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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上大學的時候，一提到仁壽路，大家只會想到仁愛醫院，因為整天廣告上就登武漢仁愛醫院性病專科門診。過去你還能看到仁愛醫院的牛皮蘚廣告，什麼包皮包莖無痛人流之類的。
在我還小的時候，30多年前，一提到仁壽路大家唯一的反應就是，那裡是海軍工程學院（現在似乎叫海軍工程大學了），是個軍區。
父親轉業離開武漢後，我依然在那裡長大，讀完了整個小學
我們的小學叫東方紅小學，我不知道是不是隸屬於海工的
但是軍區的孩子都在那裡唸書，我們每人還有一套小水手服
如果你看過《陽光燦爛燦爛的日子》，你就知道比我們再大一圈的人，他們心中的軍區大院時尚就是穿著一個軍大衣，上面掛滿了各種獎章。這就是他們心中的酷炫無敵屌炸天。
他們有著非常明確的政治教育，敵友分的很清楚
我們則是很困惑的一個年齡層的人
書裡要講打倒美帝抗美援朝，但似乎大家都覺得美國挺好的，江漢路還要開全武漢第一間麥當勞
花了很多時間講王二小，講日本帝國主義，南京大屠殺，但是孩子們放學又要等放學6：30看聖鬥士星矢。大老闆們開的都是皇冠轎車。
講蔣匪軍多麼多麼壞，但是回家父母都在看瓊瑤
歌頌了很多馬克思列寧的友誼，可老人都在談赫魯曉夫，說蘇聯的不好，說長江大橋的建設問題什麼的
所以像我這樣上著小學但是智商明顯不夠用的人，根本不知道建設社會主義祖國到底要幹什麼，該打倒誰不該打到誰，其實你問老師，老師也未必知道，就算知道，她也未必敢說實話。
雖然那是一個異常困惑的年代
但對於小學生而言，有一個KPI是異常明確的
那就是：三好學生，就是學習好，品德好，身體好的三好
如果說三道槓四道槓是小學裡的MVP
那麼三好學生就像是NBA裡的全美第一陣容一樣，雖然不是隻有一個人，但是也是一年評一次
在我心中，三好學生總是別人家的孩子，其實我也想當三好學生
然而當三好學生難度重重。
對我而言，身體好是沒問題的，我的體育長年滿分，不過身體好本身也是扯淡的
我們學校有殘疾兒童拿三好學生，你憑什麼說一個走路都不能走的人身體比我好？
小學四年級我們忽然要開始學英文，但是我母親從小就教我英文，所以小學英語那些ABCD對我而言易如反掌。所以真正評選三好學生，對我而言只有三門課：
語文，數學，思想品德
等上了初中高中，學習成績才能真的拉開差距
你一個班上可以出現有人數學20分，有人數學100分的情況
但是在小學，至少我那時候，全班倒數第一可能就95分，然後一半人都拿100分
可悲的是，我的語文長年是全班倒數第一
因為我不愛背古文
背了我也不知道什麼意思
但是那乘法口訣，不是吹牛，我小學時背起乘法口訣，就像艾米納姆Freestyle一樣
yeah yeah, here we go, 11得1，22得4，23得6，24得8····
不僅乘法口訣，我連圓周率都可以背誦到小數點後50位 （what what？）
我的能力不侷限於理科
我小學是思想品德課代表，年年100分，誰是帝國主義，誰是白色恐怖，誰是修正主義，誰是人民英雄，黃繼光和董存瑞誰堵的槍眼兒誰炸碉堡我能描述的非常準確，平時我做好事兒也不留名，叫我紅領巾。說實話，若是再來一個X革，那個什麼顏色的衛兵的頭兒，絕對得是我這種人。
我他媽就想要個三好學生，然而語文就是一堵大牆
無論多努力，作文總是不能滿分，總是95，97，96。
每年評三好學生，我都是語文全班墊底導致不能成為三好學生。
我真的很困惑，如何才能寫好作文呢？
我有時候一度懷疑，我作文得不了滿分是因為我把語文老師的女兒欺負哭了幾次導致的。
每次有這種懷疑，我都會把我的悲傷與憤怒再次傾瀉到語文老師的女兒身上。
2.
