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葉老太答應接受採訪了。”
這消息令我歡呼雀躍,為了採訪到葉老太,我先是去了她香港故居兩次造訪,然後又追隨她到意大利,這般三顧茅廬,終於感動伊人,我自然是欣喜萬分。
說起葉老太,她本名葉雙笙,是上世紀享譽中外的舞臺劇演員,“葉老太”則是如今人們對她的尊稱。
前幾天有一部舞臺劇新上映,是當代頗負盛名的導演——韋靈攸的封筆之作,可據說卻爆了大冷門。
對此人們議論紛紛,有人說屬於韋靈攸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如今各種娛樂方式盛行,舞臺劇這種傳統藝術難免受到巨大沖擊;還有人說韋靈攸求勝心切,反而越求越不知所謂,早已偏離初心。
之所以想要採訪她,是因為韋靈攸是葉雙笙的前夫,當年葉雙笙是他一手捧紅的。而我想知道,對於前夫收山作品的失敗,她是否會幸災樂禍,畢竟,她是他的棄婦。
採訪地點是葉老太的香港故居,這是她的意思,她覺得自己老了,指不定哪天就離開了,早點回故居是好的。
葉家邸宅是一棟兩層的西式別墅,外牆為綠色,我在她家管家的帶領下走進了二樓的一間房門,只見一個氣定神閒躺坐在露臺前的一張軟椅上的老太,定是她無疑了。
葉老太的氣質,與老照片上那個年輕美麗的舞蹈演員一模一樣,儘管經過了歲月砥礪,依然不減絲毫。
她口齒依然清晰,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你說奇怪不奇怪,三十年前我打定主意一刀兩斷生死無干,臨了臨了的,卻偏偏又想問個究竟。”
2
60年代的中國混亂不堪,全國各地都在動亂,葉家這樣的南洋富甲也過著不平靜的生活,父母怕禍及子女,就將葉家姐妹送去了意大利上學,正好那邊也有親戚。
來到意大利的第一天,姐姐葉青竹便被意大利的獨有風情吸引,無論是水城威尼斯,還是文藝復興發祥地佛羅倫薩,亦或是龐貝古城,都與葉青竹骨子裡的每一個文藝細胞深深符合。
葉雙笙顯然意興闌珊,她性格執拗且直接,不像姐姐婉轉清新,這外國的羅曼蒂克,並不合她的胃口。
20歲前的葉雙笙,與舞蹈沒有絲毫關係。
“阿笙,明天我想要去火鳥歌劇院,你願意一同去嗎?”
雙笙表示自己只想待在姑媽家裡,青竹明白她對歌劇這些東西一竅不通,也就默許了。
去了歌劇院一次,就想去第二次第三次,青竹自小學習舞蹈,不管是《卡門》還是《茶花女》,不管是華麗的機關佈景還是芭蕾場面,都讓她耳目一新,她巴不得日日夜夜觀摩欣賞。
“中國人?”一個午後,葉青竹照例來到火鳥歌劇院,一個金髮碧眼、穿著考究卻一口流利中文的男子前來問她。她略有詫異地點了點頭,對方立刻轉過頭對身後喊道:“韋,這裡有個你同胞!”
姓韋的那個男子走過來,看著逐漸走進的同齡男子,葉青竹眼前一亮,“你是不是,韋靈攸?”
對方頓了頓,仔細想了一番,接著恍然一笑:“葉青竹,好巧。”
原來,葉韋兩家同為民國初期的商界同僚,富家公子小姐自小文明開化,在各自家中也見過幾回,算是青梅竹馬。只不過韋靈攸15歲便早早去往英國,自那時候起到現在,已有5年不曾聯繫。此次意大利偶遇,兩人自是驚喜萬分。
“你怎麼從英國跑來意大利了?”
韋靈攸撓了撓頭,“我大學裡學的是舞臺劇導演,這次特地來意大利,學習經驗。”
葉青竹馬上想起,當年是聽韋家管家說過,將來他們家少爺會去英國讀劍橋大學。
韋靈攸提出要帶葉青竹去聖馬可廣場走走,葉青竹特別留意了一下兩人的穿著。韋靈攸一身休閒裝,菸灰色襯衫和深藍色牛仔褲,袖口隨意地半卷在胳膊三分之一處,倒更顯隨性清爽;而她自己穿了一件勾有織金的粉白色綢緞羅裙,搭配一雙羊皮小短靴。
還好,自己的形象還算上得了檯面。畢竟是經常光顧歌劇院的人,所以日常的穿著也不失莊重華美,她心裡鬆了一口氣。
兩人買了包食物,在廣場一邊行走一邊時不時撒上一小把,引鴿子紛飛。從廣場走到教堂,韋靈攸如數家珍般,給葉青竹一一介紹這裡的藝術珍藏,古典建築,一直到天色漸晚。
葉青竹知道了韋靈攸來意大利的最終目的,他想辦一個小劇社,到時候會邀請她也來參加,他是知道她的舞蹈功底的。
在他21歲生日那天,他邀請葉青竹參加派對,在那裡她見到了他劇社的演員們。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是免不了的酒席場景,酒興正濃時,那個金髮碧眼的高個男子半是戲謔半是玩笑地問:“韋,你真的要辦歌劇?沒有哪個國家能比得過我們意大利。”
韋靈攸端起酒杯,臉上笑意盈盈,“誰說我要辦歌劇?我要辦的,是未來中國人會喜歡的舞臺劇。”
他酒意微醺,但誰都能聽得出他話語裡的自信與篤定。
葉青竹悄悄地問他:“為什麼想要辦劇社?”
