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老炮兒》究竟在講什麼？

被時代拋棄卻硬要堅守自我，管虎用這部電影給老江湖、老規矩唱了一首豪邁的輓歌，更是讚歌。

《老炮兒》的成功，可以歸結為四大元素的集中爆發：陽剛氣質的呼籲；父子及兩代人的情感矛盾；中年危機抑或是一代人的集體記憶和北京地域特色的展現。

當然，也正是馮小剛的傾情流露，才讓我們看到了這麼一個熱血沸騰的中年硬漢。

新一代導演的“不守規矩”之作

《老炮兒》的導演是管虎。

管虎這個名字聽起來很凶，加上他那目測有1米9的個子和憤青的氣質，讓人覺得難以親近。電影的風格也跟名字的“硬漢”氣質很接近。雖然他也說骨子裡的憤青還在。可文藝可商業，怎麼舒服怎麼來，這就是他拍電影的原則。

管虎是華語導演中的異數。他的電影作品不多，但爭議不少。管虎也可能更是個被低估了的導演，被小眾影迷奉為經典的《鬥牛》便是佐證。他曾被稱為第六代電影導演中的怪才，其作品犀利、生動，具有強烈的人文關懷精神。

《老炮兒》絕對是他情懷流露的新風格作品。

無需討論《老炮兒》成就了管虎最好票房成績的意義，因為四處過火、肆意恣狂的管虎從沒離開過。

不去揣測這到底是不是馮小剛最後一部主演電影，但正是他的氣場與魅力提升了整部戲的表演格局；不用糾結「老炮兒」的個性特徵能否被年輕觀眾群體所接受，但這部電影給人心注入了一股久違的男人味，如同在碳酸飲料中加了一杯高度的老白乾，濃烈而純粹。

果然即使這麼一部“不守規矩”的電影品質才是票房和口碑的決定性因素。

《老炮兒》全片拍起來十分考究、精緻，敘事手法雖並不特別，但對人物的營造和描繪則頗為精彩，馮小剛演的六爺故然對上了戲路，他自懂事起就是極活躍的年輕人，但是他那種飽含內在“老炮兒”性子十分到位。

他絕少慍怒，甚少粗聲大氣，就像一切均瞭然於胸；其語調中不怒而令聽者感畏，大有人在。再如他與兒子原本惡劣關係，一場父子飲酒的戲，道盡父子情，終冰釋前嫌，也使人感動。

所謂「規矩」在本片在核心意義在於像六爺這樣的人在現代人看來有些食古不化，已跟不上時代，但仍堅守他們最後的自我——六爺雖然倒下，但卻是豪邁的。所以，曾經飛揚跋扈的小飛目睹此狀，他流淚了。

馮小剛飾演的老炮並不完美。他固執、衝動、我行我素、對女人不懂甜言蜜語。

但老炮兒做人有他的的底線和原則，跟富二代小飛成了強烈對比。過往的江湖道義變成現代的為富不仁，或是當父權受到自己兒子挑戰的時候，堅守的價值觀被現代社會衝擊，還在遵循著自己的生活方式，似乎也就顯得脆弱地無力，被拋棄在時代的更迭之中。

管虎顯然想要藉由《老炮兒》，把一種已經“絕種”的男人價值觀帶回到到現代社會中，在六爺倒下的那一剎那，不管是跋扈富二代，流下臣服的眼淚，或是叛逆兒子的掛念父親期待而成熟懂事，這位終生沒有離開衚衕的六爺畢竟是六爺，留給小輩們一點活著的精神傳承，就是《老炮兒》的精彩之處。

除了表現一箇舊時代的男人的風範外，我覺得《老炮兒》也呈現了關於一個城市的記憶，將男人與城市做為連結，街頭老炮兒們相濡以沫，彼此照應，提龍遛鳥，用話嗆人的老頭兒，都是一個個老北京的老炮兒，如今都在現代化強迫拆除的舊衚衕裡化為烏有。

為一個逝去的時代立傳，是種悲哀，也是種無奈。

把小人物逼到生死關頭上，賴著歹活或求個好死，就算沒有江湖，做人還是要帶著風骨。時代變了，人也在變，不求人，只論事。

管虎用一種緬懷的心情，搭配馮小剛被新北京淘汰的老北京人的縮影，配上覆雜曲折的衚衕景象。江湖嗜血已經不再，僅存的義氣有如強求夕陽不落的捍衛，反倒讓人懷念起舊時代男人的直率、自傲，堅持著自己的一點尊嚴活下去。