另一個身體好品德好的孩子，是我的死黨，我們都愛欺負語文老師的女兒，因為那個姑娘其實很漂亮。我們想引起姑娘的注意就扯她辮子。當然，幾次錯過三好學生後，我們欺負語文老師女兒也是出於報復。
直到我20多歲，才第一次帶一個姑娘回家。
在那之前，我第一次帶回家的友人，正是這位年年和三好學生失之交臂的死黨
他叫洪胡
我媽第一次聽到這名字，眼睛一亮
說，著家長真實有文采，史記裡，陳涉世家的名句：燕雀安知“洪胡”之志
這個“洪胡”就是老鷹的意思，許多年後我才知道，不是洪胡之志，是鴻鵠之志
而且鴻鵠也不是老鷹，是禿鷹或者白鳳凰的意思，反正就是個大鳥
我崇拜了洪胡父母文采很長一段時間，想著若是我也能有那樣的文采，或許作文可以滿分
再之後去了水廠，到洪胡家裡，他父母告訴我，他們沒讀過什麼書，父親姓洪，母親姓胡
來自湖北荊州，那裡有個湖叫洪湖，所以兒子就叫洪胡。
洪胡出現後，我對於三好學生的追求一路中斷
因為我第一次開始賺錢了
洪胡認識一個收破爛的老人，他收廢紙，我們就去弄廢紙給他，一個週末可以賺3-4元錢
後來他說他給更多錢收汽水瓶和易拉罐，我們就去撿廢紙易拉罐汽水瓶，一個週末可以賺7-8元錢
再後來老人說，他還收廢鐵，包括下水道蓋子那樣的東西
洪胡就騎著三輪車和我一起去幾個街區以外的地方偷蓋子，一個週末可以賺到20元
後來老人跟我們說，如果看到奔馳皇冠什麼的汽車
車鼻子上的標用手旋轉就可以轉下來，一個可以賣10幾20塊
我們還沒遇到這樣的車，結果就在一次偷井蓋的時候，居委會的大媽殺了出來
我雖然成功的逃掉了，但是洪胡被抓了
他一被抓住，就嚇的說不出話來，哭的一塌糊塗，我遠遠的看著，心想著完蛋了
結果好在我們從來不在同一個街區偷井蓋子，所以洪胡被當成第一次作案未遂，被叫了家長教育了一下就放了。
從頭到尾他都沒有提到我的名字。
在我之後人生中的歲月裡，我越發意識到，這種義氣和勇氣也只有小學生才有。
這件事情固然讓大媽桶到了學校裡去
全班點名批評了洪胡，並且再也不讓他參加三好學生的評選
3.
洪胡被認為是壞孩子，跟他一起玩就沒法評三好學生
我也慢慢的和洪胡疏遠了
雖然我不會像別人那樣排斥他，不跟他說話不跟他玩
但是放學後，週末時，我都不會再找他或者跟他出去撿廢紙賣廢鐵什麼的
我固然懷念用那些錢買來的果丹皮和無花果以及遊戲機牌牌
可是我珍惜我評選三好學生的機會，我不想失去希望
我不跟洪胡去，自然有人跟他去，後來他跟另外幾個小朋友成了死黨
也不來找我了，偶爾他會給我幾個遊戲機牌牌，一包果丹皮什麼的
但是他開始逃課，不上學，去遊戲機房玩一整天
沒錢了，就去偷自行車什麼的
我有時候很羨慕他總是那麼有錢
可是我又有些痛恨他跟別人成了好友還過的那麼好
一眨眼，到了小學六年級
再沒有大孩兒欺負我們了，我們是最大的
快要畢業離開學校了，沒人威脅我們要留級了
上課不戴紅領巾，老師也不管了，門口值日的低年級的敢攔我們，就讓他好看
洪胡已經遊離在學校之外了，成為了家長口中的野孩子
我則是連續5年沒拿到三好學生，六年級是我最後一次機會
班主任老師是一個老阿姨，姓金
我記得她在期末考試前走到教室裡，把一個巴掌舉過頭頂
每年一個班3個三好學生，今年最後一年，一個班5個三好學生，大家要一起努力了！
所以人生裡第一次，考試前，我認真複習，努力讀書，把我那本畫的亂七八糟的教材反覆又讀了許多遍。
終於，期末考試結束，我語文數學英語體育思想品德全部滿分。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但是這是我歷史最好成績
