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草原烏拉蓋,我在這裡探訪《狼圖騰》拍攝地,思考旅行的意義

1

我曾兩次抵達烏拉蓋。

第一次是在冬天,草原最寒冷的時節,我和夥伴們在那裡待了三天,去了幾個景點,拍了一堆看上去就凍得哆嗦的照片。大多數時間我們都把自己包裹得嚴嚴實實,像一小撮服裝怪異的愛斯基摩人,扛著相機四處流竄,尋找所謂理想的構圖。在黎明時分的布林泉,我們對著纖細如線的泉水和遠處起伏的山丘,一邊不停按快門,一邊咬牙忍著零下三十攝氏度的低溫,等候日出時的光線穿透圍在山腰的一道輕霧。老賈很厚道,他指著我拍的一張照片說,有這張照片,這一趟也值了。我連忙慫恿他夜半時分獨自前來,戰勝寒冷,拍一張星斗滿天的烏拉蓋夜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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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烏拉蓋草原


距布林泉不遠的山谷裡,讓·雅克·阿諾的團隊搭建了一處外景,在影片中,這裡似乎是公社所在地。一條几百米長的街道、幾十間功能各異的老房子和房子外牆上毛時代的標語和宣傳畫,刻意營造著《狼圖騰》的時代氛圍。後來我在電影院裡,透過3D眼鏡認出了這個地方:在這條街上的某個房子裡,年輕牧民沒能忍住誘惑,為了一臺收音機,向人透露了狼群埋藏黃羊屍體的所在。這個情節是電影的一個轉折點,貪心不足的人搶走了狼群“儲藏”起來用以度過漫漫寒冬的黃羊,招致狼群的報復,它們偷牧民的羊,把軍馬趕入冬天的湖中……《狼圖騰》其實很好看,尤其狼馬大戰那一幕,驚魂動魄,有如魔幻。可惜,它太喜歡講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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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狼圖騰》外景地


那天黃昏,我們踩著咯吱作響的積雪在讓·雅克·阿諾的街道上漫步,直至夜色深沉,所談論的,除了狼,還是狼。不過,草原上已經沒有狼,電影裡的狼都是人工馴養的。消失的不僅是狼,還有其他動物,我不知道都是什麼。冬天的烏拉蓋草原上,動物們都躲在窩裡,我只見到一隻野生動物,它看上去比老鼠大一點,長一點,通體雪白。我把相機對準它,只有幾十釐米的距離,它並不急於逃走,只是在草叢裡轉來轉去,忽而探頭出來看我一眼。後來我才發現,這傢伙不是想和我玩捉迷藏,它只是怕我搶走它的寶貝——一隻小灰鼠的屍體,看上去又乾又硬。我把照片拿給南吉德先生看,他說,這是黃鼠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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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吉德是個極紳士的蒙古人,身材魁梧,風度翩翩。作為中方導演之一,他參與了《狼圖騰》的整個拍攝過程。如果不是他的大力幫忙,《狼圖騰》或許不會搬到烏拉蓋拍攝,而他說動導演讓·雅克·阿諾的理由之一,就是“烏拉蓋草原是世界上保存最完好的草原”。

在電影結尾的字幕上,我特意尋找他的名字,署名是“民俗導演”。我兩次到烏拉蓋,都曾與南吉德先生同行,聽他講述草原上的種種,受益匪淺。他也曾十分遺憾地提及,烏拉蓋沒有抓住電影上映的時機充分宣傳旅遊業,很可惜。


2

烏拉蓋草原得名於烏拉蓋河。這條河發源於大興安嶺西側,全長大約三百公里。數字雖然不起眼,烏拉蓋河卻是內蒙古第一大內陸河。從大興安嶺餘脈寶格達山啟程後,烏拉蓋河一路西南流,至胡稍廟轉為自東向西,途中收納許多支流,匯聚眾多泉水,形成烏拉蓋水系,養育著一方遼闊的草原。

