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中句】

一聲鐵笛下雲州,吹破江天萬古愁。

杯酒不空人慾去,青青柳色尚樓頭。

這是明朝崇禎年間的翰林院庶吉士鄭鄤,在被羈押在刑部大牢時寫的一首詩。詩中有悠揚的笛聲,青青的柳色,充滿著希望和對自由的渴望,絲毫不見恐懼和絕望。可是僅僅一年多後,他就被處以磔刑,化作一堆碎肉。

入朝為官,是古往今來許多中國人的夢想,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從此躍入龍門,所謂“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可是自古伴君如伴虎,這天子堂既是富貴鄉,也是修羅場,稍有不慎,就會萬劫不復,落個橫死的下場。

歷來官場險惡,皇朝末世的官場更是波詭雲譎,凶險萬分。崇禎年間,明朝已是大廈將傾,國事糜爛,內外失控。朝堂中黨爭劇烈,崇禎帝剛愎自用,任事大臣左右為難,動輒得咎,隨時可能被陰險的對手和冷酷的皇帝推上斷頭臺。崇禎一朝就有兩位大臣被處磔刑,一位是遼東督師袁崇煥,他的事蹟譽滿天下又謗滿天下,關於他的紛爭至今仍未平息。另一位就是江南才子鄭鄤,他的生平,如今已鮮為人知了。

鄭鄤,字謙止,號峚陽,江蘇常州武進人,明天啟二年進士。他的父親、叔父都是進士出身,母親是大學士吳宗達的妹妹,他的另一位舅舅吳區聞也是大學士。鄭家是金華府浦江縣“義門鄭氏”之後,被朱元璋賜名“孝義家”。他家一門三進士,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是真正的官宦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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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杖打母親”而被崇禎帝凌遲處死的東林黨人鄭鄤

鄭鄤墓碑

鄭鄤六歲時,就隨父在外講學讀書,從小就有才名。他父親鄭振先與顧憲成交好,是廣義上的東林黨人。萬曆三十六年,時任工部主事的鄭振先上了《直髮古今第一權奸疏》,抨擊當朝的兩位內閣大學士朱賡、李廷機,結果惹怒皇帝,被貶到四川,鄭鄤也離京回到家鄉繼續讀書。

天啟二年,29歲的鄭鄤二甲進士及第,同科的一甲狀元是文震孟,“一代完人黃道周”也是他的二甲同科,三人還是志同道合的密友。

鄭鄤在翰林院做庶吉士時,翰林院修撰文震孟見天啟帝疏於朝政,和太監廝混在一起,整日醉心於木匠活,便上書勸誡,皇帝看後很不快,就不予理會,來了“個留中不發”。

見好友遭了皇帝的冷臉,鄭鄤當然要聲援,何況他們鄭氏一門本來就有犯顏直諫的傳統。於是他奮筆疾書,上呈《諫留中疏》。此疏語氣犀利剛直,毫不掩飾自己的意見。其中寫到“考之本朝故事,惟武廟與神宗末年最多。在武廟時蓋因權璫之煬灶,在神祖時則系奸輔之藉叢。聖主當陽,如日始旦,何以忽蹈其弊,此所謂有不可知者也。”大意是說,武宗和神宗時奸臣當道,您剛當上皇帝,怎麼能重複他們犯過的錯誤,您可要搞清楚了!

一個剛入翰林院的庶吉士竟然以這種口氣教訓皇帝,自然惹得龍顏大怒,將他削職,發回鄉里候補。當時的內閣首輔葉向高很看重鄭鄤的才學,出面替他求情,卻無濟於事。

天啟六年,楊漣、左光斗等六君子遭魏忠賢誣陷入獄,他們受盡酷刑卻沒有屈服。據說,他們遇害後,獄中長出六朵黃芝。鄭鄤聞聽後,於悲憤之中寫下《黃芝歌》和《六君子傳》,直斥魏忠賢閹黨的暴行,對六君子寄予無限同情。一年後,他又不顧危險為楊漣的遺留文稿寫序,因此徹底得罪了閹黨,被視為鐵桿東林黨人,位列閹黨所編的《東林點將錄》中,被稱為“地異星白麵郎君翰林院庶吉士鄭鄤”,與“地文星聖手書生翰林院修撰文震孟”並列。鄭鄤就此被削職為民,取消候補資格。

