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小瑛:“揮”灑人生

日前,2019國際勞動婦女節特別音樂會在北京國家大劇院上演。90歲的鄭小瑛一頭銀髮,穿一件白藍格襯衫,手執指揮棒,指揮乾脆利落,揮灑自如。

雖然已90歲,但鄭小瑛依然很“潮”,也很利索。幾十年來,圍繞高雅音樂,從指揮演出、專業教學,到民眾普及,再到青少年音樂素養的提升,都是她工作的範圍。她希望“陽春白雪,和者日眾”。她永不停歇,只為播撒經典音樂的種子而“揮棒”。

九十高齡,仍然活躍在指揮台和講臺上

鄭小瑛習慣在每一首樂曲演出前,都為觀眾做一段講解,介紹作曲家或樂曲的創作背景,或者介紹獨奏、獨唱演員。若在高校演出,她還會講最基礎的歌劇和交響樂知識,她說,這是在“教ABC”,因為我們國家經典音樂的普及率還偏低。

指揮音樂會,為學員上課,90歲的鄭小瑛依然很忙。在“鄭式”指揮法基礎研修班上,經常能看到鄭小瑛對學員進行“一對一”輔導的情形。“手臂不要抬得過高,要為下一拍做準備。”她經常會走到學員身邊,用手握住對方的手腕,告訴他們動作的要領。她和藹可親,絲毫沒有大師的架子,但要求卻很嚴格,有的學員連續做了三四次還沒能達到要求,只好紅著臉退下。

在交響樂演奏中,指揮是靈魂,職業指揮家不僅需要腦力,對體力要求也非常高。一場演出一站就是三個小時,一天排練五六個小時都是常事。鄭小瑛時常滿頭大汗,但從沒露出倦態。她還經常提醒身邊的年青人:好好鍛鍊,增強體質,不要加個班就生病!

有段時間,鄭小瑛受邀到全國各地開講座,傳授指揮法。後來,她發現這種“蜻蜓點水”式的報告效果並不佳,自己只培養“司令員級別”的主張已滿足不了廣大中小學指導合唱的教師們的需求了。於是,她認真完成了一個指揮法基礎的教學視頻,還開了半年的現場教學課,以“亡羊補牢”之心,來為一些錯誤指揮觀念提供規範的概念。她認為,要想掌握指揮手法,最靠譜的辦法還是手把手地教,面對面地講。

她還編寫了教材《會說話的手》,其中收錄了40多首中外經典合唱曲目,以中國各個時代的作品為多。“我只能引大家進門,至於修行,還要看個人的努力了。”鄭小瑛說。

除了憂慮指揮人才的培養,對中小學音樂教育,鄭小瑛也很關注。她說,過去由於沒有強調學習五線譜,導致有的音樂教師連五線譜的基本知識都沒完全掌握。提起這事,鄭小瑛略顯激動:“這是失職,會耽誤一代人。”

在熱心育人的同時,鄭小瑛還會尖銳地提意見。當她看到有部門在音樂人才培養過程中重資金與樂器投入,不考慮教師隊伍建設時,她拿起電話,直接打給領導,毫不客氣地指出問題。

“我經常會得罪人。”說起自己倔強的個性,她認為這是與生俱來的,從小就如此。

放棄優越,從革命音樂人到留學蘇聯

1929年9月,鄭小瑛出生於一個海歸家庭,所受的教育水平也因此遠遠高於那個時代的普通人家。她6歲便開始學習鋼琴,很快成為“小明星”,經常登臺彈琴唱歌。

1947年,鄭小瑛考上北京協和醫學院。按規定,在協和醫學院上5年的本科之前,必須在其認定的幾所教會大學裡先讀三年生物系醫學預科。當時,父母為鄭小瑛選擇在南京金陵女子大學文理學院生物系就讀,並在音樂系主修鋼琴。父母希望女兒成為一名自主且有教養的新知識女性。但在這個以“淑女搖籃”聞名的學校裡,鄭小瑛卻扛著大旗,走進了第一批衝出校門參加學生運動的隊伍之中。

父母為了不讓她參加革命,放狠話,甚至派人專門盯著她,也沒有讓她動搖。1948年,鄭小瑛北上投奔中原解放區,進入中原大學文工團。由於之前打下的音樂基礎,她很快就成為帶領大家高唱群眾歌曲的指揮。嚴冬的開封,天寒地凍。每天清晨,她和小組裡其他男女青年一起用小鐵桶裡的熱水漱口洗臉,一起坐在小馬紮上學習《社會發展史》,討論《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吃飯時,大家端著茶缸,蹲在地上,圍著熱氣騰騰的雜菜湯,啃著紫黑色的高粱窩窩頭或者蒸熟的新鮮槐花;洗浴時,就在公共浴池的大池子裡洗澡。生活雖苦,但鄭小瑛心裡卻是樂滋滋的。她漸漸適應了完全有別於“淑女搖籃”的新生活方式,成為一名地道的革命音樂人。

