?

王小魯:前一時期,消費對經濟增長起了很重要的支撐作用。如果說整個經濟在逐漸走緩,消費很難始終保持一枝獨秀。只不過它是一個滯後變量,可能反應會慢一點。

從這個角度來看,未來幾年消費繼續走緩也不奇怪。但是隻要堅持市場導向的改革和結構調整,未來經濟發展仍然會有前途,還會恢復。所以,消費走緩也不必過於驚慌。

另一個方面,高槓杆率和高房價造成了很多問題。居民槓桿率居高不下,與房地產市場密切相關。而這一方面高槓杆帶來高風險,另一方面給老百姓造成了很重的負擔,同時也擠壓了未來的消費。

而房價只升不降,到底什麼原因造成的?我覺得兩個原因很重要。一個是,過去很長時間,貨幣一直寬鬆。如果不去股市,可能就去房市。還有一個因素就是現行的土地制度推高了地價,進而推高了房價。因為房價都和地價連在一起。

因為我們現在土地市場沒開放,土地的一級供應商就是政府。政府先從農村徵地,再賣地。要擴大政府收入,就得把地價抬高。從這個角度來講,我們現在這種土地制度鼓勵各級政府抬高地價、擴大政府賣地收入,我認為不能再維持下去。其實十八屆三中全會早就說了,建立城鄉統一的建設用地市場,而且講了農村集體建設用地應該和國有土地同等入市、同權同利。這幾年這方面改革沒有多少進展,我覺得這是需要推進的。

新京報:在當今的經濟環境下,如何進一步激發消費潛力?

王小魯:改革開放以後,我國消費率(GDP中最終消費佔的比重)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基本上都是百分之六十幾,就是說2/3是消費,1/3是投資。在世界上,這個消費率相比而言是低的,但我們儲蓄率、投資率是高的。好處是,八九十年代拿GDP的1/3來投資,經濟增長很快。

但2000年以後發生一次大變化,儲蓄率和投資率急劇上升,消費率急劇下降。與八九十年代相比,消費率降低了十幾個百分點,投資率提升了十幾個百分點。那這麼一升一降帶來什麼?經濟增長更快了?沒有。

我們過去形成了一個投資率過高、消費率過低的狀況,這是結構失衡的核心。其實現在要恢復到一個更合理的水平,經濟增長反而可以更快。過去投資很多,但是大量的無效投資,造成了過剩產能,反而成為經濟增長的負擔。如果說讓消費率再回升十個百分點,到百分之六十多,經濟增長會更快,而且會更可持續。

因為老百姓敢消費,企業的產品才能賣得出去,經濟才能增長。不要老等到企業賣不出東西了,然後再政府大舉投資來拉動增長,結果投資又造成了一些沒有用的項目,造成過剩。這是得不償失的。讓老百姓敢花錢,經濟才能增長。

★精彩觀點

1 比較重要的還是中央再次提出來公平對待民營企業,重新肯定民營企業的作用,鼓勵民營企業繼續做好。更重要的是,創造一個公平的企業經營環境。要實實在在讓民營企業處在一個公平競爭的市場環境,不同企業、不同所有制企業,都一樣公平競爭。

2 不能徵過頭稅,也要避免這種預徵預繳,給企業造成過重的負擔。對企業而言,若今年經營不好,本來應該交100萬,你收了200萬,可能就是雪上加霜。

3 在市場上直接轉讓,比把國有資產劃撥給社保基金,可能起作用會更快一點。比如說,混改中有一些國有企業要出讓股權,有些經營不好的國有企業要退出,都可以通過市場渠道,把國有資產變現。

採寫/新京報記者 陳鵬 實習生程子嬌 朱思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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