不只是在北京，也在這個年代的世界各地，這種老一輩情懷都在逐漸凋零。

老炮兒與「規矩」

老炮兒是北京話，又稱“頑主”，多年前王朔小說《頑主》就曾改編成同名電影，導演是米家山，主演是葛優、張國立和樑天。老炮兒、頑主的意思就是出身平民、經濟窘迫甚至無業，靠幹散活和收點自己地盤內小偷小摸的保護費過日子。在北京話語境中，老炮兒就是混在各個圈子裡的老混混。

但是，老炮兒有個優點：信守承諾，說到做到。因為這是規矩之一。

我一直覺得，北京人有兩種，一種是衚衕裡的北京人，一種是軍隊、各部委大院裡的北京人。後者，看過《陽光燦爛的日子》的，就明白所說故事和人都屬於大院，他們是軍隊大院子弟。

前者，《老炮兒》就是了。片中馮小剛飾演的角色六爺，就是衚衕裡的北京人，衚衕裡的北京是一個世界，大院裡的北京又是另一個世界。有大院子弟不懂衚衕規矩，同樣的，衚衕子弟也未必懂大院規矩。因為，電影《老炮兒》的核心就是講規矩。

所以，因為六爺的兒子曉波刮花了官二代小飛的名貴跑車，小飛索高昂賠償，六爺一口答允。東拼西湊地，六爺好不容易湊齊了款送去，不料事情一下鬧大了，雙方約架。到了那天，六爺換上一身軍呢大衣、挎上日本刀，單槍匹馬約架。因為六爺認為這是解決他兒子的事，不需勞眾兄弟。但六爺早患有心臟病，當他走到冰湖面要走向對岸時，心臟病發，但他仍堅持著，直到他撐不住了，倒在冰湖面上，聞聲而來的兄弟目睹此狀，無不動容。

六爺作為快奔六的人，因為一直就是生活在衚衕裡，鄰里街坊無一不識，特別是同齡一代，他更是個“帶頭大哥”，幹「揸架」，一起長大的衚衕子弟都聽他的，有人敢在他面前內作奸犯科，要是被他發現了，他就會干涉。

例如影片開始不久，有小偷偷了錢包，掏出鈔票後就將銀包扔了，六爺看到，立即要他將錢包裡的身份證取出來，給事主寄回去你圖錢可以，但身份證就這樣扔了，失主將會遇到麻煩。

盜亦有道，這就叫規矩。

小偷操外地口音，說不寄又怎樣，六爺就說，不寄，你走不出這衚衕。小偷只能乖乖就範。

有年輕人向他問路，連個稱呼都沒有，六爺不搭理他們，因為他們沒規矩。

老街坊在衚衕口擺攤，城管不僅要沒收貨罰他款還要將人帶走，甚至還動手打人，六爺見到了，若無其事般走近打人的城管，訓了他一頓之餘，還不輕不重的給了他兩耳光，只讓他將貨帶走，城管只能忍聲吞氣接受了。

老炮兒就是這個範。

當然，因為六爺是個老江湖，本片也不免引起一些爭議，例如有人認為，為終日渾渾噩噩、無所作為而又不肯跟上時代的一群人唱輓歌，值得那麼讚頌嗎？也有人認為，片末加了六爺寫信向中紀委撿舉小飛父親是個貪官，是一大敗筆，完全將原本堅持自我的六爺形像損害了，與他原來的「規矩」觀有了顛覆性的破等等。

但無論如何，《老炮兒》的出現，是那些狂賣座的垃圾電影之類是無法比擬的。近年來雖然中國內地電影市場大好，可是也殘渣泛浮，畸形性的高票房令真正電影人大感無奈。因此，本片的出現，認真講故事、精心雕塑人物，並擁有相當不俗票房(到執筆時本片在內地的票房已接近9億元人民幣)，至少是一件欣喜的事。

