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賈愛英
第一個與我有直接利害關係的男人，當然是我的父親。
父親也曾在我幼小的心靈裡高大偉岸，無所不能。但隨著我一天天長大，對父親的崇敬一天天減少，繼而代替的是不滿和怨恨。
和父親的過節是由父親重男輕女的思想引起的。
對兒子女兒的態度，父親有明顯的區別。他常說：“兒子是用來防老的，所以要好好疼愛，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不能讓兒子受委屈。而生閨女是做賠本生意，辛辛苦苦養大了，卻要送到別人家去，早晚是要潑出去的水。所以對閨女讓她餓不著，傷不著就行。”
我的血管裡流淌的是父親倔強、偏執的血液。當我稍懂人事時，就開始在父親面前逆反。父親說女孩子要溫柔、靈巧，我偏偏潑辣、笨拙；父親說女孩子要善解人意、順從父母，我偏偏自我為中心，發表異想天開的見解；父親說我朽木不可雕，我說父親封建頑固；父親不喜歡我，我與他冷眼相對。
最傷我們父女感情的，是我的求學之路。
父親說女孩子不能讀書。書讀得多了就不聽大人的話，文化程度越高就越不會過日子，將來嫁了人也不會安分守己，所以他不允許我上學，讓我在家學著做家務，照看弟弟、妹妹。
我不聽他的話。每天都跑到學校裡，蹲在教室門口聽老師給學生講課。沒有書包，沒有紙筆，沒有桌椅，我用樹枝在地上學著老師寫字。常常是父親帶著哭鬧的弟弟、妹妹把我從學校裡揪回來。我總是屢教不改，一離開父親的眼就偷跑回去。父親讓母親管制我，母親向著我說話，他就轉罵我的母親。
那位善良的老師看不下去了，多次找父親談話，讓我把弟弟、妹妹帶到學校的院子裡玩，並給我紙筆，讓我坐進教室裡。
父親並沒改變主意，他還是一天三次說我不該上學的話。
而且重複警告我：“看在那位老師的份上，讓你讀完小學。初中絕對不能上。”
誰知我與書結下了不解之緣。從上學的那一天起，書彷彿就成了我生命的一部分，讓我欲罷不能了。有一股勁在我心裡憋著，事不成誓不休。我對任何人也不說出來，但我堅持我的主張。
接到《初中錄取通知書》，我對父親的話聽而不聞，毫不猶豫地與同學結伴而往。
每天聽父親不讓我上學的訓斥，還是我放學後的必修課。父親又把讀完初中不讓我上高中的話說了三年。
三年後我被一家高中錄取，父親揹著我把《高中錄取通知書》燒掉。後來我知道了真相，我什麼話也不說。但我用另一種方式反抗，我不去學女孩子該學的針線家務活，從地裡回來就拿起書本看。常常是晚上父親睡起一覺，我的房間裡還亮著燈。父親大罵，說我如此下去，他就撕掉我所有的書，讓我從這個家裡滾出去。
父親的話對我不起半點作用。我照樣下地幹活時無精打采，回家後看書時廢寢忘食。
父親對我迷戀於書的“罪惡”行為又氣、又急、又無可奈何。他找了個機會把我痛罵一頓，用血紅的眼睛盯著我，揚言要踢死我以解心頭之恨。我大逆不道地瞪著他，說我不給他要錢買書，不再讓他出學費供我上學。我買書用的是買衣服的錢，看書利用的是收工回來的休息時間。在這件事上我與父親寸步不讓，針鋒相對，叫我那可憐的母親夾在中間左右為難，整日流淚嘆息。
在父親的話裡，我成了精神病人或者死了他也毫不心軟，我也有多次離家出走的念頭，甚至有時想：我就為此事死了，讓他心痛後悔一輩子。
這事怪得了誰呢？一個父親豁上親生女兒成了精神病人、死了，也不允許她讀書確實令人費解，但一個土生土長的農村女孩子，視讀書與生命同等重要，誰又能解釋得透呢？
許是命運讓這樣一對父女碰到一起創造一個故事吧。
為了讀書，我傷透了父親的心。他覺得再沒有一個家庭能容下他這個又執拗、又笨拙、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了。因此，在我的同齡人相繼成家後，他決定把我嫁給說不上媳婦的老光棍，對母親說只有這樣，才能減少我將來被休出門的風險。