1952年底,鄭小瑛被保送到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學習。1954年,蘇聯合唱指揮家杜馬舍夫來華幫助培養青年合唱指揮人才,鄭小瑛成了他的學生。1960年,鄭小瑛又被選派到莫斯科國立柴可夫斯基音樂學院學習歌劇與交響樂指揮,先後師從著名教授、俄羅斯功勳藝術家阿諾索夫和他的兒子羅日傑斯特文斯基。

在莫斯科,鄭小瑛常年泡在音樂廳或歌劇院。她帶著總譜,觀摩每一場著名指揮家的排練和演出。她把指揮對音樂的處理、手勢,甚至舞臺調度、舞美燈光,以及即席的感想和收穫,都密密麻麻地記錄在節目單上。星期天,她會泡在俄羅斯的博物館和畫廊裡,在她看來,美術和音樂是相通的,一幅幅雕塑、一張張油畫,就如同一曲曲宏大的交響樂,充實著她的靈魂。

1961年10月1日國慶節,莫斯科老藝術家樂團為鄭小瑛舉行了一場慶祝音樂會,這是她獨立執棒的第一場交響音樂會。在音樂會的上半場,她特意全部安排了中國管絃樂作品。音樂會得到觀眾的廣泛認可,《蘇聯婦女》雜誌以《中國第一位女指揮》為題,圖文並茂地報道了她指揮的這場音樂會。

杜馬舍夫希望鄭小瑛能在指揮方面有更多的收穫,還為她介紹了一位莫斯科國立音樂劇院的資深指揮——伊·巴因。巴因不僅為鄭小瑛義務授課,還破例於1962年10月指導她在國立莫斯科音樂劇院成功指揮了意大利歌劇《托斯卡》的公演,使她成為第一個登上外國歌劇院指揮台的中國人。新華社莫斯科分社於1962年10月3日發回國內的電訊稱:“我國女指揮鄭小瑛,在莫斯科指揮著名歌劇《托斯卡》,博得觀眾熱烈讚揚。”

1964年畢業時,導師給她的評語是:“鄭小瑛具有非常清晰的音樂思維天性和富於激情的嚴謹……”觀眾的鼓勵、導師的讚賞,讓鄭小瑛信心滿滿,更加堅定了獻身音樂事業的決心。

敢闖敢試,為經典音樂的普及而奮鬥

學成畢業的鄭小瑛回到祖國,在中央音樂學院指揮系任教。可惜後來“文化大革命”開始,她的音樂之路被迫中止。

1978年,迎著改革的春風,鄭小瑛與老同志一起,從廢墟上重建起中央歌劇院,並擔任首席指揮。此時的鄭小瑛已年近半百,可是她身上有用不完的勁。她努力排演歌劇、做好人才培養,還帶著樂隊做普及、進校園,希望補回失去的十年。

可是好景不長,流行音樂迅速佔領市場。流行歌手唱一首歌可以掙幾萬元,而歌劇《茶花女》的主演們,卻只能得到幾元補貼。於是一些主演也去“走穴”改唱流行歌曲,樂手們也去“鑽棚”給流行歌手伴奏,首都集體表演的舞臺一片蕭條。

鄭小瑛無力改變這種現象,但是她想,音樂家總還可以做些什麼。1989年,她和大提琴家司徒志文等女音樂家們組建了“愛樂女”室內樂團。樂團由志願者組成,堅持不計報酬進校園演出,目的是向年青一代介紹中外經典音樂。樂團先後有200多位女藝術家加盟,從1990年起,她們利用業餘時間演出了300多場,先後進入60多所大中學校演出,直接聽眾達20餘萬人次。

1997年的一天,鄭小瑛接到廈門方面的電話,邀請她南下創建一個職業樂團,並提出了“公助民辦”辦團思路。她感到這是突破大鍋飯體制,實踐按藝術規律建設樂團的大好機會。廈門方面承諾樂團由她全權負責,這無疑給鄭小瑛吃下了定心丸。可是不幸的是,1997年底,鄭小瑛被診斷為直腸癌,在積極治療後,她的決心更加堅定:“沒有什麼可以阻擋我重新站在指揮台上!”

1998年,大病初癒的鄭小瑛來到鼓浪嶼,廈門愛樂樂團在“一窮二白”中成立了。建團之初,樂團排練一度擠在一個卡拉OK歌舞廳裡,只有五六十平方米。然而,最難的還是錢,沒有經費,樂團曾經連工資都發不出。但這些並沒有讓倔強的鄭小瑛退縮,她找領導要支持,找企業拉贊助,讓樂團在艱難中生存下來,並逐步發展。至今,該樂團共演出1200場,足跡遍及十多個國家、80多個城市,樂團也成為廈門的一張名片。

鄭小瑛對指揮人才的挑選把關非常嚴格,外人甚至認為是苛刻。她說,指揮是集體音樂表演的舵手,必須具有超群的音樂才能、極度勤奮好學的精神,除節奏感要強之外,還要對音高、音色和音樂形象非常敏感,並具備領導集體表演的心理素質。

