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知道《中國有嘻哈》,卻不知道這之前的Hiphop江湖

音樂 嘻哈音樂 音樂節 黃旭 中國新聞週刊 中國新聞週刊 2017-10-27

你只知道《中國有嘻哈》,卻不知道這之前的Hiphop江湖

地下音樂闖入者:

《中國有嘻哈》之外的中國Hiphop圈

《中國新聞週刊》記者/毛翊君

本文首發於總第825期《中國新聞週刊》

時針指向零點,歡呼和尖叫溢出北京海淀區東源大廈地下負一層。

室內昏暗,屋頂的射燈轉換著紅色紫色和藍色,快速地在艾福傑尼和黃旭身上來回閃爍。他們被嚴嚴實實地包圍在臺中央,把麥克風貼到嘴邊,追著節奏抬起手臂搖晃身體。臺下烏泱一片,看不清人臉,許多雙手跟著揮舞到空中,他倆出現在一個又一個被舉起的手機頻幕裡。

《中國有嘻哈》結束後的9月中旬,兩位歌手參加了這場小巡演。

春天的時候,艾福傑尼和黃旭還在愁著下一場巡演能來多少人,《中國有嘻哈》節目正挨個來找全國有名的rapper,以現象級的播出效果作為誘惑發出邀請,許多rapper跟他倆一樣,想了想曝光度,又想了想需要養活自己的經濟來源,一股腦兒全來了。

三個月後,12期《中國有嘻哈》在9月初完結,總播放量高達26.9億次。在愛奇藝9月21日發佈的數據中,rapper們粉絲的增長量累計超過2085萬次。Gai江湖氣滿身,PGone唱功穩定、高顏值又冷酷,話題點從節目開始一直延續到總決賽雙冠軍的結局。節目之後,兩人的檔期都已經滿滿當當排到10月中旬。之前調侃自己戲份太少的艾福傑尼跟他們一起進了前三強,賽前,他“想著粉絲上十萬,巡演能來一千人就夠了”,現在他微博粉絲已是112萬。

如今很多廣告歌裡出現了Hiphop,沒有參與節目的地下rapper也感受到市場巨大的變化,儘管他們認為這可能是一時的熱度。不過,他們也意識到,這種音樂的年輕受眾裡,90後、00後佔了大部分,這些人日漸強大的消費能力被唱片公司捕捉,成了中國獨立音樂繼搖滾、民謠之後的又一個商業開發點。

滿屏的藝人都漂亮得千篇一律,圓融得過分,而rapper們古怪的個性是一種新鮮感,在許多年輕人看來這是一種自由釋放。這種音樂畢竟也年輕,它來自四十多年前紐約南部的布朗克斯,黑人街區裡的牙買加移民Kool Herc掀起了它的熱潮。它從城市邊緣逐步成為主流的文化現象,甚至變成價值數十億的全球性產業。它撞進中國社會已十多年,終於在今年夏天,讓大量過去從不聽嘻哈的年輕人產生了共鳴,它的出現吻合了當下商業和受眾心理的某種需要。

真實與自由的煽動性

工作人員打開包廂門通知上場時,艾福傑尼忽然想起金牙忘了戴,轉身去包裡掏。那是兩排金燦燦的牙套,箍上後一張嘴,像是鑲了滿口金。在黑人說唱的MV裡,這是一種炫富的標籤。艾福傑尼小時候覺得這樣明擺著炫富很酷,像是賺到了認可和尊重。現在,他又賦予了金牙新的內涵,“也有想表達的意思,句句金言。”

他在2013年給自己買來金牙,自認是國內第一批戴金牙的rapper。那一年,他上網看Iron Mic深圳站的地下battle比賽,跟他一樣來自新疆的黃旭拿了冠軍,他立馬跑去微博上找到黃旭,表達自己的激動,“兄弟,牛逼!”後來兩人在北京見面,磨合到了一起。

Iron Mic,全國性的地下說唱大賽,由美國底特律黑人Burton在中國創辦,從2001年開始每年一屆。艾福傑尼也參加過一次,在天津賽區進了前三。

比賽的規則沒有限制,就是自由地表達,主題和“攻擊”對象都隨意。選手一對一在臺上輪流freestyle(即興說唱),可以“攻擊”對手、主持人、裁判,也可以“罵”大賽,最後依據觀眾呼聲大小定勝負,全國總冠軍是圈子裡頗被認可的榮譽。

這樣的形式在《中國有嘻哈》40進20的階段中也有所展現,只不過主流節目的規則是有限制的,由被抽籤到的選手選擇對手來配對battle,然後兩人同臺合唱,讓製作人選出晉級者。

