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農村 農民 瓜子 愚伯的自留地 2019-04-12

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口述:劉先生

整理:姜言蘇

我的自卑,是從爹發瘋那年開始,那年,我18歲,在鎮上剛剛讀高一。

我爹是村裡的文化人,如果不是那個特殊的年代,我想他的命運將會是另一番景象。也許,他會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教師,也許,他會成為政府的一名官員。但,這些都是良辰美景般的虛設,事實上——他成了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人的命運,真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東西。我做夢都沒想到,一向健談樂觀、積極向上的爹會成為那個樣子。

爹,雖然一輩子在農村中輾轉,但也曾經有過輝煌,在我剛記事的時候,他被村裡選舉為生產隊長,那時,爹才26歲,是鄉里最年輕的隊長。爹做事很有原則性,口才也好,每次到“雙搶”的時節,他的鼓動常常讓村民象打了雞血一樣,娘說,那時,我們所在的生產隊每年都被評為先進。

當了四年隊長之後,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爹又被推薦為我們小學的民辦老師,我上一二年級時,都是爹教我,縱然他表情有時會有些誇張,但我很喜歡他上課時喜樂滿懷繪聲繪色的樣子。其他同學也是,每當爹上課,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漏掉每一句話和每一個字眼,但爹總能在大家出其不意的時候,用一個恰到好處的故事,讓我們藏在肚子的快樂,痛痛快快地笑出來。

那時,我為有這樣的爹驕傲,我覺得,天底下,沒有爹不能成的事。

但,命運似乎又是冥冥中註定了的軌跡,儘管你使出渾身解數卻難以逃脫上蒼的安排。

我已經有了個小我兩歲的妹妹,但爹在代課第三個年頭,娘又懷孕了,因為當時計劃生育的形勢比較嚴峻,爹知道後,嚇得不行,央求娘到醫院流掉,娘說啥也不肯。

孃的肚子越來越大,她是村裡的衛生員(赤腳醫生),每天到東家西家,隆起的肚皮無法在任何人的視線裡隱瞞。

爹因為超生,剎時又被打回原形——成了一個與土地打交道的不折不扣的農民。爹離開學校那天,他所任教班級的孩子都痛苦失聲,爹也哭了,那是我第一次見爹流淚。

我不知道爹“解甲歸田”時,他的內心世界裡,到底當初是什麼顏色,但我相信,他一定有著別人無法讀懂的苦痛與掙扎。在農村,你往高處走時,大家對你眾星捧月,一旦行至低處,便會飽嘗“人走茶涼”的感喟。

我是農村出生,到如今,我也不喜歡農村,更不喜歡農村人的那種無言可述的“勢利”。我有這樣的厭惡,完全和爹的遭遇休慼相關。

有一段時間,爹很消沉,弟弟出生的那天,他一改往日的頹廢,是啊,生活的路上,沒有永遠的康莊大道,爹說,我應該感到幸福,因為我還能健康的活著。

放下教鞭,爹扛起了鋤頭,第三年,我的另外一個妹妹也隨之出生……

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師範畢業後,我仍被定向分配至老家的高中任教,我圓了爹的夢,而我自己的夢卻碎了。我所期待的爹,並沒有按照我的意願,給我持續帶來引以為豪的東西。相反,給我帶來的卻是自卑,深深的自卑。

沒有人會了解一個孩子被同學重複嘲弄時的心情。

我整個的高中,都在忐忑和壓制中度過。我很害怕門衛來到教室門口,很多次,從他嘴裡傳出那句冷冷和漠視的聲音:門口來了個瘋子,說是找你,你要不要和他見面。

雖然我一直沒有公開承認那個瘋子就是我的爹,但同學們都心照不宣,他們鬨堂大笑,是爹令我無地自容,尊嚴掃地。

我每次都是無奈地邁開沉重的雙腳向校門口走去,帶著惱怒和厭惡的口氣,我大聲責問爹為何三天兩頭來校,讓我臉面盡失?爹不說話,只是用他髒兮兮的手,探進懷裡,隨手拿出一小包瓜子或一兩片開酥之類的零食,怯怯的,小心翼翼地遞給我。

爹知道,那是我最喜歡吃的零食,但,看到他那樣子,我實在沒有胃口。縱然我知道,在這個時刻,站在我眼前的爹,他是我至親的親人。但在別人的意識裡,他是一個被人所不齒的瘋子。的確,爹需要我的安慰,但內心積澱的虛榮,卻讓我沒有力量大膽地承認這個蓬頭垢面的瘋子就是我的爹。