鄭小瑛提出“準、省、美”的指揮法。她要求學生做到“準確”把握總譜,“節省”體力,以便在掌控音樂的力度時手勢可以收發自如,有“優美”的表現力。她反對不學習音樂理論基礎,不從作品內容出發,不具備良好的聽覺,而一味追求以外部形態去取悅觀眾的膚淺時尚。

改革開放之初,指揮系每年只錄取兩名學生,有一年甚至只錄取了一人。她說,對於培養“司令員級別”的頂尖級人才,要嚴上加嚴,寧缺勿濫。改革開放後,經鄭小瑛培養的傑出指揮人才有十多名,很多是現在活躍在國內外指揮台上的領軍人物,其中包括國家大劇院的兩任音樂總監陳佐湟和呂嘉。呂嘉還是澳門樂團的總監,並曾任世界聞名的意大利維諾那歌劇院的音樂總監。她的學生裡,還有曾任中央歌劇院院長、現任中央音樂學院院長的俞峰,中國合唱協會副理事長、中國音樂學院指揮系創系主任吳靈芬等知名藝術家。

關注育人,為孩子們打開“音樂之門”

鄭小瑛深知少兒音樂教育的重要性。她說,今天受到健康音樂啟蒙的孩子,就可能是未來高素質的公民。

早在1957年,她就擔任了中央音樂學院附中紅領巾樂隊的指揮。1978年,鄭小瑛把黃安倫根椐童話《賣火柴的小女孩》譜寫的舞劇音樂配上朗誦詞搬上舞臺,還親自擔任朗誦,希望能為孩子們的音樂啟蒙盡一份力量。

鄭小瑛說:“開始我也擔心孩子們聽不懂交響樂,後來我發現娃娃們對優美的音樂旋律,有一種天生的喜愛和感悟力,只要曲目適合,按孩子的思路去引導,就能帶領他們走進音樂的天地。”

1988年暑假期間,德國柏林阿恩特中學的一位音樂教師來華訪問,她向北京市接待同志提出,希望次年她的學生樂隊來華旅遊時,能與北京普通中學的學生樂團進行聯歡,而不是音樂學院附中的樂隊。那時我國還沒有一所普通中學裡有管絃樂隊,在中國人不能落後於外國人的思路主導下,有關方面從北京25所中小學少年樂手中選拔,組成管弦樂團,並邀請專家教授前來輔導。5個月過去了,孩子們竟拿下了難度相當大的瑤族舞曲和歌劇《塞維利亞理髮師》序曲等曲目。

音樂會最終由鄭小瑛來指揮。到了正式演奏那天,上半場先由阿恩特中學65人的學生樂隊演奏,他們一律穿著白色裙褲,但樣式各異,並沒有統一製作的演出服,樂器編制也比較自由。而100來人的金帆樂團上場時,成員全部身著統一訂購的黑色小禮服,馬上就贏得了全場喝彩。然而鄭小瑛卻保持一貫的冷靜,演出結束後當場發話:“我們應當看到自己的不足。阿恩特中學的樂隊已有50年的歷史,而我們的樂隊才5個月;他們的指揮只是本校的音樂老師,而我卻是中央歌劇院的首席指揮;他們這60多個人來自一所只有600人的學校,而我們這100來人卻來自25所中小學校。這說明我國的中小學生樂隊才剛剛起步。我期待不遠的將來,我們的中小學裡也能出現完全由本校學生組成的樂隊。”——如鄭小瑛所願,幾年之後,北京就有十來所中小學擁有了本校的樂隊。

對中學生樂隊,鄭小瑛也有自己的見解。她說,現在很多學校在建立樂團,可是也過於強調“高大上”,強調招音樂特長生,而且一上來就要按正規樂隊的建制來做管弦樂團,這樣不太好。她認為,學校要結合實際情況,不要輕易沽名釣譽地叫交響樂團,因為它還沒能演奏一首交響曲呢!鄭小瑛建議,可以先組織一些小規模的樂團,因為學絃樂沒有三五年是無法參加合奏的,也可以先辦一些管樂團,人數可多可少。她強調,管樂器相對絃樂器來講,會更容易上路。而這一切,都要取決於有沒有一位熱情的、能勝任樂隊組織和指揮訓練的音樂教師。

鄭小瑛說,在中小學,提高學生集體音樂素養,除了成立樂隊,另一個重要途徑是開好音樂欣賞課,搞好合唱課。合唱有不同聲部的美妙和聲,有指揮率領大家進行愉快合作,也更加方便提高孩子們的音樂修養。

採訪中,鄭小瑛說,我國已是世界第二大經濟體,音樂領域也迎來空前的繁榮。民眾對歌劇、交響樂等高雅音樂的欣賞水平,是一個國家文明程度、經濟發展水平的重要標誌,而青少年的合唱水平、交響樂的普及與演奏能力,則折射國家的音樂教育水平。她認為,在這方面,我們與美國、日本、德國等發達國家還有差距。“我希望看到國民音樂教育水平的快速提高。”鄭小瑛笑著說。

本文圖片均由受訪者提供

《中國教育報》2019年05月16日第4版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