雖然豆瓣評分只有7.7。

面目全非的現代江湖？

養一八哥，顧一小窩，溜冰聽書，在衚衕裡瞎轉悠，個性所致總愛管管閒事。一件皮衣，一副臭臉，一口京腔，其貌不揚，氣勢凌人，有理講理，重情重義。

曾經名鎮江湖，連街坊鄰居都會尊他一聲六爺的老炮兒，本來清閒得很的六爺卻因為兒子惹出來的那點事，不得不從陳舊市井的衚衕裡走出來，深入早已面目全非的現代江湖，不再講規矩，權利當道，沒了義氣，多了瘴氣。

結局冥冥中早已註定，但憑藉著執拗的精氣神和堅定的信念六爺挺到了最後。

管虎在《老炮兒》中使用十分傳統的鏡頭語言來講述故事，體現出導演對畫面中人物的重視。大多數人會接受命運的安排，但總有些人會覺得不甘心，六爺就是這麼一人。

一碼歸一碼，不佔理就得賠錢，但該還的還得還。

之後，與小飛等人理論時也是按照這個套路，即使被小輩阿彪抽耳光，依舊能做到先解決劃車的事。在這一段中，通過阿彪與六爺對話時的人物面部特寫及“越軸”的運用為兩人矛盾的激化埋下伏筆，最後一個六爺面部的推長鏡頭表現人物內心的憤怒與理性的忍耐。

在對白極少的影片高潮部分中，傳統的鏡頭語言在其中顯得尤為重要，六爺在冰上再次發病，單膝跪在冰上時景別依次變大放大了人物的痛苦，同時也與環境相結合隱喻著人物在新時代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十分渺小。

而緊接著簡練的一次由大到小的景別變化又表現出六爺的男人樣，這就是影片所要表達的，有些東西並不會因老去而失去。

規矩，影片中從未提及但又無處不在的東西。

《老炮兒》最重要的落腳點在於，“老炮兒”的人物性格是否立得住？六爺立住了，整部戲也就成立了。而判斷是否“立得住”的唯一標準。

顯然《老炮兒》做到了。

作為第六代導演的一員，管虎的作品遊走於商業與藝術的之間，雖然《老炮兒》的商業氣息更濃厚一些，但我們也無法拒絕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影片成為第72屆威尼斯電影節的閉幕片，也是對其藝術價值的一種肯定。

《老炮兒》的意義不僅僅向我們展示老北京地界的英雄，更在於提醒我們活著，是否能活出自己，是否還有自己的樣兒。

很深刻的一個場景。六爺第一次去修理廠贖小波，仰頭望著兒子從樓梯被人帶下來，臉上帶著明顯的瘀傷，六爺挺直了身杆，板起了臉，鏡頭仰拍，六爺卻不知不覺地紅了眼眶。就憑此細節，馮小剛的表演功力就可見一斑了。父親有多愛自己的兒女，就是那種失望中帶有心酸的眼神。

鴕鳥總共出現了三次，第一次寓意了其是“角兒”的身份，在園裡被禁錮；第二次則交待了它的主人也是“很有背景”，甚至也做了見不得光的事兒，極有可能正是小飛的父親；第三次奔跑在大街上，則寓意了它獲得了自由，得到了釋放，就像奔赴野湖路上的六爺，有了一次熱血再次燃燒的勁頭，同時也暗示了六爺即將冰上“戰鬥”。

另外矛盾的化解，管虎沿用的是另一部電影《殺生》的套路，用近乎慘烈的死亡來換取其他人的新生。《殺生》裡，牛結實與長壽鎮的老老少少之間的鬥法，就是古板與活潑的對話。

《老炮兒》同樣如此，六爺用一聲吶喊開始了最後一段熱血之旅，倒在冰冷的冰面上，換來的是小波改頭換面後的“聚義堂”酒吧以及小飛眼角的一滴的熱淚。雖然最終視聽效果很震撼，但六爺的死去卻顯得廉價。

此外，憑藉小飛喜歡看武俠小說《小李飛刀》的小細節，說明他對於六爺個性的認同，才有了對“老炮兒”六爺的尊敬。他追求的應該是無拘無束的生活態度，而並非仗劍走天涯的瀟灑，他並非一個好鬥的人。

優秀的電影表達手法

影片的音樂絕對稱得上是印象深刻，而這不得不歸功於《老炮兒》的作曲竇鵬。

無論是父子喝酒時矛盾爆發到和解的溫情，還是頤和園野湖決戰的緊張，都可以從竇鵬的音樂中感受到強烈的情感表達。影片冰湖決戰的高潮，大段落地沒有人聲，完全交給鏡頭語言和音樂，而這段運用的《榮耀之戰》確實十分出色並因此被大多數人所銘記。