於是,我就對爹說,你回去吧,這樣會影響到我的學習,但他卻執意讓我收下他的心意。爹瘋了,愛還在,看著爹風中那卑微無助的背影,我幾乎要流下淚來。

爹在解甲歸田之後,結結實實地幹了3年多農活,但,現實無法按捺住他內心的狂野,我初一下半年年,他四處借錢,買了一輛鳳凰牌自行車,爹特別吃苦耐勞,以後的日子,他基本每天都奔忙在做生意的路上,他常常天還沒亮,就早早地起床,用自行車馱著一百多斤的大米,到百里之外的安徽碭山那邊,去換取紅薯幹。然後,再載回家裡,以物易物。

爹的付出終於有了可喜的回報,一年多時間,他建了全村第一幢瓦房,也買了全村最好的電視機,縫紉機。我和弟弟妹妹穿著其他同齡孩子羨慕不已的衣裳。吃著其他小朋友望塵莫及的零食——瓜子和開酥。

我們作為孩子的,無法感受爹所付出的辛苦,有一個冬天,爹在回來的路上,被一輛貨車撞倒,差點送命,好在爹躺了兩天之後,終於醒來,但腿上卻留下了永久的傷疤。娘說,你爹這麼拼命,將來他老了,你們可要好好孝順你爹。

孃的話,象一劑藥水一樣,注入到我懵懂的記憶中。

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初三的夏天,對我的家庭而言,是一個陰雨密佈的日子,娘自從那天起,整整半年沒有出現過一絲笑容,貪玩的弟弟中午去河裡游泳,再也沒有活著回來。娘抱著弟弟的屍體,悲慟地流乾了所有的淚水。

事實上,弟弟是爹喜歡的孩子。爹坐在那裡,沒有任何表情,也沒有流一滴淚,我不知道爹為何那樣。是不是心裡痛到極處,此刻已讓爹麻木的無話可說,是不是年復一年的期待,此刻只能讓爹揪心的守望?

弟弟去了,爹也變了,有一個多月,他常常呆坐在門口的小凳上,喃喃自語,甚至地上的一隻螞蟻,都能吸引他的眼神都會逗留很久很久。我每天上學放學,偶爾與爹的目光對視,我就能隱約感受到他的茫然與木訥。

娘,象祥林嫂那樣,沒有停止過對爹的抱怨,每一次抱怨,爹的內心就增加了一層淒涼。有時,娘嘮叨的實在讓他煩了,他也會氣急敗壞地對著娘拳打腳踢,娘哭罵著,撕咬著,這樣的場景,每隔數天就會上演,家的溫馨蕩然無存。

終於,爹還是離開了家,不過,他的自行車換成了一輛柴油三輪車,他依然做著先前類似的生意,不管賺錢多少,只是臉上再也沒有了先前的歡笑。

娘自弟弟離世後,她一直沒能從痛苦中走出來,她的情緒也影響著爹,爹也悲苦著孃的悲苦。

單單這一點,還不至於讓爹發瘋,發瘋的導火索是因為妹妹。

那年妹妹15歲,已經長成成人的身量,由於不願意讀書,小學四年級就輟學在家。

這次爹換了三輪車之後,自行車就歸了妹妹,她也學著爹的樣子,每天趕到沛縣那邊,批發些細粉,然後再遛鄉賣掉。賺取著並不可觀的收入。

但,有一天,妹妹跑了,她是跟一個年近40的有婦之夫私奔的,男方的家屬很快鬧上門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一向愛面子的爹再也招架不住,爹哭了,這是我第二次見到爹無望的哭泣。

妹妹的行為,在那時的鄉村簡直是奇恥大辱,爹孃再也不敢走出去坦坦蕩蕩地見人,爹說,他受不了鄉鄰的指指點點。多少次,夜班醒來,我聽到爹粗重的嘆息聲,發現爹的床頭,還閃著吸菸的亮光,他的床下,佈滿了菸頭。

每次,我試著去勸慰爹,都被他咆哮著轟了出來。我無可奈何地看著消沉,我找了姨夫、姑姑和舅舅,但誰也沒能把爹拉上岸。

一個月之後,爹開始胡言亂語,他一改先前的羞澀,每天遊蕩在周圍鄉村,並不時發出令人無法解讀的嘶吼,時而哭,時而笑,有時,他會指著一個路過的女孩,恨恨地說:“殺了她”,嚇得人趕緊退避三舍;有時,他看到放學的孩子,就大叫著說是他教過的學生;有時,他坐在羊吃草的破筐子上,說那是皇帝的“龍墩”……