我堅決不從。我要自己挑選意中人。
父親氣憤到了極點，他發誓不管我找個怎樣的人家，他都為自己養了這樣沒自知之明的女兒無臉見親家，發誓一輩子不進我的家門。
我常想：父親對我的感情不如對我的幾個姑姑。他可以幫姑姑幹活，借給姑姑錢和東西，但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他不給我幫一點忙，還不允許弟弟、妹妹幫我，不允許母親給我一點東西。
當我因學歷錯過一個個機會時，我曾含淚在心裡埋怨父親；當我即將踏進婚姻的殿堂，我從心裡說：“我決不嫁像父親這樣的男人。”對父親的成見，讓我很長時間裡認為世上沒有我心目中的男人存在。
在我心裡，父親是專橫而自私的。不孝的我把小時候他的慈愛忘到九霄雲外。
我們的心就這樣在將要相碰時錯過了。
眉清目秀的華娶了我。
華如獲至寶的欣喜讓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給了我自信，也沖決了我孤僻自強的堤壩。我嫁給他的第一件事，就是無節制地流淚，把我二十多年的委屈和辛酸都化作淚水流出來。
可能是我的淚水淹沒了他那顆善良的心，以後的歲月裡，他沒挑過我的不是，沒改變過他的初衷。他用同樣稚嫩的心包容了我的一切——包括任性和過失。他的性格單純隨和，與我的父親決然不同，這也是我最中意他的。他對我沒有任何要求，還試圖幫我完成我的夢想。經過十幾年的坎坎坷坷，我們由少年的夫妻變成了同甘共苦、將友情融於愛情內的同路人。我們一起盡著人之子女的責任，也成了一個孩子的父母。
再一個與我最親近的男人，就是我的孩子。當然，他現在還稱不上男人，他還是一個男孩。
兒子的出生讓我成了一個完整的女人。
我曾暗怨兒子的出生耽誤了我對理想的追求，其實是兒子和夫用一種人倫的溫情，陪我度過了那段心理上最艱難的路程。
從對兒子實行胎教，到兒子出生後不會說話就教他背讀，這種母性的慈愛，大大消減了我的青春不得志。
也曾把無名怨氣無緣由地發在兒子身上，也曾對與我一樣倔強起來的兒子驚駭，更多的時候是兒子嬌弱地依偎著我。當我對生活絕望，要放棄一切的時候，是兒子小聲地，一遍遍地催我吃飯，並不惜與我一同絕食啟開了我的未眠心。
兒子是優秀的。
在同齡的孩子中，他第一個上幼兒園，又第一個上小學，學習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每逢有大的波折和決定，我都告訴幼小的兒子，他也很理智地順從我的安排。
我為兒子起名“康”，是希望他有一個健康的身心外，不忍再加給他任何期盼。
兒子慢慢長大後，那種望子成龍的心情卻和別的父母同等強烈。
近幾年對兒子的關心少了，再不能對兒子有全方位的瞭解，有時還會與兒子有無謂的爭執。也領悟到，在逐漸長大的兒子面前，我要學著做母親了。
小時候我不願做女人，對事業的渴求讓我想擁有一個自由的男兒身。現在我知道，做女人也有很多優越的地方。
從父親到兒子，我所接觸的這幾個男人，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我的性格，鋪就了我的人生路。
當我寫完這篇文字，心裡對父親的成見已經蕩然無存。他並不是存心給我波折，是他的生存環境造就了他獨特的人生哲學。在他的人生舞臺上，他不得已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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