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穆真的巴結過蔣介石嗎?

■唐山

“錢穆與當權者關係,是可恥的。蔣介石利用錢穆的反動,來哄抬政權;錢穆利用蔣介石的反動,來得君行道,結果,人越丟越大。被蔣介石‘倡優畜之’的結果,他曲學阿世,大儒立場盡失,去朱子遠矣!”這是李敖在錢穆去世時寫下的話。

李敖與錢穆曾有一面之交,錢穆一生傳奇,被稱為“一代儒宗”,但李敖不以為然,說:“歷史上,真正的‘一代儒宗’是不會倒在統治階級的懷裡的!”


被李敖痛批的'一代儒宗'錢穆曾經諂事蔣介石?

錢穆

李敖所指,是錢穆一生中最為人詬病處,即與蔣介石關係不明不白,特別是蔣80大壽時,錢竟獻祝詞稱蔣為:“誠吾國曆史人物中最具貞德之一人。稟貞德而蹈貞運,斯以見天心之所屬,而吾國家民族此一時代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勝之也。”可謂肉麻之至。李敖諷刺說:“知識分子反動到這步田地,真太令人失望!回想錢穆當年給我寫信,標榜‘學問’與‘德行’的關係,如今‘學問’竟不勝阻止‘德行’的淪落,我真忍不住為他悲哀!”

那麼,錢穆真的曾諂事蔣介石嗎?真的是想“取媚上方,希圖上進”嗎?這對重視節操的錢穆來說,實為大關節,不能不辨。

胡適說吳宓的詩噁心

錢穆本名恩鑅,17歲改名穆。生於書香門第,到他父親一代時家境已艱,及父歿,更入貧寒。錢穆19歲時輟學,靠自學成才,在入大學當教授前,曾在小學中學教書18年。

36歲時,錢穆發表《劉向歆父子年譜》和《先秦諸子系年》,“基本上解決了學術界長期聚訟的公案”,深得陳寅恪讚賞。可進北大後,錢穆與胡適、傅斯年學術觀點不同,以至於“餘在當時北大上課,幾如登辯論場”,只與吳宓、湯一介少數“文化保守主義”者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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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舊照

吳宓在《大公報》上本有“文學副刊”,卻因約傅斯年等人撰寫星期論文,副刊被取消,胡適在日記中說:“今天聽說《大公報》已把‘文學副刊’停辦了。此是吳宓主持,辦了三百一十二期。此是‘學衡’一班人的餘孽,其實不成個東西。甚至於登載吳宓自己的爛詩,叫人作惡心。”

胡適解聘蒙文通時,找錢穆商量,錢與蒙曾在同一中學教書,錢穆表示反對,胡適卻說:“文通上課,學生們都說不知道他在說什麼。”最終蒙文通還是被解聘了。

錢穆與胡適不諧,因錢穆採取的是傳統治史方式,喜歡從通史的角度看問題,不重細節,而胡適、傅斯年則力推西方史學方法,錢穆曾抱怨說:“此數十年來,所謂以科學方法整理國故……各據一隅,道術已裂。細碎相隨,乃至互不相同。僅曰:‘上窮碧落下黃泉,動手動腳找材料。’……其貌則是,其情已非,亦實有可資非難之疵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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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夫婦與得意門生余英時合影

錢穆看不上王國維

錢穆認為現代學術過於碎片化,讓人反而難以獲得真知,此看法頗有見識。所以錢穆對王國維亦頗有批評,說:“胡適又推王靜安(即王國維)為近代第一學者。王氏所著……皆近屬專門,非通學。其學術基礎皆植根於革命前亡清遺老……又豈得為民初開國一學人。”

可錢穆走得太遠,甚至連甲骨學、考古學也要一併推翻,認為:“試問研究龜甲文,以及研究各地白話方言,又與治中國史具何關係?”