為了免遭閹黨毒手,鄭鄤不得已化名浪跡天涯,遠遁江西、廣東等地。在羅浮山,他還結識了正在那裡遊歷的徐霞客。

不久天啟帝死,崇禎登基,他迅速剷除閹黨,並召原來受迫害的官員回朝。文震孟入閣拜相,春風得意。眼看“聖主龍飛”,好友又當了內閣首輔,鄭鄤的眼前一片光明。然而命運弄人,正當他躍躍欲試,準備回朝施展平生所學時,父親去世了,接著母親又去世,他不得不在家連續守制。當他再次入京時,已是崇禎八年,文震孟在政爭中失利下臺,內閣首輔換成了溫體仁。

因為“杖打母親”而被崇禎帝凌遲處死的東林黨人鄭鄤

崇禎帝

行前,鄭鄤妻子周氏可能感到了此行凶險,極力勸他不要入京。到京後,老友文震孟又告訴他京城政治環境險惡,對他說:“君來誤矣”,勸他回去。可是作為一個素有志向的文人,賦閒多年的鄭鄤骨子裡那種為國效命的衝動已經無可抑制,他明知前途詭譎,卻仍義無反顧地大步而去。

按規矩,鄭鄤回京後首先要拜見內閣首輔溫體仁,但這次談話,卻引發了禍端。

清代樑章鉅的《浪跡叢談》記錄了這次談話。溫體仁問道:“南方清議若何?”鄭鄤答:“人云國家需才而廟堂未見用才。”溫體說:“非不用才,天下無才可用。”鄭鄤說:“用人則才出,不用人則才伏,方今防邊蕩寇最急,能如蕭相國之識韓淮陰,宗留首之識嶽武穆,何患不能成功。”

鄭鄤這番話,直指溫體仁不能像歷史上的名相那樣任用賢才,被當面打了臉的溫體仁心中十分惱怒,感到“意彼鋒芒如刃,必糾彈我,動搖我相位。”於是動了剷除鄭鄤的心思。

對此,清人樑章鉅評價說:“知口之為禍而卒至禍,此才人氣盛而不能自抑。”意思是鄭鄤明知禍從口出,卻因為才高氣盛,管不住自己的言論,招致了災禍。

溫體仁為了給鄭鄤羅織罪名,四處打探,多方活動,結果鄭鄤的舅舅吳宗達出面告發鄭鄤“杖母蒸妾”,就是杖打母親,侮辱父親的小妾。在以儒家倫理治天下的古代,這些行為不僅是道德問題,更是十惡不赦的重罪。

同為明朝官員的鄭成功,他兒子鄭經在母親庇護下與弟弟的乳母關係曖昧,還生了孩子,鄭成功知道後羞憤難當,下令將自己的夫人和兒子鄭經斬首,被部下阻擋,他因此氣得患了瘋病,可見這種有涉人倫的事件,在當時的性質是極為嚴重的。

溫體仁還花錢煽動鄭鄤的鄰居告發他“居鄉多不法,淫亂之惡,鄉人猶切齒。”

至於吳宗達告發外甥的原因,明人計六奇在《明季北略》中說鄭鄤“慢薄於宗達”,就是他對舅舅不尊重。

鄭鄤出生世家,又自恃才高,對皇帝和首輔都不假辭色,對家鄉地方官和鄰里有所輕慢是完全可能的。與舅舅的矛盾則屬於家務事,誰也說不清楚,可是這些被溫體仁知道後,都成了罪名。

抓到這些把柄後,溫體仁便把鄭鄤下獄,關進刑部大牢。他當年十月十三日抵京,十一月十一日入獄,不到一個月,躊躇滿志的鄭鄤便成了階下囚,而當初他進士及第後,只做了三個多月的庶吉士就被髮回原籍,對於鄭鄤來說,京師真是個不祥之地。

由於所涉罪名查無實據,無法結案,溫體仁就只能先把他關著。關押期間,鄭鄤照樣著書講學。錦衣衛同知吳孟明仰慕他的學問,便請他指導兩個兒子的學習,經鄭鄤指點後,他這兩個兒子都登科及第了,吳孟明對鄭鄤更是推崇備至。在他的照顧下,鄭鄤這段日子並不難過,伙食標準達到每日“六金”。