但是考完了，就完了，沒機會再到教室裡聽課了，我只是在學校門口的黑板上看到
六年級1班5個三好學生給了班長，大隊長，兩個小隊長，語文老師的女兒。
就這樣，我又錯過了···
我不敢說我真的在整個六年都拼了全力去學習，但如果說人生裡我第一次有一個奮鬥目標
就是小學六年級的這個三好學生
一個黑板上幾個字，昭示著我人生裡第一次失利
雖然轉身離開小學時，迎面而來的漫長假期沖淡了我的憂傷
我還沒有學會欣賞最好版本的自己，我只知道去跟被人比，活在和別人比較的世界裡
終究是沒有比過別人，讓我覺得彷彿六年裡，小學教會我的，並不什麼知識，而是告誡我：“你只是一個不如別人的普通人而已”。
當時第一次語文考慮滿分的我並沒有辦法用上面的文字總結我的感受。
若是時光能倒流，或者有個時間機器送你到幾十年前的那座小學的門口，你會看到一個穿著小水手服的我，撇著嘴從學校裡走出來。別人都有父母來接送，我則是一個人，悵然若失的走向遊戲機廳準備去找洪胡，我正在消化著失敗的滋味兒。
4.
小學畢業後，我搬到了武昌去華師附中讀初中
離開學有一段時間，我需要返校，去小學拿一個學生證和畢業證
臨走前，母親把我叫住，拿出一個紅色的盒子
裡面是一個純金的胸針
我母親不佩戴首飾，這是學生送她的，她不知道什麼情況下會用到一個小胸針
所以她給了我，說，把這個胸針拿去給金老師，說是表達一下心意吧
我於是晃晃悠悠的，走到了學校，第一次在沒有什麼人的時候來到了小學
門口的黑板上還是上學期末的三好學生名單
金老師還是和我寒暄著，在我的畢業證成績單上寫寫畫畫
我忽然想起來胸針的事情，拿出來說，金老師，這是媽媽叫我給您的
金老師接過來，打開一看
立刻把我拉到辦公室外
”這純金的啊？“
”對啊，媽媽說是純金的“
金老師高興的把盒子塞到口袋裡說
”哎呀，謝謝你母親，這胸針一看就戴著會很舒服“
回到辦公室，金老師示意叫我到桌子邊上來
在畢業證後面”曾獲榮譽“一欄，她從抽屜裡抽出一堆印章
啪啪啪啪啪啪，一下子，我從小學一年級到六年級，都有了”榮獲三好學生“的印章
金老師翻過另一面，又啪啪啪啪啪，給我蓋了一堆章，寫了好長一篇話
然後臨走前，給了我一個三道槓的牌子
幸福來的太突然，我都不知道怎麼消化，我都不知道說些什麼
金老師第一次露出了理解和慈祥的笑容，說，去吧，回家給媽媽看
我曾經當過一道槓，很短的時間，後來撤掉了
但是這是第一次帶三道槓，我急忙的想帶上，但是手忙腳亂之下，不知道怎麼打開別針
金老師蹲了下來，笑眯眯的幫我別上了三道槓
揮別之後，留我一個人在校門口，獨自享受著三道槓的威嚴
想必泰坦尼克裡，里奧納多迪卡普里奧大呼”im king of the world"的時候，那情形也未必有我在校門口躊躇滿志的樣子時澎湃。
我找了幾個粉筆，在學校門口的黑板上，在三好學生那一欄，寫上了我的名字
回家的路上，我真希望彆著三道槓的胳膊，可以長在胸前，讓所有人都看到。
但是我還是拐進了遊戲機房
洪胡看到我，他說，哎喲，你是三道槓我都不知道咧
我說是啊，我還是三好學生呢
(全文完)
本文作者“螃蟹|GT3RS”，現居Melbourne，目前已發表了215篇原創文字，至今活躍在豆瓣社區。下載豆瓣App搜索用戶“螃蟹|GT3RS”關注T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