朴樹已經記不清什麼時候被叫成“樸師傅”了,他在京郊租了個別墅,很少社交,也很少上網。

很少上網的樸師傅一共發過25條微博,他發一串省略號,就引來八千多條評論。

最熱的一條評論說,“樸師傅2018年的微博已全部更新完畢”,引來八千多個贊,比評論數還多了好幾十。

再早一年,樸師傅發過一篇長文,提到了煤的形成。

“有些樹木凋落了,被埋在地下,漫長的時間過去了,他們經受著強烈的外力擠壓,最終變成了煤。而另一些樹,被埋在更深的地方,經歷了更漫長的時間和更劇烈的擠壓。他們變成了鑽石。”

類似的話張瑋瑋也說過,大致意思是說,把一堆葡萄放在一個容器裡,放十年,它可能成為酒,也可能成為某種物質。

“我們肯定是要成為酒的。”

樸師傅沒想成為鑽石,他相信新唱片是一粒煤。後邊又加了一句,“尤其是在這個遍地塑料製品,缺少基本的愛和耐心的年代。”

他曾在微博發出感慨,“樸實一點,不穿金戴銀不騙人,在這社會,為什麼那麼難。”

樸師傅毫不掩飾自己的偏見,也不否認。

“這個行業,保守,短視,貪婪,僵死,像塗脂抹粉的屍體。甚至比起二十年前更加無恥。 ”

二十年前,樸師傅還是大家口中的小樸,新專輯剛剛問世,那不是一粒煤。他在歌裡唱到,“知道嗎,我是金子,我要閃光的。”

那是朴樹的第一張專輯——《我去2000年》。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沒人知道這張專輯二十年後會勾起張亞東怎樣的回憶,但他自己說,那時候,大家對2000年充滿了期待,覺得一切都會變很好。

樸師傅說的更詩意:生活在霧中,平淡而盲目。回頭看時,一目瞭然。

朴樹本來沒想進音樂界,從一開始,他就厭惡這個行業,並以之為恥。

他只想從高曉鬆那騙點錢。

高曉鬆當時正在四處花錢買歌,前幾年他剛剛出了合輯《校園民謠1》,賺了點錢。

朴樹不喜歡高曉鬆,也不太喜歡他寫的歌。他把高曉鬆想象成一個穿著白襯衫,留分頭,戴眼鏡,腰上彆著BP機的人。

高曉鬆經常給朴樹打電話,沒事就去他那兒待會兒,看看最近寫了什麼歌,順便教育他幾句。

有時候還會給朴樹畫餅,比如要把他帶到什麼什麼公司。直到有一天,高曉鬆說,他有一朋友,從美國回來,有好多錢,想開公司。

朋友叫宋柯。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那是音樂界甚至文化界的好年份,保守思想逐漸褪去,理想主義餘溫尚存,民謠歌手和搖滾樂隊都能收穫擁躉,沒有人不相信,新音樂的春天即將到來。

宋柯聽了朴樹兩首歌,兩次都哭了。他和高曉鬆合計,不能讓這麼好的作品和歌手給其他公司糟蹋,兩人專門成立麥田音樂。

1996年,麥田音樂打出了“紅白藍”的概念。“紅”是尹吾,“白”是朴樹,“藍”是葉蓓。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發了單曲,也有了一些演出,新專輯尚在路上,朴樹和尹吾似乎前途無量。

兩人住得近,朴樹住在北大,尹吾在北大西門的畫家村,沒事約在一起踢球,或是隨便找個地兒坐一下午,未來的世界山高路遠,似乎永遠走不到近前。

他們不知道,短短几年,音樂圈已經走到最後的繁榮。盜版猖獗,黑豹的專輯賣了一百五十萬張,幾個人還在吃著啤酒就泡麵。

幾年時間,音樂公司都挺不住了,麥田也沒錢了。

資金跟不上,朴樹的專輯錄得很不順利,基本上一首歌的鼓改了,其它歌的鼓就沒錢改。

朴樹跟宋柯大吵一架,準備散夥。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麥田守望者”樂隊的原吉他手劉恩是朴樹的發小,他跟朴樹說:“我們跟張亞東談著,總有人進來,拿著一摞錢給他,說你幫我做誰誰的製作人。”

朴樹找到了張亞東。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張亞東也在迷茫。

1996年,他因為竇唯介紹,監製了王菲的整張專輯《浮躁》。

《浮躁》是王菲所有的專輯中賣得最不好的一張,大家覺得張亞東製作得不錯,但商業社會自有規則。

專輯不賣錢,他失去了為王菲繼續製作整張專輯的資格,因為給他做就不賣錢,張亞東成了"不賣錢的音樂人"。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張亞東自己也出專輯,1997年,他推出第一張個人專輯《張亞東》,被評為香港、大陸當年“十佳專輯”。

但還是不賣錢。

老闆心灰意冷,轉而發展丹麥和英國的樂隊。 張亞東徹底歇下來了,開始不斷為別人製作專輯。

國內整體環境的不規範,製作過的大多數樂隊,幾乎都存在技術上的問題,大家在一起多數時間不是在探討我們要的是什麼意境,我們要彈奏出什麼樣的情感,而是“你能不能彈齊一點”、“你能不能別晚呀”。