不過,黃旭還是覺得地下更能證明自己的實力,“其實,我只是來《中國有嘻哈》玩的,就是把我的作品拿來唱一下。”地上的節目,舞臺大而輝煌,讓黃旭有點不適應,不像地下的臺子,幾步之大,怎麼把控都隨意。

黃旭第一次被Iron Mic吸引,是2011年12月9日,在北京愚公移山Livehouse。黃旭從燕郊的北京化工大學北方學院趕來,跟朋友一起擠進了第一排。決賽從夜裡九點進行到凌晨兩點,黃旭和600多個年輕人一起站了四小時,躁起來的現場讓他裹在羽絨服裡的衣服都溼透了。

臺上是來自西安的Pact和紅花會的丁飛,在這持續不斷的時間裡,兩人不停地講自己的思想、邏輯,辯駁對方。黃旭著迷於這樣的即興反應,回去悶頭練了幾個月,開始了這幾年的battle征程。“那時候freestyle battle非常火。

所有出道的rapper都要經過freestyle的歷練,像來自街上有各自經歷的年輕人在鬥智鬥勇的感覺。”

在規定時間內,根據對方攻擊來的話去回擊對方,還必須流暢、押韻又符合邏輯,這是說唱的一個基本功。那段時間,黃旭每天晚上躺在床上就會想,明天得說什麼詞才能贏。剛開始要準備很多想說的點,積累豐富的詞,讓自己形成慣性思維。他常常在練習的時候,打開一段battle視頻,把對方當做假想敵來對付,分析套路,然後自己再連續說上一小時。

挺進決賽的過程要歷經八輪晉級賽,每輪會有一個對手,要對決90秒,也就是總共得說720秒不重複的詞。他把這當做競技運動,每次比賽前,需要提前兩個月調整體能,每天八九點起床,健身、練習,凌晨1點前睡覺。但對比地上的節目,這樣的地下battle反而讓他覺得更放鬆,通常穿上白T恤、黑褲子,隨便戴一頂棒球帽就去了,“我不是來耍帥的,觀眾的反應也很真實,都是未知的,你也不用顧忌什麼或者迎合什麼。”

今年一場在西安的地下battle視頻被網友掛出來,黃旭穿雙黑白條紋的大拖鞋,跟止步《中國有嘻哈》40強的辛巴站在臺上,兩人幾乎不帶髒字的互攻被贊“有態度”。第一段rap是辛巴的,其中一句對黃旭,“你植過的髮際線就像2002年冬天下過第一場雪時候的刀郎。”黃旭在接下來的一段rap裡回,“我想問問在場所有的觀眾我哪裡像刀郎,現在告訴你我的外號新疆的鐘漢良。”

40強選手輝子也是在這幾年頻繁在地下參賽的,他告訴《中國新聞週刊》,“現在的好多歌手把freestyle理解成比賽,都是為了贏去的,那會兒我們根本不是這種想法,你再厲害,現場都會有失誤,那才是freestyle真正好玩兒的地方。在0.1秒裡想出了一個特別好的韻腳,一出來讓自己都驚了,哇,這是我想出來的詞兒,玩兒的是這個。”

你只知道《中國有嘻哈》,卻不知道這之前的Hiphop江湖

8月31日,艾福傑尼在北京參加 《中國有嘻哈》總決賽錄製,進場時與大量迷妹握手。圖/視覺中國

不同的出身

1993年出生在北京的輝子人生聽到的第一首說唱是《大學自習室》,唱歌的人叫郝雨,一個在哈爾濱工程大學學測控技術與精密儀器專業的胖子,2003年讀大三時在網上發出這首歌,火了。歌的內容就是他用東北話嘮了嘮學校自習室佔座的事兒。

輝子聽到這首歌時已是2005年,他正在小升初的暑假裡連著寬帶撥號上網玩遊戲,無意中搜到了它。他並不知道這是Hiphop,也不知道郝雨是在用這種音樂形式反叛父母為他選的專業和按部就班的人生。“搞笑的歌”,這是他當時對這一類型的音樂的定義。接著,他大量搜索類似的音樂,才闖入了Hiphop的地盤。

那一年,在新疆阿勒泰,13歲的艾福傑尼接觸到潘瑋柏和周杰倫音樂裡的流行說唱;15歲的黃旭則在新疆阿克蘇,開始看NBA的專輯和街頭視頻,發現後者跟市面上的Hiphop不一樣,都在講述自己的經歷。

