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過去，朱婷會揀出兩段相遇作為她人生的關鍵節點：一個是遇見排球，另一個是遇見郎平.

文 / 謝夢遙

孩子談到他，這個身高1米85（這個數字是據她回憶的，與官方數字有差異）的17歲姑娘就想笑。少女之心像水晶一般，明亮、澄澈，讓人一眼洞穿。那是2012年2月，看到她所屬河南青年隊的隊友紛紛用起了微博，她也跟風註冊賬號，第一條微博就關於他。她轉發了一張代言宣傳照，“我們家小明噢。”

她的球齡，和她喜歡黃曉明的時間，幾乎一樣長。她來自周口市鄲城縣秋渠鄉朱大樓村，13歲時，她參加市體校夏令營的選拔，最熱門的籃球組拒絕了她，接下來，皮划艇組也拒絕了她。理由都是“缺乏力量，沒有肌肉”。排球組留下了她，因為“不需要身體對抗”。自此她進了體校，從零學習排球，以當時年齡來說已算晚來者。也正是那前後，《神鵰俠侶》劇集熱播，一發不可收拾，她迷上了劇中的“楊過”，現實裡的黃曉明。

註冊微博之後的3個月，她發了67條微博，49條跟黃曉明有關。除此之外，社交媒體上的她，也是個戀家的姑娘。她轉發一組大手牽小手的照片，簡單地寫道，“愛爸爸。”臨近除夕夜，她寫道，“我想回家過年。”跟著三個“抓狂”與一個“哼”的表情。但她幾乎不談論自己。她是誰呢？用她本人的話說，一個叫朱婷的“青年隊的孩子”，僅此而已。未來在哪裡呢？根本沒敢想過。

6年過去了。一系列標籤加之於她的身上：史無前例的11個大賽MVP。最近兩年世界排壇（包括男排）第一高薪。權威排球網站world of volley的年度最佳女運動員。中國女排的隊長與絕對核心。外媒口中的Zhuperb（Zhu+superb，即卓越朱）。

如果你剛剛歷經一場長達30年的昏迷，對中國女排的最後印象還定格在上世紀80年代世界三大賽的三連冠，以及那個“鐵榔頭”的形象是何等偉岸，那麼醒醒吧，歡迎來到有朱婷的排球世界，這個被公認的現役女排世界第一人比1米84的郎平還要高上半個頭。

2018年11月底才滿24歲的朱婷如今已是世界級的體育明星，正如李娜和姚明這些她的前輩一樣。她的身高也長到了1米98。記者與她聊到黃曉明，她大方地笑了。

“你先告訴我你這個文章，曉明哥能不能看到？”

“他應該看不到吧。看到和不看到，你的回答是有不一樣嗎？”

“應該不一樣。”這位單眼皮姑娘眨了眨眼睛說，巨星光環消失了，這一刻她只是一個調皮的小女孩，“你剛才說看不到，所以我現在只有看不到的回答。”

她依然喜歡黃曉明。她追蹤他的信息，買過“黃室家族”的周邊產品，甚至很長一段時間裡，微博頭像都是黃曉明。她的微博常給《人民日報》點贊，但給黃曉明點讚的次數要超過《人民日報》。一些人成名後會在社交媒體上把過去的時間線清理掉，她沒有選擇這樣做。“為什麼不保留，為什麼要刪掉？”她歪著頭反問。

採訪在她的拍攝間歇進行。她的時間需爭分奪秒計算：前晚在浙江紹興的世俱杯比賽才落幕，這一天她趕至上海拍攝廣告，當晚11點，坐飛機趕回土耳其。租借用於拍攝的服裝已是最大尺碼，所有的褲子還是穿成了七分褲的感覺，遮蓋不住她的腳踝——她有一雙長達1.25米的腿。她承認從未嘗試過穿裙子。買到合適衣服對她向來是挑戰，“如果買長褲之類的，要買足夠長的，它腰就很肥”。她身形修長，體脂率維持在11%，面對鏡頭擺拍可以很優雅。

未來巨星

拍攝這天正是郎平生日。朱婷在前一天就給恩師發去生日祝福。兩個人時有微信交流，“開心的時候也會講，更多我覺得是技術或者心理上遇到困難的時候。”最近一次聊，她說到打完國家隊就緊接著土耳其聯賽，感到身體疲勞，狀態不能隨心所欲，郎平告訴她，“慢慢來。”

