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絕望生魚片
我一直覺得，鄰國日本是一個世界上最難以琢磨的民族。
高度文明的現代社會裡，還保持著這世上最嚴謹、最剋制、最規矩的文化和習俗，它本身就是個最大的矛盾綜合體。
就像日本電影裡呈現的那樣，時而溫柔到可以有《小森林》這樣的小清新作品，時而又可以變態到出現《感官世界》這樣的禁片。
（清新的《小森林》VS 重口變態的《感官世界》）
而這僅僅是我從文學和影視作品裡認識到的日本。這幾年關注社會議題，日本的老齡化、少子化、年輕人自殺率高、進入無性生活、單身生活……等社會現象的湧現讓我對這個國家又充滿了好奇。
兩年前我去過一次，純粹以一個遊客的身份，走馬觀花，去那些必去的景點打卡，買許多精緻的日本伴手禮帶回來，去藥妝店瘋狂血拼。同時感嘆日本的馬桶竟然如此乾淨舒適，酒店房間竟然比香港還小，日本人竟然那麼遵守規矩有禮貌，還有，一切物價竟然那麼那麼高。
是的，我想大多數外國人即使第一次去日本，也會驚歎於它的乾淨和舒服，也會立馬喜歡上這個神奇的國度。
而這個月初我又去了一次日本，這一次，是與上次完全不同的旅行。我參加了一個叫做x++間隔遊的機構組織的出行，目的地是日本鄉下，一個叫津和野的地方。這個地方有多不知名呢？恐怕很多日本人也不知道，而在中文網絡裡搜索，幾乎找不到這個地方的任何信息。
為什麼選擇這個地方呢？這又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了。一句話概括，有一個很有理想的中國男生，去到日本鄉下體驗了一陣，認識了很多有意思的人，於是回國後開始創業，招募中國人去到津和野體驗日本鄉下生活，同時去拜訪那些有意思的人。
於是我恰好看到了六月初這次出行的招募帖，被這種特別的出行方式所吸引，也被日本鄉下的迷人風光所吸引，報名了這次間隔遊。
真實的日本鄉下到底是什麼樣的？
我這次只去了津和野及周邊的一些小鄉鎮，也只有短短几天的停留時間，可能並不能代表日本所有農村的面貌。
第一天我們抵達大阪，第二天坐車三四個小時來到津和野，前一天晚上在大阪的市中心感受到了大都市的人潮洶湧，第二天到了津和野，一出車站就發現，站前的交叉路口空無一人。而在接下來的幾天內，除了拜訪的人之外，在街上幾乎也看不到什麼人，車也是偶爾才來一輛。
（空蕩蕩的街道）
津和野町位於島根縣西南部，人口約為8000人，是一個典型的日本鄉下小鎮。這裡風景優美、氣質古樸，被稱為“山陰的小京都”。因為崇尚教育，津和野有著濃厚的文化氣息，啟蒙思想家西周（把“Philosophy”翻譯為“哲學”後傳入中國）、日本近代三大文豪之一的森鷗外、享譽世界的兒童繪本大師安野光雅都在這裡出生。
小小的津和野，中心區也只有三兩條街道，有一個超市、一家醫院、一個車站，而就在這麼小的地方，竟然也有美術館、歷史博物館、神社、寺廟、天主教堂、基督教堂，一應俱全。街邊除了民宿之外就是小咖啡店、小酒吧、小餐廳，大多數情況下都看不到客人。
當我們坐車離開這個鎮中心，去向更鄉下的地方時，才會發現真正來到了一片有山有水有稻田的“原始”社會，行駛在這樣的路上，讓我回想起了多年前在青海騎車環遊青海湖的日子。
其實這樣的自然風光在國內的農村地區也是非常常見的，但日本農村和國內農村還是有很大的不同。首先是在各種公共設施和衛生方面，日本的農村和城市其實沒有太大區別，衛生間都是非常乾淨整潔的，而絕大多數馬桶也帶有日本常見的清洗屁股功能，坐墊也可以自動加熱。而在國內農村，很多地方甚至還是旱廁，這麼高級的廁所是想都不敢想的。