冬天的時候,積雪和冰凍阻礙了我們的腳步,盤桓三日竟然未能一睹烏拉蓋草原母親河的面目,這已經不能簡單地用“遺憾”來形容。因為這條河是烏拉蓋草原的靈魂,是烏拉蓋草原之所以成為烏拉蓋草原的根由,而我們輕易錯過了它。當然,在旅遊手冊和當地圖書館舉辦的攝影展覽上,烏拉蓋河的身影隨處可見,曲曲折折,光影迷離,美不勝收。但這些過度處理的照片一味強化審美需求,忽略了大自然樸素平凡的一面,不過向我們展示了一條河、一片草原最為抽象的一面:線條、光影、結構、隱喻和暗示。卡夫卡說,世界上的風景其實大同小異,這句話用來描述風光攝影師們用照相機捕捉的世界或許更為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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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烏拉蓋草原

事實上,在離開烏拉蓋之後的一段時間,我在整理照片時,時常會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去掉所有加於烏拉蓋草原的《狼圖騰》元素,去烏拉蓋,是為了看什麼?或者說,應該怎樣理解烏拉蓋?被譽為“英倫才子”的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藝術》一書中也曾說過,“我們經常得到應該到何處去旅行的勸告,但很少有人告訴我們為什麼要到那個地方”。

我想起冬天初到烏拉蓋時,採訪烏拉蓋管理區的一位幹部,他曾直言,對於烏拉蓋的旅遊業,目前沒有明確定位,仍處於探索階段。官方的探索,最終指向的一定是可以數字化的經濟指標,或者某個深具號召力的文化品牌,它們關係著政績和民生。以前,烏拉蓋就是“天邊草原”,現在又加上了“《狼圖騰》拍攝地”,或者“蒼狼的故鄉”。

一位內蒙古朋友曾給我發來一條微信,告訴我烏拉蓋草原最美的時候是何等模樣:碧綠如毯的草原起伏連綿,一望無際;芍藥谷眾花盛放,浩浩蕩蕩,鋪天蓋地;九曲灣蜿蜒曲折,柔腸百結;烏拉蓋湖碧波盪漾,鷗鳥翔集……

很少有人冬天去烏拉蓋。其實,在冬天的草原上旅行,是一種非常獨特的體驗。大地隱藏起所有繁華表象,只把遼闊和寒冷展示出來,它召喚你的想象,敦促你進入它的內部,透過山寒水瘦,透過遼闊的荒涼,想象它繁盛時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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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清晨,冰雪覆蓋的烏拉蓋草原

可惜,這是一個不需要想象力的時代,鋪天蓋地的旅遊影像已經把所有旅遊目的地劇透得一乾二淨,旅行者只需蒐集各種攻略,按圖索驥即可。在《旅行的藝術》中,阿蘭·德波頓提到攝影畫冊對旅行者的影響:“那些設計和製作這份畫冊的人也許還不知道畫冊的讀者是多麼容易為那些攝影圖片所俘虜,因為這些亮彩的圖片,如棕櫚樹、藍天和銀色沙灘等,有一種力量,使讀者理解力受挫,並完全喪失其自由意志。”

阿蘭所說的“理解力”,或許可以等同於想象力。

3

在烏拉蓋草原上,旅行者看不到歷史,歷史被埋在地下,或者早已被風吹散。或許,這是想象力可以發揮作用的地方。

烏拉蓋草原必定有過波瀾壯闊的往昔歲月,因為這裡有烏拉蓋河,而烏拉蓋河亦曾是一條浩浩蕩蕩的大河。在一些至今仍在傳唱的長調歌曲中,蒙古人如此歌唱:“遼闊的烏拉蓋河啊,碧水滔滔兩岸為堤,富饒的大草原是我的家鄉,水多草高牛羊成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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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烏拉蓋草原


馮驥才先生說:“人類的源頭在江河的源頭裡,人類的歷史在江河的流淌中。”可惜的是,我兩次抵達烏拉蓋,都沒有見到任何殘存在地表的歷史遺蹟,只是在烏拉蓋管理區文化館見到了一些臨時存放在那裡的文物:遠古時期的動物骨骼化石,石器時代的石錛石斧,歷史時期的陶器殘片、車馬用具、鐵製箭頭……