回望過去，朱婷會揀出兩段相遇作為她人生的關鍵節點：一個是遇見排球，另一個是遇見郎平。2013年4月，郎平出任中國女排主教練，將朱婷的名字寫入大名單。當時她名氣有限，領隊賴亞文從未聽說過她 。

其實早在2011年的全國女排聯賽，朱婷由河南青年隊借調到一隊，郎平執教恆大隊與之交手，就記住了她，覺得她動作特別協調。第二年再戰，郎平特意留心，卻在場上沒有發現她，原來為備戰全運會青年組比賽，朱婷又回了青年隊。“但郎導一直記著這個孩子。”採訪報道中國女排多年的資深排球記者馬寅記得這個細節。

日後在國家隊與朱婷成為密友的徐雲麗對她也早有印象。“福建跟河南比賽的時候，她當時還是個小隊員，還不是主力，打得不是太多，有見過那一面。”她對記者回憶，“就覺得這個小孩跳得特別高吧，我說哎喲，河南怎麼出了這麼好的一個苗子。”朱婷垂直起跳可達76釐米。

對朱婷來說，2013年是嶄露頭角的一年。先是6月初代表國青隊打瑞士精英賽——國家隊破例把出賽機會讓給國青隊，朱婷榮膺最佳得分獎。半個月後的世青賽，國青隊獲得冠軍，她包攬最佳得分、最佳扣球以及MVP。國際排聯官網稱她為“未來巨星”。

那年7月，“未來巨星”來國家隊報到了。第一堂訓練公開課，許多記者都對她充滿興趣。馬寅也在場，她記得那天結束的時候，朱婷一直搖頭不想接受採訪，是郎平把她揪到大家面前。“來，你們多問問她。”郎平說完衝記者們擠擠眼，甩下她就走了。

“其實郎導更重要的是想讓這樣一個從農村來的小孩，能更多地見見世面，敢於表達自己，敢於說話。”馬寅說。

“未來巨星”尚且青澀。她是國家隊年齡最小的那個，大隊員都管她叫“小孩兒”。“很靦腆，剛來也會比較害羞，比較害怕點。這個集體在她心目中還是佔了特別高的一個位置。”年長朱婷7歲的徐雲麗回憶。

2013年8月舉行的世界女排大獎賽澳門站是朱婷的國家隊首秀，郎平將她放進首發陣容。三戰下來，朱婷均拿到全場最高分，讚譽湧至，以至於轉戰香港時大家出去逛街，大隊員之間開玩笑：“別把她丟了啊，我們還要贏球呢。”

朱婷並不理所當然地覺得外界的讚譽是她應得的。在當年採訪中，她認為自己“撐死算是中流隊員，進攻可能好一點，狀態不穩定，有時候很好，有時候打得很爛”。她還問隊內二傳沈靜思，“你說怎麼好事都讓我趕上了呢？”沈靜思逗這小孩兒，讓她回家問問爸爸，是不是祖墳上冒青煙了。

那一年國家隊賽程結束，大家準備各回地方隊，朱婷顯得特別不捨。“哎，不知道明年能不能來了。”她對徐雲麗說。作為2006年起就進到國家隊的老將，徐雲麗完全理解那種感受，“按以前的慣例來說，你到國家隊的話，總是會有進進出出的這麼一個過程。”她記得最初那兩年，她有過同樣的恐懼。但她也知道，這個時候朱婷更需要的是鼓勵，要相信自己。“放心吧，誰走你都不會走了。”她告訴朱婷。

打磨

2013年的朱婷，尚有很多被對手利用的缺陷。作為主攻，她的撒手鐗是高點強攻，但基本只有大斜線和中線兩條線路。一傳是短板，她的身高優勢在防守時變成劣勢，下不去身，力量也很弱。

朱婷是一塊璞玉，郎平是打磨者。郎平執教強度較從前國家隊要小，每晚6點前結束，注重康復理療，訓練前的熱身要做夠40分鐘。她為朱婷單獨安排上肢力量的訓練，把從美國揹回來的蛋白粉送給朱婷，叮囑她每次練完喝。她指導她要豐富手法，打出不同線路，還要懂得迷惑對手，擅用吊球、抹球。郎平還把同樣警示帶到了媒體前。

