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與酒有關，記憶深處的絲絲溫情，漸行漸遠的鄉村系列之18
酒 碟-3
獨家授權作者：王 惠
父親很少喝酒，但那一次因為有我的參與，所以關於他的酒碟的記憶便無比地真切和深刻。那時候還在縣城工作的父親極愛讀書，回家的夜晚也不忘他閱讀的習慣。
我記得父親穿著草綠色的軍襖，上面披著舊舊的灰色中山裝，總是坐在靠牆的炕角，面前放著那張矮矮的兩尺見方的小炕桌，桌上放著罩有玻璃燈罩的油燈和一摞厚薄不等的書。
睡在他對面的我常常會把腳丫子故意地伸到他的腿上，他會假裝不經意地一把抓住那小腳，一邊誇張地作勢要用手指在上面撓，於是那小腳便飛快地抽回去，兩個人都悄悄地笑了。這是父親和我的小遊戲，母親是不知道的。
父親在家的夜裡母親也不早睡，盤坐在我的枕旁給我們織毛衣，長長的織針在我的頭頂癢癢地一戳一戳，我常常在這種觸覺的節奏中忍不住地睡眼迷離。
有幾次她從我身邊輕輕地起身，披著那件令村裡女人羨慕不已的黑底紅花的細條絨薄襖，持著父親面前的燈，拖著燈光創造的巨大粗壯的黑影穿過廂房走進廚房的小門，黑暗中我聽到她似乎摻了溫水在洋瓷盆裡洗手，腕上的銀鐲子敲得盆沿微微地脆響；然後聽到她揭開鍋蓋取東西，之後是壓低聲音的勻稱的切菜聲。
我往往會在這一階段，在這片有節奏的切菜聲中復又睡去。有一次我好容易順利地熬過了這片催眠曲般的切菜聲，繼續窺聽廚房裡母親的操作，才知切菜聲停了之後是窸窸簌簌的攏柴聲，然後“哧”的一聲大概是划著了火柴，在煌煌煌的一陣火響之後，隨著“呲啦”一聲，一股香味登時飄滿屋子。
我終於沒能忍住強烈的好奇，猛地從被窩裡爬起，伸著脖子朝廚房方向張望。母親在明滅閃爍的光裡一手舉著燈一手端著什麼物件過來了，她將手裡的東西遞給父親，不由分說便將我朝被窩裡按。
父親哈哈笑著朝我嘴裡塞了點什麼，我都來不及看就張開嘴巴接住，在瞌睡的餘緒中慢慢地品咂，覺得是幾片頗有些肉香和蔥香的薄片，它們被我的牙齒小心翼翼地細細切碎，在舌上來回盤桓卻不能立時判斷出是究竟是何物竟然如此美味。
嚥下去之後定神朝父親面前看去，發覺小炕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隻白瓷的酒噹噹兒和一個很小的白瓷酒盅，旁邊放了兩個三寸圓碟，一碟雪白的圓根絲，另一碟淡紅帶赭色的薄片，原來是日間煮熟了的瘦肉，母親將它切得飛薄，用現熱的滾油潑著蔥花拌了，現在那薄片上覆著淡綠色的粒粒蔥花，熱油潑過的帶著醋香的氣息還在那薄片上流轉。
我大驚小怪地直叫起來，父親便又夾了更多來塞在我張到不能再大的大嘴裡，我於是才心滿意足地在母親的手掌下臥倒，復又鑽進暖和的被窩，閉著眼睛嚼起口中的美味，在父親時不時“滋兒——呵”的輕微的抿酒聲中恍恍然睡去。
也許那晚的記憶太深刻了，長大後的我還常常想起那天晚上從舌尖到喉嚨的驚喜，這是喜歡素食的我關於肉類的最美好的記憶。現今父親已經不怎麼喝酒了，只偶爾在我們的苦勸下笑著飲下那極小的一盅。
我們的外爺早已作古，今天即便是鄉村的事情場也非常鮮見那九碟三行的鄉土酒碟了。十幾年前的那個深秋，在黑山腳下，剛下過雨的田地裡，我們的膝蓋跪成了泥坨坨，透過淚水迷濛的睫毛眼巴巴地看著大夥兒含著眼淚將外爺埋在了泥濘的田地深處。
大哥二哥和外爺的一大幫徒子徒孫將幾十杯白酒祭灑在外爺的墳頭，又在墳頭供了好幾樣外爺喜歡的酒碟。外爺這一醉無有歸期了，黑黑的沉重的柏木隔斷了我們的眼光，也隔斷了塵世。
在外爺的事情場上，和外爺交好、久已不行藝的老廚子花爺瘸著腿親自作了大廚，據大家說那是多年來最為精緻且美味的一次鄉宴，但年邁的花爺悉心做出的十幾個涼涼熱熱的精美菜餚，在我們兄妹乾裂的嘴巴里卻沒有嚐出一絲兒可口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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