崇禎十年,京師大旱,那時是講究天人感應的,有天災就說明人間有冤獄弊政,崇禎下詔各部門“陳弊政,宣冤抑”。吳孟明想趁著清查冤獄的機會為鄭鄤開脫,便把鄭鄤案作為冤獄上報。他上奏皇帝,說鄭鄤之罪查無實據,幽禁已經三年了,應予釋放以應天和。

出人意料的是,崇禎非但沒有予以寬宥,反而下旨要求嚴查。這時鄭鄤的同鄉,中書舍人許曦上書彈劾鄭鄤“杖母辱妹”,嚴審鄭鄤一案便有了名正言順的依據。

陸繼輅著的《合肥學舍札記》中還說,許曦彈劾的同時,鄭鄤有個外號叫“四將軍”的弟弟,因受了許曦的賄,也出面指證鄭鄤之罪。

崇禎看到這些彈劾與指證後,立刻諭令三法司和錦衣衛會審此案。

刑部尚書馮英主持審理,經他訊問後,得出的真相是“假箕仙幻術,蠱惑伊父鄭振先無端披剃,義假箕仙批詞,迫其父以杖母”,結論是“事屬影響,言出謗忌,革職太輕、遣戍太重,惟候聖裁”。意思是,鄭鄤假借幻術,使他父親受蠱惑而剃髮出家,又用這個辦法迫使父親杖打母親,這件事影響很不好,判革職太輕,判流放又太重,所以請皇帝裁決。

按《明季北略》的說法,鄭鄤父親喜愛小妾和婢女,他母親因為嫉妒,就經常虐打她們,鄭父一氣之下帶著小妾剃髮住進了佛寺,這件事在鄉里成了一樁醜聞,“頗為人所指”。鄭鄤看不過去,又不能責怪父母,於是就假借巫術,以因果輪迴來恐嚇母親,受到巫術驚嚇的母親,為了消除虐待婢女的報應,就接受了杖打。

馮英認為這個罪行不是太嚴重,主要是社會影響不好,判罰應該在革職與流放之間。結論出來後,崇禎很不滿,認為判罰太輕,他指責說:“刑杖未加,不得實情指駁!”命令發回重審。崇禎的意思是刑部審案時沒有動用大刑,所以並沒有審出實情。

溫體仁見狀,便趁機將有意維護鄭鄤的馮英罷了官,據樑章鉅的《浪跡叢談》記載:“體仁於是落司冦馮英職”。

鄭鄤被捕後,東林黨人竭力營救他,劉宗周、黃道周等人出力最多。《明史》記載,劉宗周上疏說:“鄭鄤之獄,或以誣告,何以示敦倫之化?”結果因此觸怒崇禎被罷了官。黃道周也遭崇禎嚴詞訓斥,《明史》說他“語復營護鄤,帝怒,嚴旨切則”。

因為“杖打母親”而被崇禎帝凌遲處死的東林黨人鄭鄤

黃道周

看到皇帝刻意要嚴辦鄭鄤,接手此案的官員便將他轉入錦衣衛詔獄嚴刑拷打。備受毒刑的鄭鄤在獄中作了《痛瀝奇冤疏》,其中寫到,“疾痛呼天,一字一血,字忘溢格”,創痛之狀見於筆端。

案件審理中,崇禎要求把涉案的鄭家親戚鄰里都拉來對峙,其中有個楊姓鄰居過去因為與鄭家爭購房產而結下怨仇,這次便出面做了偽證,給了鄭鄤致命一擊。

嚴刑之下,鄭鄤認了杖母的罪,奸妹之罪始終沒認。清人王世德在《崇禎遺錄》中記載:“內閣中書許曦,劾庶吉士鄭鄤杖母辱妹,事下三法司、錦衣衛會審,杖母實,鄤服罪,辱妹始終不服。”

崇禎十一年八月初六,最終的審理結果出出臺,判了大辟,就是斬首。可是報到皇帝那裡,崇禎不同意,他下旨“將鄭鄤臠割處死”,並規定剮3600刀,而被判叛國欺君的袁崇煥也只剮3543刀,可見崇禎對鄭鄤痛恨之深。

鄭鄤知被判凌遲後,並不驚駭恐懼,他只是默默地用筆在紙上畫了個太陽,又慢慢塗黑,表達了他對明朝政治暗無天日的悲憤之情。

崇禎十二年八月二十六日鄭鄤在北京被凌遲處死。計六奇在現場觀看了行刑,場面極為慘烈。行刑結束後,雖時值中午,卻天色慘淡,民眾爭相購買鄭鄤被割下的肉用作治療痔瘡的藥。計六奇《明季北略·磔鄭鄤》一文中感慨道:“歸途所見,買生肉以為瘡癤藥料者,遍長安市。二十年前文章氣節,功名顯赫,竟與參術甘皮同奏膚功!”

