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瑩宇:環江拾遺

蒼茫 細葉榕 文學 漢朝 當代廣西 2017-05-24

作者:潘瑩宇

來源:當代廣西網

潘瑩宇:環江拾遺

潘瑩宇。作者供圖

車子向東北方向疾馳。

車外,峰巒影影綽綽,風,在車燈的切割下,顯得格外惱怒,捲起嗖嗖的不滿塞進車窗裡,細縫中,用犀利抗議著我這個魯莽的入侵者,這般不解三月風情!

一直嚮往環江。對於一個都安人來說,環江是一片熾熱、動情的土地,在二十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它那寬闊、溫暖的胸懷,收留了四五萬都安兄弟姐妹……在大安,在金橋,在晒穀嶺,在一座座富足、豐腴的坡嶺,在一片片平整的谷地上,移民的笑聲一直傳頌到現在……在編輯都安六十大慶書籍《都安人 都安夢》和畫冊《魅力瑤山 天下都安》,在撰寫《石頭開花——都安扶貧三十年見證》時,我幾度計劃到環江採訪,但一次都沒有成行,心中慚愧萬分。

這次,“文學名家環江行”終於讓我了結心願,心情分外激動。

原諒我,環江的風,我不是故意的!

古道萬千

走進千姿百態、青翠秀美的木論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一條掩藏在畦畦禾地的古道,從眼前徐徐飄起,在苞穀苗、桑樹間若隱若現……這就是舊寨古道,一條穿越崇山峻嶺、歲月蒼茫的古老之旅!

春雨斜斜地划動,起點處就在跟前,靜靜鋪展著;路旁,一塊懸空的巨石突兀而立,顯得那麼的孤單和冷寂,讓人心中不僅閃過一陣寒顫,那首蒼涼無奈的《送別》,彷彿在耳邊響起——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瓢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

問君此去幾時來,來時莫徘徊。

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

人生難得是歡聚,惟有別離多。

……

心情突然陷入萬籟俱寂之中,一種別離的感傷猶如一滴春雨飄落眼中,輕輕地觸碰著,沒有漣漪,沒有波動,只有泛泛的水霧,如同遠處的山嵐,輕輕飄起,緩緩幻化……孤影佇立的長亭、青青沒人的茅草,水汪汪鑑光的青石板,悽悽的晚風,如訴如泣的笛聲,還有一道血染的殘陽,把四周的青山潑灑淋漓……幾個彳亍的孤影,舉起手中的酒杯,依依不捨傾倒嘴裡,含淚作揖,聲聲哽咽:

此去天涯海角,山高路茫茫,何日再相見,唯有夢中才能言!

古人如此,今人豈能免?

想想自己一生多少悲歡離合,多少往事依稀風中!

想想吟唱著《別離》遁入空門的弘一法師,那飢寒交迫的小廟裡揮毫寫下“悲欣交集”的絕筆,禁不住思緒萬千,悵然若失。

那塊空懸兀立的巨石,又一次投入眼簾,一棵小葉榕根扎石縫上,身子緊緊依附著灰暗的石壁,踮著腳尖奮力探入蒼涼空中,彷彿想飛躍,彷彿在追索,彷彿在挽留……瞬時,彷彿穿透時空,一股歲月蒼蒼的氣息,又一次瀰漫心中,如霧如嵐,如夢如幻。

古道東起環江川山鎮舊屯,西迄黔桂兩省交界處黎明關,關外就是貴州省荔波縣的板寨,全程25公里;一路高山險壑,叢林莽莽,蟲蛇出沒,就算是強賊也難以橫行;遙想歲月深處,有多少的刀光劍影、血淚斑斑掩藏在綠色蒼茫裡……恍恍惚惚中,我竟然冒出“一腳踏上陽關路,回首蒼蒼是百年”的滄桑,一時間寸步難行。

古環江,重山圍困,溝深壑險,蟲豸橫行,是什麼力量,讓一代代先民摒棄安危,開山鑿道,駕馭天險呢?

我在尋思,我在苦索……這是一條千年古道啊!

這時,那棵飛天姿勢的小葉榕,像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海——遠方!