黃旭的父母是公務員,高考報志願時按他們的建議,黃旭填了自己不感興趣的國際貿易專業。奔了北京的學校,他就沉浸在自己擅長的文體活動裡。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業餘寫著玩兒的歌詞真是好,毫無顧忌,有感情的事兒,有校園趣事兒,比如自己為了賺錢給女朋友花,在宿舍開小超市,每週拖三個行李箱坐1塊錢公交去批發市場進零食飲料來賣……“有很多新鮮的東西,這音樂就像一個出口,當下想講的就寫出來,我玩兒Hiphop就源於這樣的狀態。

艾福傑尼在2008年時被父母送去澳大利亞,讀了三年高中,接觸了悉尼的Hiphop青年,還是決定回國學音樂。“我們家裡不缺錢,就看能不能讓我幹些我想幹的事情,爸媽說ok,你去幹吧。”就這樣,他成了北京現代音樂學院科班出身的rapper,專業是聲音設計和音樂製作。

這十年裡,走進中國Hiphop圈的人各自有著不同的出身和地域。最初的黑人Hiphop裡充斥著街頭暴力、貧窮以及對名利的嚮往,但後來這些元素更多已成為這種音樂文化中的一種符號標籤。在中國的Hiphop裡,黃旭的校園情懷、艾福傑尼的留學海歸、Gai的匪氣、PGone的輟學等等,他們在《中國有嘻哈》裡有著不同的“人設”,相互映照,相互包容。

地下圈子裡還有一些前輩,比如出現在《中國有嘻哈》裡的Hiphopman 歐陽靖。事實上,更多的地下前輩並沒有走進節目裡,比如Iron Mic等地下說唱比賽的歷屆全國冠軍,比如1990年出生的黃碩和1991年出生的樑維嘉。這兩位90後在輝子等一大部分北京地下rapper眼裡,也是不折不扣的老大哥。

黃碩會出現在北京地下Hiphop派對Section6的演出活動裡,舞臺燈光總讓他右臂手腕上方的《星球大戰》達斯·摩爾刺青火紅的臉呼之欲出。唱完,他跟觀眾簡短地互動,是對歌詞最後一句的重複,“歡迎來到地獄”。

派對創始人是前隱藏樂隊的王波。他是地下rapper口中的“波爺”,Iron Mic第二屆到第四屆連續三年的全國冠軍,被稱為中文說唱元老。圈裡人知道,波爺不在乎別人名氣多大,如果是剛出道的孩子能做出被他認可的音樂,他就會扶持。黃碩和樑維嘉就是其中的兩個。

關於派對活動,黃碩只是在前一天通過微博轉發了消息,沒有更多宣傳。要趕上這樣的地下演出,按王波的說法就是,必須先進入這個圈子。聽見喜歡的音樂,圈裡人常是默默錄回去聽,因為有些歌錯過了,可能就沒有更公開的地方可以找到。除了在Livehouse這樣的室內小場所,之前給予地下Hiphop最公開的地方就是各個音樂節。黃碩被邀請去音樂節兩次,在報審時必須換上最適合大眾的歌詞上交。

你只知道《中國有嘻哈》,卻不知道這之前的Hiphop江湖

9月8日,歌手Hiphopman 歐陽靖在廣州市一家水上樂園發佈新歌的MV,吸引了大量年輕粉絲。圖/視覺中國

花錢養夢

說唱的門檻其實並不高,只要中低端的電容麥,加一塊好點兒的聲卡就可以在

家自己錄製。但講究一點的,得花千把塊錢做混音,買伴奏、處理後期、拍個稍微精緻一點的MV,也要上萬元成本。要是演出,之前得出錢約排練房。去外地比賽的話,路費、住宿費、跟朋友聚餐、買衣服加起來,大抵是入不敷出的。

“一場battle比賽的獎金也就兩千塊錢。”艾福傑尼對《中國新聞週刊》說。黃旭想了下,這幾年的花費已經遠不止20萬了。輝子把這種狀態寫進歌詞裡,“花錢養夢”。

黃碩感覺2013年之前氛圍好些,在MAO livehouse辦演出常是滿場。他18歲的人生第一場演出也是在那裡,那個晚上賺了500元。後來,MAO livehouse關停了一陣,麻雀瓦舍Livehouse換的新址讓黃碩覺得沒有以前的感覺了。

麻雀瓦舍的經營者錢昌坤就曾公開談過,這5年裡,房租翻了近3番,每天要掙到6000元才能收支平衡。演出門票收入基本都是四六分,大頭給演出者。

今年之前,黃碩唱一場,好的情況一兩千元,不好的時候幾百元。他去過合肥音樂節,也為上海世界DMC大賽暖場,有三四千元的費用。給《英雄聯盟》寫歌曾收到1萬元的報酬。除非有這樣的商業活動,否則日常收入不太能解決生存問題。