“郎導當時說的話就是，她現在這點東西，一旦對手把她研究透了，她就什麼都不是了。有些球迷就有意見，郎導怎麼能這麼說話呢？”常年跟訪朱婷的馬寅說，“擔心傷仲永嘛。但是她就沒有那麼多浮誇和華麗的東西，郎導要求她怎麼做她就怎麼做。”

從2014年年初起，郎平有意識地培養朱婷接一傳的能力。那是一項很艱苦枯燥的訓練項目。但是練得苦並不意味著效果立竿見影。2014年5月的瑞士精英賽，朱婷被對手針對了，發球專門找她，“她就被人家發崩潰了，東飛一個，西飛一個，但是郎導就不換她下來，就讓你她留在場上。”馬寅理解，那是郎平在磨鍊朱婷。接好一傳不只要有技術也要有心理素質，“越害怕越接不起來，郎導是幫助她完成這個心理建設。”

那年的瑞士精英賽打下來，朱婷感到自己拖了全隊的後腿。後來，她告訴馬寅，一堂訓練課結束，如果接一傳的手感好，她就留下來繼續加練，她想記住那種感覺，她生怕忘了。

到2014年9月的世錦賽，她已經被安排接三輪一傳，到2015年時，則是六輪一傳。她逐漸變成一個全面的攻手。“也不是說突然間哪一年變化特別大，真的是一年一個變化這種感覺。”徐雲麗說。朱婷個人職業生涯從未有過停滯，是一條上行的大斜線。中國隊的成績也隨著她的進步而攀向高峰，2014年世錦賽亞軍，2015世界盃冠軍，2016年奧運冠軍——距離上次奪冠已有12年。她是取勝的關鍵。

土耳其則是一段新故事的開啟。得益於郎平牽線，2016年9月，朱婷加盟土耳其強旅瓦基弗銀行隊。這次放行，可謂排管中心的破例，在她之前像魏秋月、孫玥等國手，均是步入職業生涯後期或從國家隊退役，才能得到留洋允許。土超聯賽是當今世界水準最強的聯賽，金軟景、博斯科維奇、拉爾森等世界頂級球明星都在此效力，一個賽季下來，朱婷要打50多場球——在河南隊只能打不足20場，她能得到最大程度的鍛鍊發展。

兩年過去，她為瓦基弗銀行隊贏下了7座冠軍獎盃，2017-2018賽季更是完成了超級盃、土耳其杯、世俱杯、歐冠、土超五大賽事的全滿貫。她是群星薈萃的球隊中最閃亮的明星，最被需要的那個人。

徐雲麗半年前曾去土耳其探望過朱婷，見證了她贏下土超冠軍。里約奧運會退役後，徐雲麗很少碰排球了。排球的快樂又回到了她的身體，她特別興奮。她看著場上的那個女孩，感到她的成長，“特別自信，特別霸氣”。

作為唯一一張亞洲面孔，朱婷完全融入了那支隊伍。她與隊友有著很多互動。賽前熱身或者贏球慶祝，她與隊友一起跳自創的舞蹈，每個人的招式都不同。“這是一種默契，比如說我們今天賽前玩這個，今天贏球了，下一場球我們就繼續。”朱婷告訴記者。與二傳奧厄茲巴依伊會有一個手拉手動作，兩人會一起用英語喊出：“防守！攔網！”與自由人阿伊卡吉則有一個指頭相抵的“電擊儀式”，起源是比賽中兩人不慎撞到了一起。“後來我們就演變成現在的一種簡單明瞭的表達方式”。

但在賽場之外，不像絕大多數她這個級別的球員，朱婷安靜低調。一年算下來，她只去過四五次隊友聚會，並不頻繁。她有個Bose音箱，休息日坐在陽臺晒太陽聽歌，半天就過去了。在土耳其的短暫相聚，徐雲麗完全感受不到朱婷的孤獨。“她在那邊特別充實，平時該幹什麼，她自己規劃得都比較清楚。”