是遠方,是遠方的召喚,是遠方的夢想。

自古至今,誰沒有對遠方的憧憬呢?在這片錐鋒鋪就、層巒疊嶂的山地裡,出門見山,抬頭見山,遠方的遠,遠方的夢,只能在山的那一邊,只有跨過重山,遠方才會出現。於是,一位果敢的環江先民,也許不滿於現狀,也許被生活所迫,也許是逃避災禍,甚至被人追逐或驅離,他咬了咬牙關,懷著殺開一條血路的氣慨,或者是對遠方的追逐,頭蓋一頂花竹帽,披身一件蓑笠衣,腰揣一把砍柴刀,在一個太陽尚未升起、晶瑩雨露還在草尖搖曳的早晨,獨自幹上兩三碗苞谷酒,咂咂嘴,扯上衣袖抹抹脣邊,一腳跨過家門,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一頭竄進綠得流油的灌木草叢,投入密林叢峰之中……

有了第一個人的腳印,就有第二個人跟上,第三個人踏足……千年古道的雛形,就這樣在一雙雙腳下伸延,伸延!

後來,一輩接著一輩,世代渴望走出層層山林圍困、掙脫命運枷鎖的毛南族同胞,用有力的雙腿量,用堅實的肩膀挑,用黝黑的脊背扛,用堅韌的棍棒撬動,用起繭的雙手壘砌,一團團石塊,一塊塊石板,用汗水澆,用心血凝,四尺寬的驛道,從窪叢、從山峰,一尺一尺地鋪開,一米一米地延伸,迭迭宕宕,波瀾起伏。幽幽青石板上,至今還在閃動著先人的身影。從貴州、從雲南、從四川、從廣東,從四面八方,一群群一夥夥的客商旅人、販夫走卒,肩挑的、馬馱的、轎抬的、騎馬的,日出而來,日沒而息,古道上,行人如梭,來來往往,生生長流。

於是,這條連結東西南北的血脈飄帶,凝成了滇黔桂的生命通道,穿越上下兩千年,如今依然在我們腳下閃動……

此情此景,此時此刻,說不完的古道,道不盡的遠方,唯有古韻悠悠,記憶綿綿。

過關感懷

拂開薄霧的挽留,劃過密密匝匝的寂靜,穿透綠葉層層遮掩,春雨輕輕地打落在石板上,叮叮咚咚地呼喚著古道的寥落。

古道始建於漢代,擴寬於唐代,完善於南宋時期;工藝很粗獷,兩邊用大石一框定,中間一填充,大塊小顆不論,卻彷彿散亂又有序,隨意又有匠心,配上兩旁貌似散落又頗為密齊的樹木,讓人滿眼清爽,輕輕吸上一口氣,滿身塵事不知不覺抖落一空,古樸韻味油然而生。

拾級而上,山高路更陡,光滑的石階綴上細細雨點,把我們的身影,倒立在天光霧濛濛中;人在走,風在飄,樹在綠,古道在蜿蜒曲折,除了鞋底偶爾打滑的聲響,四周靜得有點呆滯,有點失真。

想想兩千年的風雨蒼蒼,古道從當初的稀稀落落,到鼎盛時的如牛負重,最後復歸清風冷月,命運在輪迴和轉動,誰人能逃脫而過;也許,正是歷經了太多太多的風霜雨雪、看過太多太多的花開花落、聽到太多太多的馬幫鈴響吧,清清古道才擁有如今的蕩盡鉛華、遺立於世的風骨吧。

不知不覺就走到半山腰。仿若穿過時光遂道,滿道的石團團,一路的石板塊,青幽幽地泛溢著遠古的光澤,這一腳踩下去,可能是漢朝的堆壘,那一腳跨過的,可能就是宋代鋪砌,遠處的那一塊,又可能是今年剛從山上衝刷下來,古古今今,今今古古,憑你倘佯,任你穿梭……當然,一切都是我們內心的期願,一切都是我們自己假想。對於這條千古驛道,我們三四十個人的走動,可能與一隊螞蟻爬過毫無二致,走過了就走過了,搖不動一縷清風,踏不出丁點跡象。青石板依然是那塊青石板,荒草依然是那簇荒草,無論是漢代鋪,還是昨天長,它們只是靜靜地鋪展著、流淌著,乾乾淨淨,赤赤條條,與大山、與綠樹、與雨絲融於一體;如果不是我們事先被告知,誰會想到這是古時一條連結著滇黔桂的繁華“官道”!

突然,一道綠色屏障橫空而出,野草、灌木、藤蔓默默地,靜靜地,就掛在前方山埡處,清清亮亮,紋絲不動,靜默不語;時光就像天上的雨絲,輕輕地撒落在它們的身上,悄悄地往下滴,一滴一滴地流逝。古驛道泛著幽幽青光,緩緩地沒入其中,消失在蒼翠深處,無聲無息……

“洞平關!”

“古驛道第一關!”