除此之外，悶三陪六爺找小飛時騎著自行車吹口哨用的《啊，朋友再見》和眾老炮兒從看守所出來時的《花房姑娘》等細節音樂也用的寓情於景，十分到位。

《老炮兒》的音樂很好地統一在同一基調上並貫穿全片，形成了其獨特的影片風格。

聲畫關係的合理利用具有昇華整部影片的力量。

影片結尾高潮部分，六爺在冰湖之上艱難前行時，很好地用音響和俯拍冰面表現出六爺的危險處境及人物性格的刻畫。拔軍刀的鏡頭恰如其分地用到了戰鼓音樂表現緊張事態。

而之後六爺發病跪地之後，在《榮耀之戰》的渲染下，導演運用升鏡頭和移鏡頭結合的方式，隨六爺一起緩緩站起，讓我們看到了男人該有的樣兒。

人總會老，但唯一不變的是人心。

向老一輩情懷致敬

攝影使用了大量的大光圈鏡頭，拉長景深，對背景模糊化處理，意圖營造神祕的出場效果，這也符合管虎一貫的作品風格。

六爺在單刀赴會前，剃頭，換上軍大衣，揹著那把傳說中的日本軍刀。

為什麼是日本軍刀，而不是香港街頭古惑仔械鬥最為青睞的軋紙刀、或者內地小混混比較常見的西瓜刀、甚至更為古樸的名刀造型？其實這個源於管虎對於日本武士精神的推崇，《鬥牛》中日軍武士與牛二對拼刺刀的情節、《殺生》中大量的祭祀舞步與吟唱、以及《廚子痞子戲子》中劉燁的角色，如出一轍。

那些七八十年代在京城叱吒風雲的老炮兒們能為兄弟兩肋插刀，即使身體老了，但人活得就是一股氣兒，這種仗義始終在他們身上，即使他們按照如今的評判標準來看是失敗的一群人。

這樣年輕時曾經燃燒過激情的人如今已經在社會中銷聲匿跡了，他可以是公交司機，可以使小賣店老闆，他可以是任何人...但當他們得知六爺有難時從五湖四海聚集在六爺身後時，兄弟之間的情誼讓他們的形象完全跳脫於他們既有的身份。

而即便是這樣一位“呼風喚雨”的六爺，在衚衕之外的世界卻已經顯得格格不入了。他的好意會被人看做假惺惺，倒下後卻無人敢上前攙扶，這很顯然就是在映射如今的社會，高樓大廈拔地而起，在人心之間築起冰冷的高牆，老炮兒再有本事也拿它無可奈何，只得以深居在四合院中用自己的固執來抵抗道義的垮塌。

六爺在衚衕以外有很多的鏡頭都將背景虛化，尤其是走出圍觀跳樓的人群時，鏡頭細細的雕刻著他冷峻的背影，顯得那麼孤獨那麼渺小，直到下一刻無力的倒下。

四合院老胡同兒代表著一種傳統的精神，一套傳統的思想模式行為理念，和提籠架鳥的大爺舉手投足間透著的是一種為人處世的態度。

這一片地方似乎是老北京在現代城市侵蝕下唯一的堅守，六爺也只能生存在這裡，為了兒子，他不得不和新時代的規矩進行交鋒，而可悲的是他的失敗似乎早已註定，畢竟他記憶中的宣武沒了，合西城了。

時代的改變是影片的一大主題，最諷刺的就是在曉波落難之後他的狐朋狗友全部棄他而去，道義全無。

不知何時起我們的價值觀開始動搖，灰色地帶不斷的擴張，事情沒有絕對的對和錯，大人只看利弊，而六爺的所作所為就是給這樣的不正之風一記響亮的耳光，他的規矩和道義是不會被金錢所收買的，他的每一個舉動彷彿都在告訴我們他的是非觀。

所以《老炮兒》中對時代的反思是較為深刻的。

原翻譯「Fading Wave」似乎比「Mr. Six」更體現電影本質，六爺如退去的潮汐，不甘沉寂終已老。馮小剛表演絲絲入扣，不愧影帝。

總之一句話，這是我見過的近幾年少有的情懷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