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良心按在地上,我出門催債去了

銀行 跳槽那些事兒 信用卡 劉君 南風窗NFC 2019-04-02
把良心按在地上,我出門催債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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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知道現在90後的人均欠款有多少嗎?有12.7萬!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我們催債這一行的職業前景,是非常廣闊的!”

把良心按在地上,我出門催債去了

劉君上了兩天課後,還回了工牌,他說:我的性格還是不適合做這份工作。

培訓導師問劉君,是不是總會同情債務人?他說是的。他主動朝導師握手,導師說,你不然再在這兒坐一會兒吧。劉君聽出了逐客的意思,走了。培訓室內登時一陣沉默。小鄧拿起了手機玩。幹過兩年多上門追債的蘇哥枕著手臂,歪歪扭扭地斜在椅子上,一臉不屑。

他直起身,似乎有話不吐不快,但又斜身躺下。接著又直起身,終於開口,他說:這種人啊,只有兩種選擇,要麼做老闆,還是會被人宰掉很多錢的那種,要麼就做個拿死工資的普工仔啦。

這家公司距離我的住處有十多公里,每天通勤時間至少三小時,在早晚高峰期就是四小時。

並非催收的工作難找。事實上,在招聘軟件上輸入“催收”或“風控”關鍵詞,類似崗位有一大把。但如今有能力招“外訪催收員”的公司,確實不多。

所謂外訪員,是指上門追債的催收員。蘇哥做過兩年多的外訪,每天通勤時間兩小時。如今換工作,還是近兩小時。

蘇哥回不去以前的公司。他一個多月前辭職,而辭職的人在之後六個月內不得再入,這是“行規”。

劉君應聘這家公司的原因,聽來有些離奇。他今年34歲,從前在縣城裡的一家採購公司混吃混喝,油水足夠。但從去年開始,前公司的經營慘淡,他每天都接到債權人的電話,要求公司還款。因為這段經歷,辭職後,他想不如從一個被追債的人,轉而做個追別人債的人。

“外訪”崗位因為稀缺而難得,使人不得不忍受著通勤時長,以及早高峰期時沙丁魚罐頭般的公交車。第一天,擠上公交車便用了我半個小時,車子一趟一趟進站,車上的人已經被擠到門口,根本沒有下腳之地。而蜂擁前往的人群中,也僅有一二人貼上去。車門關閉,絕望的人圍著站臺,等下一輛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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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我想起一個不很貼切的詞:無望之往。

最終擠上了車,前後貼著的身體無需把手,一路搖晃的車廂中混雜著各種氣味。有人昏昏欲睡,我身旁的小哥騰出手,點開一則資訊,是女演員在不同古裝劇中的扮相對比。

第一天,我毫不意外地遲到了二十多分鐘。人事嚴厲說道,你再這樣遲到絕對不行,接著拿出了請假條。在這家公司,遲到一分鐘也算一小時,超過一小時的,就算請假半天了。——如果不請假,那就叫“曠工”。

高壓下,我很快練出了擠車的本領,到第三天,已經能夠擠上到站後的第一班車。算一算,距離抵達公司的時間還有些餘裕。頓時心內幸福感洋溢。

也因為在上班點前到了公司,我才知道,原來公司職員個個都得提前到公司,這是不成文的規定。領導在前帶頭,員工站隊喊口號。——我們的狀態是?——好好好,非常好。——我們的狀態是?——齊心協力,開創未來。沖沖衝。

九點到了,喊完口號的職員正式開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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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過了面試的公司新人,都要接受這三天的培訓。

導師是個年輕人,西裝筆挺,對他而言,培訓是無限循環的三天過後又三天。他說,一個月中幾乎每天都有新人來,他只能不停地講課。這也意味著,公司裡每個月都有老員工走。

劉君和我是同一天開始培訓的,到第二天,蘇哥和小鄧過來接受培訓。在這件四四一十六平米的培訓室內,關於責任、良知、道德與為人性格的爭辯討論,以不同的形式一再重複地演繹著。

導師打開培訓課的PPT,他介紹,我們這家公司主要是處理兩家銀行的信用卡壞賬,以及一些個人貸款。他說:你們知道現在“90後”的人均欠款有多少嗎?有12.7萬!這說明什麼呢,說明我們這一行的職業前景,是非常廣闊的!