而另一方面，也是更重要的方面，就是人文素養的不同。在相對沒有那麼追求物質的環境中生活，日本鄉下的人會過自己想過的生活，也有文化藝術方面的喜好。而在國內農村，大多數人仍掙扎在溫飽線上，而一部分人在經濟高速發展之下變得慾求不滿，農村人唯一的休閒娛樂也就是棋牌活動。
但還是有一些相同之處的。比如留守農村的大多是老人，以前幾乎看不到年輕人的身影，近幾年在日本政府的號召和鼓勵下才有更多年輕人返鄉。另一個和國內農村的區別是，國內由於對生育的執著和上一輩幫忙帶孩子的傳統影響，農村有許多留守兒童。但在日本農村，年輕人少，孩子就幾乎更看不到了，因為他們如果有了孩子也不會把他們留在農村交給上一輩照顧，而是會留在身邊自己照顧。
在這樣看似無慾無求的鄉下生活一陣子體驗一下，感覺是挺不錯的。然而這裡沒有任何娛樂設施和商場，也沒有像大城市那樣便捷的公共設施和交通系統，在這裡長期生活，對我們這些習慣了在大城市生活的社畜來說，還是需要勇氣的。
（我們在津和野住在一家家庭旅館裡，榻榻米非常舒適，老闆準備的早飯和晚飯也是豐盛到讓人每次都吃撐）
日本返鄉青年究竟是怎麼想的？
我們這次的出行，主要探訪了幾位在津和野定居的年輕人，他們有些是從東京、大阪等大城市返鄉的，有些是從國外來到日本鄉下定居的。他們大多數人原本並不屬於津和野，但卻因為種種原因，成為了津和野的其中一位居民。而他們選擇這個地方定居的原因也是我們這次要探訪的目的之一。
這幾天陪同我們的是兩位目前居住在津和野的年輕人，一位叫宮武，他是土生土長的東京人，畢業後響應號召加入了地方協力隊來到了津和野（類似於大學生村官的工作~），開始地方推廣的工作，並且也在籌劃著開辦自己的民宿。
（來源：x++間隔遊公眾號）
另一位叫Kaku，也可以叫他灝哥，他是土生土長的北京人，已經移居日本15年，做過入殮師，與野生棕熊對視過，現在是個羊毛氈藝術家，關於他的故事，大概可以寫幾本書。
（來源：x++間隔遊公眾號）
（Kaku桑現在住在鄉下，距離津和野也要一個小時車程，右邊是他的工作桌，右下角是他的作品）
很奇妙的是，他們倆都是首都人，卻不約而同地選擇了一個小農村定居，放棄了大城市的一切便利，在這裡尋找內心的平靜。僅僅是他們倆身上，我們就可以挖掘出許多的故事。
而這還只是開始，在那短短的四天裡，我們還拜訪了：
- 繼承父業還帶上法國老公回老家研究茶藝的璃美女士；
- 一輩子只做一件事並且做到極致的木匠角先生
- 因為有些自閉不習慣大城市的社交所以帶著老公孩子隱居鄉下的天才藝術家白石女士；
- 喜歡在女子俱樂部和朋友喝酒抽菸的38歲單身民宿老闆落合女士；
- 出於對和紙的熱愛而從一個大城市OL轉變為磨樹皮做和紙的匠人船瀨女士；
- 把食物變成藝術的料理藝術家Aya醬；
- 看上去像是40多歲但實際上已經60多歲的時尚達人田中奶奶；
……
我們還參觀了一座被廢棄的小學，那裡被一位老人用來收藏所有別人不要的舊書，成為了一座圖書館。也參觀了一座目前還在使用的小學，但由於日本少子化嚴重，小學一共只有7名學生。還來了次“森林沐浴”，也就是在森林裡徒步及冥想，大口吸入新鮮氧氣，我們開玩笑地說要把北上廣深的汙濁空氣都排出來。
（印象最深的是這位隱居藝術家，擁有極高的藝術才能，這是她在給我們介紹最新的這個裝置藝術作品）