因為“杖打母親”而被崇禎帝凌遲處死的東林黨人鄭鄤

鄭鄤的悲劇,始於溫體仁的構陷。溫體仁之所以要陷害鄭鄤,一來是他們的初次對話使溫體仁感到如芒刺在背,非欲除之而後快,二來鄭鄤是文震孟的密友,而文震孟是溫體仁的政治對手,他擔心已經失勢的文震孟在得到鄭鄤援手後東山再起,因此要先下手打擊鄭鄤,使他們不能抬頭。

本來鄭鄤入獄後,對溫體仁的威脅已經解除,所以後來的兩年裡溫體仁並沒有進一步迫害鄭鄤。然而鄭鄤杖母奸妹的罪名正好給崇禎打擊東林黨提供了工具,於是他施以高壓,蒐羅證據,極力落實鄭鄤的罪行。

當時東林黨人在朝中勢力很大,他們以道統捍衛者自居,從道德高度指斥朝政,牽制皇權,掣肘事關存亡的方針大計。崇禎雖然惱恨,卻也無可奈何。

崇禎一朝,內外交困,兩面受敵,大臣楊嗣昌建議先穩住一頭,與女真和談,然後騰出手來全力鎮壓農民起義,崇禎深以為然。

可這是一件做得說不得的事,明朝對外族不和親不談判是一貫的傳統,所以號稱“剛明”。奉天承運的正統皇朝如果屈尊與胡人談判,是政治不正確,也是失德行為,崇禎不敢揹負政治和道德的雙重責任,本想不作聲張,讓楊嗣昌默默地去實施和談。可是黃道周橫空殺出,一番大義凜然的道德說辭駁得楊嗣昌啞口無言,崇禎自然不敢出面維護,和談之事便不了了之。崇禎因此深恨黃道周,但又不敢動他。《明史》記載:“帝怒甚,欲加以重罪,憚其名高,未敢決”。可是黃道周偏偏還替鄭鄤鳴不平,於是性格偏執的崇禎就遷怒於鄭鄤,以重懲鄭鄤來洩憤。

黃道周以道德完人著稱,而鄭鄤是他的密友,崇禎就是要判鄭鄤忤逆亂倫,讓天下人知道黃道周他們的同夥是不顧人倫,喪盡天良的禽獸,從東林黨人最看重的道德角度給他們以重擊,而割3600刀,則可見崇禎心頭的切齒之恨。

後來黃道周在為鄭鄤撰寫墓誌銘中慨嘆道:“乃殺餘者遂欲先殺峚陽以成其案,己卯八月之故,餘心欲解之,不意其速之也。”他很清楚,是那個想殺他的人殺了鄭鄤,他責怪自己,越是想解救鄭鄤,卻越是加速了他的死亡。黃道周又說:“餘惟峚陽忠孝而遭顯戮,文士而蒙惡聲,自古有之,而未有如是之甚者也。”對鄭鄤受冤慘死,還蒙上了亂倫惡名感到非常痛心。

與鄭鄤同時代的大儒黃宗羲特意跑到鄭鄤家鄉調查真相,認為這是一樁大冤案。他在為鄭鄤撰寫的《鄭峚陽先生墓表》中嘆道:“從來縉紳受禍之慘,未有如是之甚者也。”

清人陸以湉也認為鄭鄤是被誣陷的,他在《冷廬雜識》中說:“以莊烈帝之偏忮,溫體仁之狠賊,鍛成此獄,可謂奇冤”。意思是崇禎的偏狂和溫體仁的陰狠,共同鑄成了這個冤案。莊烈帝就是崇禎的諡號。

當然,對鄭鄤的評價還是有爭議的,同為當時的大儒,顧炎武就認為鄭鄤品行不端,是個攀附於東林的“宵人”。

不過人們對歷史人物從來都有臧否,這是很正常的現象,對於被割3546刀的袁崇煥,至今都褒貶不一,何況是割了3600刀的鄭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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