“銀行是以放貸盈利的,放多了,會出現還不上的情況。但是處理這些不良資產,對銀行來說,會觸及到它的聲譽問題——我們催收公司就是處理這些問題的”。導師說。

根據導師所講,催收工作的原理整理如下:

催收公司會承接來自銀行的訂單,這也是它最大的訂單。在銀行發來的資料中,信用卡用戶在申請時所提供的信息都會出現,催收員工作的第一步是“核資”,確認這些信息是否有效。接著“查找”,從外圍開始,收集補全債務人信息。最後“談判”,督促其還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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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債務人來說,有兩個概念尤為重要:“手次”和“催收期限”

銀行發來的訂單,會對催收公司限制以一定的期限。首次委託出的訂單叫“前催”。第二次委託出的訂單(前催過後依然沒有還款的訂單),叫做“一手”。類推下去,叫二手、三手……而“催收期限”,是指催收公司在操作這些訂單時,被規定的時間。

一般來說,前催的期限是三個月,一手是三到六個月,二手六到九個月,三手則一年以上……五手在兩年以上。

在一般的社會新聞中,被催收機構困擾得煩不勝煩的債務人經常投訴,稱自己還款了一部分,但沒多久又被催收,且換了一撥人,由此質疑催收工作的規範性。其實這只是意味著,你的賬單已經被委託給下一個“手次”。

對催收員來說,催收期限是一種壓力,但有經驗的人會將之變為一種策略。

“比如我做催收的時候,有一次,訂單很快到期了,我已經知道這人沒錢了,就他姐姐還有僅剩下的一萬塊”。導師頗為得意,他說,這訂單很快就是別人的了,這時候對他姐姐重度施壓,說先把這一萬還上,避免之後的一系列後果,只要還上,他可以回去幫忙申請減免政策。於是,這一萬到手了。

事實上,訂單轉手後,催收員再也不會接觸這個案子。等到當事人再被催收,已經是另一家催收公司了。

“我也沒說錯啊,可以申請減免,又不是一定會去申請,更沒說一定申請下來”。導師對我們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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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我而言,最意外的是,催收員在工作中,第一通催收電話從來不會打給債務人本人。

銀行發來的債務人資料,約有一半的信息已經失效了,這是債務人逃避賬單時的常見手法。導師教道,催收員核資、查找,先借助“六大門派”:派出所、政府、計生辦、村委會/居委會、衛生院/衛生所和民政局。

值得一提的是,聯繫計生辦或村婦女主任等人,是為了查清債務人的孩子的詳細情況。

“前期,你查找到的債務人的信息越多,對你之後的談判就越有利”。導師說。一圈摸查下來,對有工作的債務人,催收員第一通電話即致電公司,並找到債務人的領導,說明該人員的信用信息。如果債務人沒有工作,催收工作也是從家庭父母、夫妻、朋友、同事等外圍處入手。

也就是說,一個人如果被追債了,那麼他可能是在自己的熟人圈中最後一個瞭解到情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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裹挾著壓力,催收人員最終致電債務人,同樣有幾套精準的施壓話術。遇到講人情、哭窮的債務人,催收人員會著重強調法理,告知如果不還錢,他將面臨怎樣的後果。——這是不明說的,例如:“X先生,這個案件如果進入司法程序,強制執行的時候你就沒有選擇了,而且那時候會有怎麼怎麼樣的處境,你明白嗎?”

但債務人如果瞭解司法,知道強制執行的前提是有“可執行資產”,這一套就不管用了。這時,導師建議該打“情感牌”,比如面對那些寧可坐牢的債務人,催收員則應說:你進去坐牢了,出來還是得還,而且你有沒有想過你的家人、你的孩子會怎麼樣呢?

分歧無可避免地出現了。

劉君問道,如果債務人的確是沒錢了,他的家人也無法為其代償,這還怎麼催?導師只是笑,他說自己做過幾年催收員,真正拿不出錢的人很少,不願意幫助債務人的父母也很少。而且,“你這麼問,我只能說你的工作態度不對,你要知道你是在為誰工作,維護誰的利益”。

這套說辭,顯然不能說服劉君。在兩天的培訓中,他不止一次問,對方沒有錢,確實很慘,你看見他的家人小孩活得很窮,這個時候,真的要繼續催債?

“我曾經也在很多時候同情過債務人,但我後來發現,我總是被騙”。導師這樣回覆了劉君。

討論延伸至催債手段的壓迫性,此時蘇哥坐不住了。他回問劉君:他(債務人)借錢的時候,想到了今天會在這種處境中嗎?你同情他,但是他借錢消費的時候、享受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會同情他?他不還錢,你的工資就發不出來,這時候誰會同情你呢?

劉君無言。他告訴我,這兩天想著這份工作,他是否該做,每晚想到凌晨二點才睡,今晚回去會再考慮一下,“如果我真的可以克服做人的良知,自己的良心,那麼我可以做”。

次日,他辭去了工作。

作者 | 鞍方

新媒體編輯 | 榮智慧 [email protected]

排版 | GIN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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