這些歷史遺存對應著《烏拉蓋管理區地方誌》上的“大事記”——

據境內發掘的賀斯格烏拉細石器文化遺址考證,在舊石器時期,這裡就有人類生息;先秦時代,這裡屬東胡、澹襤遊獵部活動區域;秦始皇時期,烏桓、鮮卑部落在此地居住;東晉十六國時,此地被烏洛侯、契丹二部佔據;及至隋唐,這裡的主人變成了東突厥;到了遼金,佔據此地的是弘吉剌部……對於內蒙古大草原來說,成吉思汗之前的歷史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計,一筆帶過足矣,其他的慢慢去想象吧。

成吉思汗也是需要想象的。就像在電影《狼圖騰》中,當畢利格老人伏在草叢中觀察狼群圍獵黃羊,一字一頓地向陳陣講述蒙古騎兵從狼身上學習戰略戰術時那樣,他用想象重溫了祖先榮光。

4

第二次抵達烏拉蓋,已是六月中旬,但草原仍未到最輝煌的時刻。往年此時,烏拉蓋草原上芍藥已經盛開,據說芍藥節會吸引無數遠客;今年節氣遲,芍藥花期尚需時日,草原上徒然開滿紅白相間的小花,熱熱鬧鬧隨處可見,十分好看。不過牧民們顯然不會對這些小花有什麼好感,因為它們擁有一個令人生畏的名字——狼毒花。這種植物適應乾旱寒冷的能力極強,其他草本植物很難與之抗爭,而且其根系越發達,毒性越強。在草原上,狼毒花被視為“草原荒漠化的一種災難性的警示,一種生態趨於惡化的潛在指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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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毒花


穿過大片大片的狼毒花,我們登上高堯烏拉山,從這裡可以俯瞰烏拉蓋河最著名的段落——九曲灣。此前,我已在烏拉蓋管理區圖書館的攝影展和各種導遊冊上見過九曲灣的照片,此刻終於到了近前,我才發現,大多數我所見過的九曲灣照片,都是從同一個角度拍攝的,就是我所在的山頂觀景臺,高堯烏拉山在這一帶的制高點。這裡是每一個奔赴烏拉蓋的遊客必到之地,他們操著各地方言和口音,一群群湧上來,驚歎、歡呼,或者舉起自拍神器擺出幾乎完全一樣的姿勢,然後,下山,原路返回。

據說高堯烏拉山的所在,歷史上曾發生過一場著名的戰役,即公元1202年的“灰騰戰爭”,《烏拉蓋管理區地方誌》的“大事記”中說,這場戰役的發生地在高堯烏拉山東側的毛傲海溝。所謂“灰騰戰爭”實即“闊亦田之戰”,因為“灰騰”和“闊亦田”是同一蒙古語的兩個音譯,意思都是“寒冷”。這場戰役發生於1202年秋天,其時,鐵木真與汪罕聯手,審時度勢,運用誘敵深入之策,以逸待勞,擊敗札木合等人率領的乃蠻聯軍。此戰之後,鐵木真成為東部蒙古的主人,與汪罕和乃蠻塔陽汗形成三足鼎立之勢,為日後一統蒙古高原奠定了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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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斜照九曲灣

關於這場戰役,《元史》記載道:“將戰,帝遷輜重於他所,與汪罕倚阿蘭塞為壁,大戰於闕奕壇(即闊亦田)之野,乃蠻使神巫祭風雪,欲因其勢進攻。既而反風,逆擊其陣。乃蠻軍不能戰,欲引還。雪滿溝澗,帝勒兵乘之,乃蠻大敗。”這段粗線條的記載給後來的歷史學者造成了不小的麻煩,學術爭論不休,而爭議的一個重要話題,就是“灰騰”抑或“闊亦田”之所在。