你或許覺得驚訝，小小的村莊竟然有這麼多聽上去很有意思的人在這裡定居，是的，而且並不止這些，在x++的介紹中你可以看到更多有意思的人。至於為什麼大家都選擇這裡？我想良好的自然環境是必須的條件，而這種濃厚的人文氣息可能也是津和野的獨特魅力吧。
（繼承父業返鄉製茶的女生，順便把法國老公也帶來了津和野，成為津和野定居的外國人之一）
由於人口少，這裡的居民可能互相之間都會認識，鄰里關係也很好，但這種熟悉和親近並不會打破邊界，讓人覺得不舒服，因此即使是熟人社會，你在這裡也可以像大城市那樣盡情做自己。而在這裡的工作大都是自己擁有一門手藝：製茶、做木碗、創作藝術、做手工藝品，你不需要成為為別人打工的996社畜。
聽上去好像很美好，讓人嚮往，然而要做出這個決定並非易事，在鄉下的生活條件和物質水平當然還是比不上城市，所以首先你就得放下一切物質需求，能夠接受可能會讓你覺得單一、枯燥、無聊的鄉下生活。
另外，日本8年前的311大地震以及福島核災都給日本人民帶來了巨大的影響，除了生活環境的改變之外，更讓不少人反思自己人生的意義：如果災難隨時都會發生，那麼為何不讓自己每天都過得開心些、有意義些？這或許也是讓很多大都市年輕人放棄城市來到鄉下過上小森林式隱居的生活背後的原因之一。
（一輩子只做一件事的角先生，他做的木碗光是刷漆就要刷很久很久，給我們展示了日本傳統的匠人精神）
然而，對於這些返鄉的年輕人選擇這裡的原因，我們並沒有找到一個統一的答案，而很多人對於這個問題也回答不出太多的理由和思考，有時候也僅僅是因為一些客觀原因才來的。
我想對於這個問題，我們在去之前其實每個人心中都有了既定的答案，去到那裡只是把自己的想法投射到那些人身上。而我們每個人心中給他們設定的答案，其實就是我們自己所向往的人生方式。
（熱愛和紙工藝的女生從城市OL轉變為了磨樹皮煮樹皮的工人，致力於推廣和紙）
（把食物變成藝術的Aya醬，她給我們準備了一道道非同尋常又美味無比的食物）
打破傳統的旅行方式
這次的出行除了更加深入瞭解了日本和日本人的生活之外，更特別的地方在於出行本身，我們雖然每天早出晚歸很像旅行團的跟團遊，但完全不是去走馬觀花景點打卡的那種。
（每天晚上都有幾小時的討論分享）
這是一趟打破傳統的出行，也是一次深入交流和自我反思的旅途。我們每天白天走訪不同的人，與他們交流，體驗各種活動，而到了晚上，還會有幾小時的內部交流分享會，大家分享各自的感受，交流彼此的想法和對彼此的瞭解。
不少人都是帶著迷茫、困惑、悲痛等負面情緒來參加這個團，而通過短短几天的交流，我們這個團體已經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力量，它可以幫助團員療愈悲傷、解開困惑，帶人走出迷茫，或者讓人進行思考。
我們每天身體都經歷著各種疲憊困頓，然而精神上卻像是在享受一場思想的盛宴。這就不是“身體下地獄，眼睛上天堂”了，而是“身體下地獄，大腦上天堂”。
這樣一種特別的出行方式，我想是值得推崇的。如何讓旅行更有意義，而不僅僅是到此一遊，可能是未來越來越多人所追求的旅行方式。
感謝這次津和野之行，雖然只有短短一週，卻像是經歷了許多不同的人生，它真實到我可以清楚地記得每個人的面孔和清澈堅定的眼神，卻又是那麼不真實，因為那種生活方式似乎離我很遠很遠。
或許有一天，它會從記憶重新變為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