錢穆過度信任傳統方法,體現出欠嚴謹、隨意性過強的缺點。李敖就曾嘲笑說:“錢穆在古典方面的樸學成就,大體上很有成績,當然也鬧大笑話。例如他考證孫武和孫臏為同一個人,並以此成名。但一九七二年山東臨沂銀雀山的古墓‘孫子’出土,證明了孫武是孫武、孫臏是孫臏,證明了所謂樸學,不過乃爾!”

胡適、傅斯年是學界領袖,故錢穆在北大頗受壓抑,自稱:“餘性頑固,不能適應新環境,此固餘之所短。”“餘性迂而執,不能應付現代之交際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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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的授課、演講極受歡迎

然而,錢穆對傳統的堅守卻深得蔣介石青睞。

蔣介石與錢穆的人生經歷略同,都是父親早逝,靠嚴母拉扯成人,在心理上產生了沉重的負罪感,成年後均醉心於宋明理學,希望通過孝的實踐,產生與世界相關聯的責任感,以此釋放內心的壓力。錢穆自中年接觸理學後,每日必讀相關書籍。

蔣介石指著邵力子鼻子罵

抗戰爆發後,錢穆隨北大教授南撤到雲南蒙自,與陳夢家往來密切,一夜二人聊天,陳夢家力勸錢穆寫一本中國通史的教科書,錢穆說材料太多,自己所知有限,希望將來模仿趙翼《二十二史札記》的體裁寫一本嚴謹的學術著作。陳夢家說,你這是為自己學術地位考慮,對於學史學的人固然有益,卻沒替全國青年考慮,也沒考慮時代的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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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錢穆先生與朱光潛教授合影

在陳夢家的啟發下,錢穆完成了著名的《國史大綱》,1940年6月正式出版,一反此前中國通史的西方化敘事傾向,展現出“對其本國已往歷史之溫情與敬意”,並因“以中華文化民族意識為論旨”,引起蔣介石的注意。

1942年,蔣介石約見錢穆,錢穆卻拒絕了,第二年,蔣介石再度約見錢穆,同時被約見者百餘人,每人只能和蔣聊5分鐘,但蔣11點見錢穆,一直聊到12點多,然後拉錢穆一起吃午飯,因錢穆年長,蔣請他坐上座,錢穆再三推辭,雙方竟僵持了三四分鐘。

蔣介石和錢穆聊了許多理學方面的話題,聊得興起,蔣甚至將假牙摘下,放在桌上。據錢穆記,飯桌上都是高官,只有他一個讀書人,讓他頗覺窘迫,蔣介石興致很高,還指著邵力子鼻子罵“你這個共產黨”,邵只裝沒聽見。

蔣突然問錢穆:你為什麼不從政?錢穆說讀書人不一定都要從政。蔣介石又問:關不關心政治?錢穆說,讀書人一定關心政治,但我不願從政,各司其職就好。蔣沒再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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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

蔣介石雪中送炭

此後,蔣介石召錢穆到中央訓練團高級班演講,並請錢穆寫《請儒學案》,錢穆此時已離開西南聯大,在成都的這段時光給他留下深刻印象,錢穆曾說:“餘之在成都,其時間之消費於茶座上者,乃不知其幾何矣。”

抗戰勝利後,錢穆直到1946年才離開成都。

1949年8月,新華社發表社論《丟掉幻想,準備戰鬥》,點名批評了胡適、傅斯年和錢穆,說他們是“被帝國主義及其走狗的中國反動政府”所能控制的“極少數人”。

錢穆感到很委屈,說自己“足跡不到京(南京)、滬、平(北平)、津,不在公立學校教書”,“單槍匹馬,一介書生”,“怎麼會找到我頭上”。

1950年,錢穆在香港開設了新亞書院,即香港中文大學的前身,在《師友雜記》中,錢穆寫道:“彼輩皆不能繳學費,更有在學校天台上露宿,及蜷臥三四樓間之樓梯上者,遇餘晚間八九時返校,樓梯上早已不通行,須多次叫他袱被而過,總計全校師生不到百人,而學費收入僅僅得百分之二十而已。”每月虧空多達港幣三千多元,蔣介石伸出援手,一直幫助了4年,“直待數年後獲得美國耶魯哈佛兩大學援助”始停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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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96歲的錢穆先生和夫人合影

余英時當時也在新亞書院求學,據他說,錢穆只在學校待了一年半,其餘時間基本在四處化緣。

李敖曾批評道:部分民脂民膏,被蔣介石以個人“面諭”方式市私恩,給市掉了,“辦公費”辦到一傢俬立學校頭上,成何體統?