哦,是一道關隘,一道掩埋在藤蔓、荒草、青苔之中的綠色關隘,一段湮沒在歲月時光之中的記憶;當年,多少的官員、文人、商旅和販夫走卒就在這裡投書納稅、遮風避雨、吟詩作賦、舞劍揮毫,多少的歡聲笑語、生離死別曾經在這裡鐫刻,多少的山洪暴雨、戰火災禍曾經在這裡劃下道道傷痕,然而,一切復歸大地,塵歸塵,土歸土,就是堅硬的石壘也在草木撫慰下歸於綠色,與山石無異,與春雨同行。

手輕輕地搭到疊壘的石牆上,一股清涼的粗礪沁入心中,讓我紛繁的思緒瞬息平緩下來;輕輕地呼吸一口山風,靜靜地閉上雙眼,面對這座古老的關卡,我突然想這麼站一站,站一站,屏住呼息,靜下心和氣,像一塊石,像一根草,像一滴水……悄悄地融入城牆之中,不為追尋什麼,也不想頓悟什麼,只想讓自己停頓下來,在這片千年氣息之中,住住腳,歇歇息。

……

“過關了,過關了!”聲聲欣喜突然響起,我打了一個激靈,從空空靈靈之中、從冥冥寂寂之中驚醒——

眼前,前人去,後人隨,一個個,一串串,從關口歡呼而過,那雀躍的腳跟,那舞動的手臂,那飛揚的身姿,無一不是發自肺腑的喜悅!

走了這麼長的古道,終於走到了關口;一腳踏出去,就過關了,誰能不歡欣鼓舞呢?

也許,這個關還不僅僅是洞平關呢!

牛角寨瀑布

從環江回來,已經近月,耳畔依然迴響的,是牛角寨瀑布群的激情呼嘯和喃喃細語;在這個名為“鳳凰” 的幽深山谷裡,我聞到最空靈的馨香,看到最熾烈的衝擊,聽到最柔軟的低吟,品到最清洌的山泉……高與低,快與慢,動與靜,剛與柔,深與淺,狂熱與纏綿,在這裡就像陰與陽、掌心和掌背一樣,渾然一體,相輔相成。我不知道,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還是天地生成時留下的大道之痕!

遠遠的,一道白練突兀於懸崖峭壁之上,像精靈一樣潔淨,像雲靄一樣輕靈,它舞著手臂,睜著無邪的雙眼,打量幽幽的暗谷——

來吧,孩子,媽媽在這裡等你。

來吧,我的寶貝,這裡就是你的家!

……

彷彿聽到大地母親的召喚,鳳凰谷的熱切,白練雀躍歡呼,輕靈地跳起來,迎著靄靄雲錦,在峭壁翻個跟斗、打個旋,呼嘯而下,一剎間,飛珠濺玉,銀花閃閃……無邪的石壁,探出光亮的身軀,在半空中沖刷著,戲耍著,那貫通脈絡、透徹肺腑的清爽和共鳴,奏響了一曲曲“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永恆樂章。

澗下,一汪水潭款款落情深,彷彿千萬年的守候和凝望,就是為獲取剎那間的擁抱和纏綿;什麼叫做柔情似海,什麼叫做良辰美景,你看,這“飛流直下三千尺”的剛烈,一撲入水潭的深邃,瞬息之間就化為微波盪漾的“繞指柔”!

潭池再大也裝不完流水,情意再深也有別離的時候。水潭滿溢了,瀑布立即化為澗流,活蹦亂跳在亂石中,咋咋呼呼地,惱羞了就噴你一臉水,愉悅了就給你一個擁抱……在陡峭的山澗中,這裡擺個“孔雀開屏”,那邊來個“七仙女下凡”, 什麼“雙龍戲珠”啦,什麼“鴛鴦戲水”啦,臭美沒個夠……古樹也不嫌老,撩起腳晃著須攪入水中,左吮一下,右親一口,活脫脫一個老頑童。

望著這一派生意盎然、妙趣橫生的景象,我真的難以置信,小小的鳳凰谷,竟然隱藏有這麼大的“乾坤”,真是“山水竟天成,大道無人知”啊!

頓時,心中冒出一股“相見恨晚”的憐憐相惜感,直至如今,不絕如縷。

(作者介紹:潘瑩宇,壯族,出生於桂西北農村。著有詩集《靈魂與家園》、小說集《跨越門檻的一種姿勢》,曾獲首屆《上海文學》文學新人大賽短篇小說新人獎佳作獎、第六屆壯族文學獎。現供職於政協都安瑤族自治縣委員會。系廣西作家協會理事,魯迅文學院第十四屆中青年作家高級研討班學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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