其實,在內蒙古名叫“灰騰”或“闊亦田”的地點不止一處,有爭議不足為奇。只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烏拉蓋人為何把戰場異常明確地指向“毛傲海溝”,或許是因為在那裡發現了一些箭頭之類的冷兵器碎片吧。

毛傲海溝跟“海”沒有關係,我在一篇文章中讀到,一位名叫毛傲海的牧民曾把此地作為夏季牧場,當地牧民出於方便和習慣,乾脆把這裡叫作毛傲海溝。

站在九曲灣近旁的觀景臺上,是無法看到毛傲海溝的,就算能看到,我也不知道;當我知道時,我已遠離。這或許就是阿蘭·德波頓所說的:“實地的旅行同我們對它的期待是有差異的。”或許,這正是旅行的意義所在——現實補償了想象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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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烏拉蓋之行,我們的行程主要圍繞“水”進行。在烏拉蓋湖畔,我們趕上了一天裡最輝煌的時刻,黃昏時分晚霞如畫,水面猶如鍍上一層金色,打魚人在淺水處整理漁網的畫面,美得令人恍惚;在賀斯格淖爾岸邊,烈日當頭,水面呈現一派淡淡的灰色,南吉德先生說,這裡就是電影《狼圖騰》中有人獵殺天鵝的地方;在九曲灣,我們一直等到日暮沉沉,才等到雲彩從遠方湧起,曲曲折折的烏拉蓋河終於深沉得像一曲長調,舒緩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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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拉蓋湖


那天,我們在高堯烏拉山上的觀景臺逗留許久,目送一波波遊客來去匆匆,熱烈喧鬧。終於,我們按捺不住,決定走下山頭,到河邊去走走。

六月中的草原,黃昏時分蚊蟲飛舞,一路追隨。我們翻過草場上的鐵絲圍欄,與一群羊擦肩而過,這些羊是見過世面的,它們兀自啃食,對我們不理不睬。牧羊人遠遠地坐著,盯著我們看,一言不發。後來我們準備爬回山頂時,和他聊了一會兒,知道他老家在東北,來烏拉蓋專門給人放羊,每月工資不算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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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水緩緩流淌,岸邊紅柳叢生,間或夾雜數株花樹,或紅或粉,倒映水中。在觀景臺上我看不到這些,那裡距離太遠,我能看到的河與其他遊客無異,就是一根曲曲彎彎的線條,線條兩旁簇生灌木。從東北來的“毛傲海”不知道,他司空見慣的這窄窄的水面,竟會讓我產生莫名的滿足感,不是因為我拍到了河水、紅柳、花樹的照片,而是因為我感覺到了河水的流動。

是的,所有風景都是相似的,尤其是走近風景細節的時候。我無法分辨烏拉蓋河水與我故鄉的河水流動的區別,但我知道,它們一樣使我感動,內心柔軟。這是我只有在想到“故鄉”這兩個字時才會有的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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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曲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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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拉蓋湖畔


在《旅行的藝術》中,阿蘭·德波頓寫到他結束巴巴多斯的旅行回到他居住的城市,心情何等沮喪:“我從巴巴多斯回到倫敦,發現這座城市依然固執地拒絕改變……它依然在下雨。公園滿是積水,天空仍然是陰暗的。當我們心情很好,而又看到陽光明媚時,我們會很容易將產生於我們自身之內的情緒歸因於周圍環境所給予的影響。然而在我返回的時候,倫敦的外表提醒我,世界對發生在人們身上的任何事件的冷漠。返回倫敦使我感到絕望。我註定要在這個可怕的城市生活下去。在這個地球,恐怕沒有幾個地方比這裡更糟了。”

阿蘭之所以絕望,是因為巴巴多斯賜予他的滿足感,倫敦不會給他。顯然,這種滿足感並非因為巴巴多斯多麼完美,而是巴巴多斯容納了他的想象,甚或超越了他的想象。

如果我把“巴巴多斯”換成“烏拉蓋草原”,把“倫敦”換作“北京”,算不算對這片草原的禮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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