還在攀登

至於朱婷2018年的國家隊表現，如果以奪冠為唯一標準來衡量的話，確實遇到了一些困難。雅加達亞運會奪冠，2018年世錦賽和世界女排聯賽均是季軍。目前的中國女排，正處於新老交替之中，作為隊長，朱婷需要承擔的更多。馬寅能感受朱婷內心的困境。她海外征戰期間為馬寅創立的自媒體“我愛女排”開設專欄“西行漫記”，但最近一年很少更新，“她沒有找到答案的時候，她不太願意去寫。”馬寅說，“朱是個不太願意把自己的困惑表達出去的人，因為表達出去會給別人增加負擔。”

朱婷抗拒過度曝光。世俱杯期間，紹興市奧體中心體育館成為瓦基弗銀行隊的主場。經紀人收到過多家媒體採訪請求，除了難以推卻的直播平臺，朱婷全部拒絕了。在記者這次採訪之前，《南方人物週刊》是近兩年來唯一對她進行深度專訪的紙媒了，那次機會也是受某商業品牌之託。體育與娛樂的融合是當今時代的流行趨勢，但你在綜藝節目裡幾乎找不到朱婷的身影——除了奧運剛結束時在郎平和隊友陪伴下錄過幾次。

採訪時，朱婷的回答總是非常簡單，不願覆盤細節與具體對話。就連徐雲麗也這麼說：“技術上的東西，包括心理上的一種溝通跟交流的話，我覺得只能說是我們自己內部消化，沒必要跟大家分享。”

跌宕起伏的故事沒那麼重要。聚光燈沒那麼重要。最重要的是勝利，是排球。

排球是她的一切 。她在一個國家級貧困縣農民家庭長大，在五姐妹中排行老三，出生時家裡因超生問題被罰了款。為了減輕家庭負擔，兩個姐姐早早離開學校，去了江蘇無錫打工。排球給了她一切。里約奧運會中巴之戰前，郎平發信息對她說：“你我能成為師徒是很幸運的。大戰當前，我相信你，你更要相信自己。”她看到就哭了。

人們談論她承擔的壓力與成就的時候，很容易忽略，她剛滿24歲。國家隊隊友們都知道，朱婷擁有最多的面膜，她也樂於為旁人推薦。她對名牌包沒什麼興趣，“覺得不太實用”，但會買項鍊。最近有次相聚，談到某個話題徐雲麗假裝生氣了，近兩米高的朱婷撒起嬌來，竟然像小孩一樣倒在徐雲麗懷裡 。

徐雲麗印象中，擔心被淘汰的對話只在2013年發生過一次，“根本就不是我們的話題”。但對於朱婷來說，淘汰的恐懼一直在。“愈發強烈吧，”朱婷對記者說，“無非淘汰的是兩種，一是你競技能力不行的時候，二就是說有傷病的時候。看到隊裡的老隊員都是因為傷病而被迫退役的。”

“大家都在說你是一個天才，或者世界第一之類的，我覺得任何運動員聽到都會很開心。但是我覺得你真是要剖析現實的話，距離還是差很遠的。這個只有自己知道，我確實和外界所說的不會到一個檔次上。”朱婷說，“還是在攀登，我覺得還沒到頂峰。”

將毫不做作的謙遜、對於名望的冷靜態度、極簡的純粹、勢不可擋的強攻以及靈動與霸氣融於一身，朱婷幾乎成為一個流量明星一樣的存在。“中國女運動員裡面，尤其是團體項目裡面，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受到如此廣泛的歡迎，”朱婷的一個粉絲說，“很多粉絲去組織看她的比賽，組織去接機。”人們不只關注比賽結果，還津津樂道於她身上發生的很多細節：她在奧運會上凶巴巴地搖手指，她和韓國第一主攻金軟景的競爭與友誼，她與瓦基弗銀行隊隊友層出不窮的慶祝動作，她護臂上繡的國旗……

她一直以來的偶像也成了她的粉絲。黃曉明曾幾度隔屏為她送過生日祝福。12月的世俱杯決賽，朱婷帶領土耳其瓦基弗銀行隊，蟬聯冠軍並拿下MVP，黃曉明發微博為她加油。關於黃曉明的一切，只有一個事實讓人意外。

“我還沒有見過他本人 。”朱婷輕聲地說。

當她這麼說的時候，她好像完全忘了自己是那個排球世界裡無所不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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