朴樹拿了把吉他給張亞東彈唱了《那些花兒》,張亞東聽完後說:“那些活兒我都推了,給你做這個。”

宋柯怕請不起張亞東,跟他面談了一次。面談結果相當順利,回去的路上,宋柯對朴樹說:“哥們兒為你能做都做了, 你以後一定得為哥們兒負責任。”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錄製《在希望的田野上》時,張亞東找來竇唯打鼓。

《那些花兒》的歌詞,朴樹寫完第一段實在寫不出來了,付翀給他寫了第二段,從有些故事還沒講完,寫到春秋和冬夏。

專輯錄完,朴樹不想放《白樺林》,高曉鬆苦口婆心地勸,“放在B面也行,它一定第一首先火。”

1999的開年之際,朴樹發表了專輯《我去2000年》。

第一張專輯的第一首歌,是windows98進入中國的推廣曲《new boy》。

一年內,《我去2000年》賣了30萬盤,最後總銷量接近百萬。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那是實體唱片業最後的狂歡,舊時代逐漸瓦解,千禧年即將到來,人們爭先恐後地想給新世紀埋下一粒種子,或是完成一次別離。

麥田只發行了朴樹和葉蓓的專輯,尹吾三年合約期滿,無奈作別。

他四處籌錢,獨立發行了第一張專輯《每個人的一生 都是一次遠行》,為六年北漂生活做了個總結。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他將卡夫卡的短篇小說《出門》寫到歌裡,在末尾反覆地唱著“這可是一次,真正沒有盡頭的旅程。”

那年,許巍抑鬱症加重,放棄四年北漂生活,重回西安。汪峰窩在自己的出租屋裡,寫下了《再見二十世紀》。

所有人都勸朴樹要趁熱打鐵推出第二張專輯,就在大家準備慶功發片時,朴樹宣佈:“唱的不爽,我要重新錄。”

那年,港臺音樂經歷了一波高潮。

19歲的蔡依林,19歲的容祖兒,20歲的蕭亞軒,21歲的梁靜茹,都趕在千禧年前發佈了第一張專輯。

周杰倫和方文山終於開張,賣出了第一首作品《落雨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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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天加盟滾石唱片,發行的《第一張創作專輯》,賣出30萬張。

任賢齊在央視春晚演唱了《對面的女孩看過來》,引發全場共鳴。

娃哈哈集團總裁宗慶後指定王力宏是純淨水唯一代言人,這是王力宏第一次做代言,而且持續了2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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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日本東京武道館一連舉辦兩場“FayeWong Japan-Tokyo”演唱會,臺下嘉賓席星光熠熠,第一場來了木村拓哉與酒井法子,第二場來了竹野內豐與張國榮。

歌曲開始前,大屏幕中播放著一家三口坐電車的甜蜜畫面,竇唯打鼓,張亞東彈貝斯,王菲登臺,演唱《Don’t break my heart》。

後來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1999年,馮小剛的賀歲片《沒完沒了》上映,影片的最後,葛優對癱瘓在床的姐姐深情告白:你要是不在了,那還叫什麼好日子啊。

北京的冬天安然寧靜,新世紀的光即將散落到舊時代的窗稜,他推開窗戶,看到臺灣姑娘吳倩蓮,喃喃地說,“好日子還是來了。”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從2000年到2010年,港臺音樂成了華語音樂最後的顏面,為實體唱片業守護了最後一程,直到最後,大家殊途同歸,兩岸三地的音樂人坐在一起,相對無言。

2005年,張亞東接受採訪時說,我抓不住國內市場的脈搏。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張亞東太文藝,還是鄭鈞說得直接,他在2019年的一檔節目中說,“所有音樂排行榜公信力都崩了,榜裡的歌雖然火,但是10首有9首真聽不下去,這就是屎啊!”

盜版的時代一去不返,音樂人的日子並沒有好過多少。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2018年9月,中國人民大學音樂與錄音藝術學院發佈《音樂人生存現狀與版權認知狀況調查研究報告》,令人感慨。

報告中說,中國人均音樂消費水平為0.15美元,美國為16.41美元,是中國的109倍。音樂製作人收入上,美國是中國的近25倍。

中信證券報告稱,2017年中國數字音樂用戶已經達到了5.5億人,是美國的總人口的1.7倍,但數字音樂付費市場規模僅為32億元,整體付費率不足4%。

音樂人過去的盈利模式唱片工業被摧毀了,但新的互聯網化的盈利模式尚未建立。

人們年復一年地聽著老歌,平臺各種主題推薦也是年復一年不斷循環的老歌,無數選秀節目不斷翻唱改編的還是那些已經被翻唱無數遍的老歌。

人才不是流失,而是直接斷檔。

張亞東朴樹還有windows98,他們的春天埋在了1999年

2019年,綜藝節目《樂隊的夏天》上映,盤尼西林樂隊翻唱了朴樹的《new boy》,張亞東坐在臺下,聽得老淚縱橫。

擦乾眼淚,他對著臺下滿場觀眾和臺上的樂隊說,“那時候我們寫歌,叫《我去2000年》,大家對那個2000年,充滿了期待,覺得一切都會變很好。”

停頓了一下,他接著說:

“結果好吧,就是我們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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