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木心談馬雅可夫斯基:一個藝術家,不要輕信任何主義


「薦讀」木心談馬雅可夫斯基:一個藝術家,不要輕信任何主義

早在1911年,有一個俄羅斯作家叫謝維里亞寧(Igor Severyanin),有書《自我未來主義的序幕》,提出“自我未來主義”之稱,俄國未來主義開始了。下一年,馬雅可夫斯基、布爾柳克(David Burlyuk)、赫列勃尼科夫(Velimir Khlebnikov)聯合出版了詩集《給社會趣味一記耳光》(A Slap in the Face of Public Taste),這名字想得蠻好。三個人都是詩人。同時也寫了個宣言,三人同時登上未來主義文壇,成為代表人物。

十月革命前夕,思想界知識分子的理智、情感,都處於極度動盪。大家都以為被歷史所要求,從左傾的角度去提“一切重新評估”。很快,知識分子放棄未來主義,投向GC主義,寫詩歌頌GM,以為是獻身,以為自己從個人主義轉向GC主義——這就是當時俄國和GC主義的彼此誤解,誤解的中介,就是文學。

這段歷史,中國人也有體會。1949年前,上海藝術學院學生起勁地讀克里斯朵夫、普希金、托爾斯泰,桌面都壓著這些人物的照片。到了JF軍渡江,上海杭州一個接一個“解放”了,一解放,又紛紛去參軍,他們自己以為“心路歷程”順理成章——順文學之理,成GM之章——後來呢,克里斯朵夫、普希金,統統放棄,極少數人還留戀,也留戀不了多久。我當時知道,非常難,共產主義不愛普希金的,不容克里斯朵夫的,我要走的路,被截斷了。怎麼辦呢,想了好久,決定退出文藝界,去搞工藝美術,不太積極,也不太落後,儘量隨大流,保全自己——我看俄國那批人下場,太悲慘。

未來主義者,其實都帶有虛無主義,GM是不容的,豈止不容,還要打擊、根除。三十年代後,未來主義煙消雲散。魯迅先生說過,俄國的GM詩人,撞死在GM的紀念碑上。

當時同學中走我這條路的,找不到第二個,都去GM了。他們來看我:“木心,你還掛貝多芬像、達·芬奇像?你還掛這些!”

當時,這些都算是非問題,沒有餘地。

所謂中國文藝復興,是文藝復興個體戶。這種個體戶多起來,中國文藝可能復興。

知識分子對快速變化的社會,感到困擾,要反抗,又無力,因此悲觀絕望。所謂當時文學藝術上的未來主義,實在是虛無主義,個人主義。他們渴望破壞,渴望新的境界。馬雅可夫斯基說:把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從現代生活的輪船上扔到海里去!

把他們扔到海里去,是犯罪行為,惡是要惡報的。

他們講速度美、動盪美,我認為是少見多怪,歌頌都市美,我認為是鄉巴佬。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他們倒各有特色,各有主張、風格。比中國的千人一面,公式化、概念化,好得多。

意大利未來主義,與俄國很多相同。俄國未來主義很激進,對索洛古勃(Fyodor Sologub)、波留洛夫(Karl Bryullov)、蒲寧(Ivan Bunin)、安德烈耶夫(Leonid Andreyev)等等,統統否定。

我提這觀點:一種主義和一個人一樣,靠排他,總是壽命不長。所謂創作,是自我的完美、昇華,要完美、昇華,總要汲收,哪裡能靠排斥別人。

一種藝術和另一種藝術,是映照的關係。藝術和藝術之間,藝術家和藝術家之間,藝術品和藝術品之間,是一種映照的關係。

藝術上不存在誰壓倒誰,誰吃掉誰。

意大利、俄國,不同處是意大利未來主義是右傾的,俄國未來主義是左傾的。其實,左派最後並不容納馬雅可夫斯基。

稍微解釋一下:什麼是“自我未來主義”?謝維里亞寧說:

世界上一切犧牲都是為了我。

活著的東西活著吧,唱歌吧,

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我和我的願望。

又說:

我——自我創造

老練的美神的傑作

這種詩,要來問我:好不好?不好。壞不壞?不壞。我要說,這種詩很傻,像鳥一樣嘰嘰呱呱叫,什麼意思也沒有。

「薦讀」木心談馬雅可夫斯基:一個藝術家,不要輕信任何主義

意大利人講“四度空間”的未來主義,俄國人講詩的形式、格式。俄國人後來說出什麼“GC主義的未來主義”。結果呢,俄共說那是“GM的幼稚病”。

馬雅可夫斯基(Vladimir Mayakovsky,1893—1930)。出生伐木家庭,九歲進文科中學,後轉學莫斯科。參加罷課遊行,和社會主義分子來往。1908年加入俄國社會民主工黨,多次入獄,在獄中大量讀書。當時俄國流行一種說法:“革命和藝術不相容。”

用現在的說法看,是一種很聰明的說法。能提出這個中肯的意見,是有先見的,是先知式的判斷。最早有這先知的,是海涅。他和馬克思為友,可是他看到巴黎公社起來,哭了,他說:GM起來後,我所愛的藝術就完了。

陳伯達還在報告中說:海涅在GM起來後,嚇破了膽。

我說,海涅憑他的詩人氣質,一開始就發現了無產階級來者不善。

馬雅可夫斯基比海涅天真多了。他內心愛好藝術,不願走老路,要創新,可是革命已經起來了,不容他的個人主義。他太傻,應該逃。我不是說過嗎,天才的第一特徵,就是逃。天才是脆弱的,易受攻擊的,為了天才成熟,只有逃。

我認為逃是以退為進,大天才的標誌都是逃。馬雅可夫斯基如果逃出蘇聯,在歐洲寫詩,多好,他無疑是個天才。

可是他後來把未來主義改成社會主義現實主義。1925年,他宣稱未來主義與GC主義不能攜手同行,要批判未來主義——你看!

藝術家,思想家,在任何時代、社會,一定是異端。什麼道理?因為任何時代、社會,藝術家、思想家總會批判這時代、這社會。要馬雅可夫斯基做歌功頌德的順民,他不肯,最後在黨內文藝圈批他攻他,最後只得自殺。可又不能說是為了黨氣死,還要為黨顧點面子,留下詩,說是為了愛情。

愛情的小舟撞在礁石上,沉沒了。

我曾經寫過一首長詩,題名《火車彌撒》,就為悼念馬雅可夫斯基。借他的例,寫黨與藝術的矛盾。詩稿還在,但問題不再新鮮,沒多大意義,作廢了。

附帶講講這個:一箇中國人,一箇中國藝術家,出不出國,是個終身大事(因為我希望馬雅可夫斯基能出來)。古代中國人怎麼樣呢?他們必須遊歷名山大川,可是今天,名山大川不夠了,我們要遊歷世界上的名城大都。

我自己也承認,我是到了紐約才一步一步成熟起來,如果今天我還在上海,如果終生不出來,我永遠是一鍋夾生飯。

我非常感激新大陸。

接下來,到不到歐羅巴,又是一件終身大事。

美國使你成熟——歐洲使你超越!

這樣,我們在世界上也算看過了,畫過了,寫過了,愛過了。我們可以對上帝這麼說:老兄,不虛此行。

也許問,開放以來,不是有千千萬中國人到美洲歐洲嗎?入籍定居,你怎麼說?我答:他們是為了錢,美洲是什麼,歐洲是什麼,概不在懷——他們是“不識歐洲真面目,只緣身在歐洲中”。

再補充幾句:馬雅可夫斯基死後,斯大林出來說:馬雅可夫斯基是我們時代最有才華的詩人——好,血跡洗掉了。

馬雅可夫斯基的確是個天才型的人物。寫詩,會畫,會設計,朗誦更好,有才氣。有詩《穿褲子的雲》(A Cloud in Trousers),這題目,我就欽佩他。他說:

我要是溫柔起來,像一朵穿褲子的雲。

他是白白犧牲。他的詩,是有才華,《好》(Good!)、《列寧》(Conversation with Comrade Lenin)、《穿褲子的雲》。他的才華浪費了。為什麼現在他還在文學史上佔一席地?在蘇聯地位很高?這算是文學的成就、成功嗎?

他的詩,頌黨,頌列寧,好,現在蘇聯沒有了,列寧的遺體也要拍賣,他的詩,充其量是GM的殉葬品。

這是馬雅可夫斯基生命悲劇之後的藝術悲劇。他上當了。在GC主義運動中,他什麼也沒有得到。

他是落空的天才。那樣單純、熱情的人物,在俄國,在中國,都不會再有了。

馬雅可夫斯基追悼會,開到這裡——一個人,一個藝術家,不要輕信任何主義。他的詩,全是廢品。蘇聯完了,今天看的他的詩,不知所云,一個一事無成的天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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