爹,瘋了……

但,每隔一週左右的時間,他都會到我所在的學校,溜達一圈,並隨身帶上他認為我喜歡的零食。我發現,爹的癲狂,只有和我四目相對的時候,他才會出乎意料的安定下來。這,或許是出於一種愛的本能。

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起先,爹在外瘋跑的時,我和娘還四處尋找,天長日久,也就聽之任之了。正象常人所說的那樣“久病床前無孝子”,親情的土壤,隨著爹癲狂程度的日益加深,也在我們內心漸漸變得板結。雖然爹的處境很是不堪,我們也依然心安理得地放在了腦後。

世俗的侵染和學業的忙碌,使我在有意無意中疏淡了與爹不該疏淡的親情,由於家庭的變故,原本稍有殷實的小家,也漸漸支離破碎,孃的身體也是每況愈下,村裡的人,有人同情,也有人看“哈哈笑”,娘羸弱的身影,成了一些人背後指指點點的對象。

爹由先前每天回一次家,變成每週或數週一次,姑姑說,他好幾次看見爹在傾倒垃圾的地方撿些吃的,怎麼喊,他都沒有迴應。更多的時候,爹會踏遍周圍的鄉村,撿些廢銅爛鐵,賣掉換些零錢之後,再去買些瓜子之類的零食,送到我讀書的學校。

其實,爹瘋了之後,舅舅和姑父也數次強制性地把他送進徐州醫院,但在就醫的過程之中,他都拔下了針頭,倉皇離開。舅舅就在後面拼命追趕,象捆綿羊一樣,把爹捉回來。住院需要大量的金錢,那時的鄉村,大多家庭經濟入不敷出,生活困難重重,所有親友都借了個遍,而在鄉下的親友們都不太富裕,救急不救窮,親友們對我們這個家庭都產生了反感。所以爹到處瘋跑就在情理之中了。

在求學的路上,我的心始終象一團雲霧一樣,無目的飄散,也沒有依傍。但我也知道,我已經沒有理由怨天尤人,我付出著同齡人無法體會的付出,自卑著同齡人無法體會的自卑,每次週六我都趁著天黑時,偷偷的回家(怕別人看到恥笑),而娘看到我又黃又瘦的臉,總會抱著我痛苦一場。

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最後見到爹,是在縣裡的殯儀館裡,他的身軀已經嚴重變形,上面滿了血跡,他的頭髮,足有一尺長,他靜靜地躺在那裡,再也不會發出讓人厭倦的嘶吼和喧囂。爹,也似乎卸脫了所有的勞苦,我相信,他的靈魂已經步入了天堂。我和妹妹,還有娘,佇立在一旁,只有苦痛,沒有眼淚。

肇事的駕駛員口口聲聲地說,是爹故意撞上去的。舅舅一直參與處理善後的事宜,後在一個做局長的親戚努力調解下,獲賠了3萬元。

我讀大學幾年的費用,是用爹的“血汗錢”,不對,是爹的“命錢”換來的,每當我想起這一幕,我的心就象蜂蜇一般痛楚難受。

如今,我也做了父親,跟人私奔的妹妹,在新疆的日子過得並不差,去年,在微信上才聯繫上,和娘視頻聊天時,她哭說,她沒臉回家,她沒有勇氣直面爹去世的事實,也無顏面對被愁苦刺透的親孃。如今,她總是定期郵寄一些錢過來,說是算對家人的一種補償。

爹,埋葬時,是個料峭的寒冬。

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回顧他的一生,我常常頓足扼腕,我知道,這樣的悲劇並不是詠歎什麼,因為,很多遺憾總是不得不屈從於命運的選擇。這幾年,我一直想寫下關於爹的文字,但每次提筆卻又茫然,我固守在心中的虛偽,至今還是讓我無法坦蕩地向人說起我的父親。雖然再多的表白,對於去世的爹已是於事無補,但至少我可以此事為基點,去校正自己曾經偏失的親情及人性的座標。

俺爹,是一個令人厭棄的瘋子!

真的,有時我會這樣心生幻想:如果娘不超生,如果弟弟不離世,如果妹妹不私奔,爹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境況呢?會不會此刻在我寬大的客廳裡,幫忙帶自己心愛的孫子,抑或是和娘攜手,漫步在老家田間的小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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