錢穆表現讓人失望

新亞書院的開創人是徐復觀與錢穆,通過徐復觀的兒子徐武軍,李敖曾見過錢穆一面,李敖帶《李敖札記》(自編文集)第二卷給錢穆看,錢看了第一篇,便問史料出自何處。李敖說,一方面對錢穆不恥下問感到佩服,另一方面又覺得錢穆連這個都不知道,又有些輕視。此後李敖再也不去見錢穆了。

李敖對錢穆產生偏見始於1959年9月,蔣介石尋求第三次連任“總統”,對此“違憲”之舉,胡適堅決反對,在蔣的壓力下,胡雖然妥協,卻始終在抵抗,改稱:“今天大會開幕以後,曾有一位記者在車門前問我是否說過反對蔣先生連任的話,我承認兩年前曾經說過,最近我並沒有談到這個問題,因為我重視的一件事是堅決反對修改憲法。”

可錢穆的反應卻讓李敖等人失望,蔣當面問錢穆:聽說你反對我連任?併到書架上找錢穆相關的書,錢穆忙說:那是我1950年初到香港時寫的東西,並不是為選舉總統的事而發。“今已時移境易,情況大不同。此待‘總統’英明,內定於一心,斷非他人所能參與其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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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

錢穆不僅支持蔣連任,還將蔣與孫中山並列,說“此誠古今中外每一國家民族所希遘難遇之奇蹟也”。

因反對蔣連任,雷震等人最終入獄,錢穆卻順水推舟,這或者也是為了新亞書院能維持下去,不得不如此。錢穆曾說:蔣介石以國士待我,我自當以國士報之。為了和錢穆見面,蔣介石甚至改穿長袍。

死也沒能回到素書樓

1967年,在蔣介石屢次邀請下,錢穆到臺灣定居,蔣介石專門撥款為錢穆修建了一所別墅,即“素書樓”,這被認為是錢穆一生的汙點,因“用公帑建賓館,雙方都公私不清”,人們嘲笑錢穆講了一輩子“義利之辨”,自己卻利字當頭。其實蔣介石也邀請了張大千等文化名人到臺定居,為他們都建了別墅,錢穆並非個案。

1975年,錢穆得知蔣介石去世的消息時,“內心震悼,不知所措。日常閱覽寫作,無可持續,唯坐電視機前,看各方弔祭情況,稍遣哀思。”


被李敖痛批的'一代儒宗'錢穆曾經諂事蔣介石?

錢穆與夫人錢胡美琦。

1989年,臺北市清查“政府財產不當佔用”,認定素書樓也在其中,加上各派鬥爭,1990年6月,錢穆夫婦主動遷出居住了20餘年的素書樓,3個月後,錢穆便去世了,終年95歲。

錢穆的弟子葉龍曾對媒體說,他懷疑錢師母有私心,因她年齡比錢穆小30多歲,二人又無子嗣,想置一處私宅。錢穆搬到新寓所後,天天吵著要回素書樓。錢穆去世時,清點財產,“一個錢都沒有”,只有一副眼鏡,兩根柺杖。

隨著檔案公開,學者們發現,錢穆與蔣介石之間每次會面都有談話記錄,從記錄看,錢穆從未向蔣索要過什麼,更未曾諂事蔣。錢穆恪守傳統,對蔣有過高期待,但二人交往始終坦坦蕩蕩。

余英時稱錢穆“一生為國故招魂”,並稱“胡適是個受到他那個時代限制的學者,只管領一代風騷,但錢先生卻不會限於時代格局而褪色,時間愈久愈能看出他的價值……將來中國文化還未滅絕,就會有人認識他不朽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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