《中國有嘻哈》在這樣的時候找到了他們。黃碩對選秀不感興趣,拒絕了兩次。樑維嘉一直沒有拒絕過商業,跟周圍的朋友一起去了,150進70的海選時,“唱了一個很髒很黑的那種”,被張震嶽淘汰了。

輝子這些年沒少讓爸媽操心,他們覺得說唱沒法讓兒子養活自己,得找正經工作。另一方面,他想著女朋友的父母也需要自己有份穩定的收入作為交代,“如果參加節目表現得好,曝光增加了,回來演出費能漲,那是最好的。”於是決定參賽。

黃旭也做了一連串的設想:不是自己肯定了自己的音樂就能賺到錢,賺不到錢就沒法養家,那就沒法在北京生活,所以需要曝光。

艾福傑尼打聽了一圈,然後問節目組:你們這個有《奇葩說》火嗎?對方告訴他,這是動用了愛奇藝的所有資源。

他是在看過《楚門的世界》之後決定去參加的。那是一部講述真人秀的電影,主人公楚門出生在一個被操縱的虛擬世界中,成長的每個瞬間都被呈現給屏幕外的人們,而他從不知道。他還喜歡上了一本叫《嘻哈這門生意》的書,把它推薦給朋友,又推薦給經紀人。這本書講的是美國嘻哈唱片是如何製作、營銷的,最後又怎樣達成交易。現在,他會在交談中拿著喬布斯的蘋果來舉例,“怎麼達到他那個效果,就是我們的產品很好,廣告也很好,這是商業藝術。這概念就是現在有廣告歌找你,你做得讓大家都滿意。”

度過憤怒

公開資料顯示,《中國有嘻哈》之後,Gai和PGone的商演價格呈20倍增長,四強女選手Vava也從四位數的身價漲到了六位數。

“在參加節目之前,Hiphop根本賺不到錢。”艾福傑尼發現,“你名氣大了以後,做什麼還是有人買單”。如今,他把“想辦法用Hiphop賺一個億”作為人生座右銘。

他給自己起名艾福傑尼,就是英文“after Journey ”——上一段結束了,下一段又是after Journey,隨時準備下一個冒險。《中國有嘻哈》結束之後,接下來,要應對商演、音樂節、廣告推廣,接著製作自己的專輯,“就是一個正常歌手走起來的狀態。”

他和黃旭都進了節目的前六強,這讓他感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到優秀,回報是看得到的。“在地下賺不到錢是很不聰明的,他們努力的方向有問題,為什麼不練好一點來參加比賽?你想要你演出的時候人來得多,你把你自己形象包裝好啊,好好去做地下宣傳啊,免費宣傳一大把,發微博都是免費的平臺。”

“不評價這個(《中國有嘻哈》)節目好不好,但它確實帶動了風向,讓每個從業者賺得更多了。演出都變多了,不管有沒有名氣的。”黃碩和樑維嘉在去年9月成立了“丹鎮北京”,除了整體的專場演出,各自還有自己的發展。今年,樑維嘉的演出已經排到了年底,9月四場,10月六場,之後開始巡演。

今年5月,樑維嘉簽了一家唱片公司,想著公司可以提供資金幫助,製作水平會更好,能彌補他這一塊的短板。巡演就是公司安排的,“作為藝人,必須要巡演。”這是他個人的第一次巡演,除此還有廣告合作,相較於去年兩個月一個,今年接了二十個左右,“品牌、新媒體,合作都接,現在已經沒有時間賣爬寵了,主要幹公司讓我乾的事兒。”

在現實裡折騰幾年,黃碩回頭看自己的歌,經常會覺得很多是偏幼稚的,在表達方式和對節奏的理解上都不成熟,“人都是一步步推翻自己的。”

慢慢地,黃碩開始覺得,度過了憤怒期,才會走向藝術

王波也是在從事音樂工作以後,才對以前所聽的竇唯及更多的音樂有了越來越清晰的認知。當聽眾從200人擴大到二三十萬人,王波慢慢從青春激烈的狀態,過渡到“能把治癒的東西放到音樂裡”。

“當聽眾越來越多,藝術質量和中心思想一定要變高,保證人們聽到你的東西,有一個良性的發展。尤其面對的是年輕人。”他說,“沒有一個公開的環境,年輕人從各個渠道接受這種外來文化,但不理解背後的歷史來源,就會在叛逆的時期都變得這樣激烈和憤怒,而不知道為什麼是這樣。”

一次,有人留言給黃碩說,歌陪伴自己度過黑暗時期。黃碩沒想到還能這樣,“我覺得對,他們也覺得對,就挺好的”。現在,黃碩自己最滿意的一首歌是《鮮花》,曲調柔和,他說“不能天天老這麼憤怒”。

值班編輯:寒冰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