他思索了片刻,緩緩說:“或許還有童話可言,或許還有童話可演。”
他將目光投擲在她的臉上,葉青竹的心不爭氣地一跳,低下頭,將發紅的臉埋在紅酒杯後。
他確實做到了,半年後,他的首場舞臺劇公演獲得了成功,他的藝術生涯正式開始了,女主角葉青竹也一夜成名。
葉青竹成就了韋靈攸,韋靈攸也成就了葉青竹。
可問題就出在下一場公演。
3
第二場公演,韋靈攸顯然想要博取更多的曝光率與關注度,造勢與陣容較前一場更為龐大,為此他準備了一年,然而在臨演前一個月,葉青竹提出罷演。
“你知不知道,山田先生是我費了多大精力和時間才請到的贊助人,我為這場公演付出了多大代價?”韋靈攸焦灼不堪。
“對,你對一個日本人點頭哈腰求贊助。”
“青竹,你現實一點,山田是業界大腕,沒有他捧,我們走不了多遠。”
“你忘了他們在中國做的事了嗎?做人不能忘本,而你已經忘了。”
她死活不肯妥協,韋靈攸像頭焦躁的獅子,最後他像是豁出去一樣,朝一個來看排練的女孩一指,“你也會跳舞,你來演。”
葉青竹朝他指的方向看去——是葉雙笙。
“可是,”我忍不住打斷,“您那會兒不是一點舞蹈基礎都沒有嗎?什麼時候學會的跳舞?韋靈攸又是怎麼知道你會跳舞的?”
眼前的老人眼裡溼潤,語氣絲毫不起波瀾,緩緩說:“一個女人,能為一個男人卑微到什麼地步,就能在眾人面前偽裝成什麼程度。過去所有人都忽略了,韋靈攸身邊,從來就不止葉青竹一個而已。”
也不知葉雙笙私底下費了多少時間精力,攢了多少隱晦心思,才能將葉青竹取而代之。
第二場公演取得了比先前更圓滿的成功,韋靈攸從後臺走上來,握住葉雙笙的手,高舉謝幕。
葉雙笙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小鹿奔跑在月光下空曠的林間。
慶功宴上,韋靈攸坐在葉雙笙身邊,葉青竹遠遠地坐在他的對面。
到後來,青竹的那個位子一直是空的,韋靈攸才想起來,以前青竹與他在一起的時候,一直是雙笙坐在那個空位子上的。
葉雙笙中途去洗手間,遇到了葉青竹。
青竹慢條斯理地洗著手,“知道嗎?我們都只是他的工具。從舊時候到民國,到現在,從中國到意大利,無論風氣再怎麼開化,思想再怎麼新潮,女人在男人眼裡,永遠只是爭名奪利的工具,這是我們的命。”
葉雙笙忍不住說:“這是你的命,不是我的。”
青竹依然淡定,對著鏡子攏了攏額前的髮絲,“沒有一朵花能留住蜜蜂,阿笙,我的今日,就是你的來日。”
雙笙想,青竹是嫉妒自己的,所以才說這樣的話。
人年輕的時候就是這麼蠢,僥倖地相信自己是特殊的,是男人願意停留的港灣,其實大多數,都只是過客。
雙笙不僅是過客,還是賭徒,她決定賭一賭。
回到席位上,大家都已微醺,韋靈攸為雙笙斟了一杯酒,端在她嘴前,“剛才大家都誇你演得好,你就是為舞臺而生的。”
他甚至握著她的手動情地說:“你就是上天賜予我的禮物。”
他的語氣動作那麼浮誇,她依然忍不住熱淚盈眶,問道:“那禮物可以邀請你陪我夜遊威尼斯嗎?”
他立即站起身來,一邊攥著她的手腕,一邊向賓客鞠躬,表示先行告辭。
他們租了條小船,搖曳在蜿蜒的水巷,流動的清波,就像漂浮在碧波上的一個浪漫的夢。兩人都有點微醉,面對美景更是驚歎道,這座美麗的城市,居然建在了最不可能建造城市的地方——水上。
沿途兩岸有花草,她望見一條樹梗上開了兩朵花,一株二豔,並蒂雙花,嬌豔欲滴。
傳說有種花叫雙生花,一株二豔,並蒂雙花,一朵必須不斷吸取另一朵的精魂,否則兩朵都會敗落。因此,一朵必須泯滅,以換取另一朵的生存。
她伸過手去,扯下了其中一朵。
“這花開並蒂,怎麼比得上一枝獨秀?”
4
對於葉青竹的離開,韋靈攸幾乎是十分爽快地准許了。
我說:“或許只是因為你有真正的舞蹈天才,而她並不如你呢?”
老人抿了一口紅酒,“當年的我,也是這麼想的。”
之後的八年,是雙笙和韋靈攸最幸福的時光。
一導一演,配合默契,天衣無縫,完成了一場又一場精彩絕倫、連連叫座的舞臺劇。
後來葉青竹嫁給了一個日本人,家裡條件相當優渥。
人們都說,萬萬想不到,幾年前不還假清高嗎,被韋靈攸拋棄了裝不下去了吧,嫁給日本人還不是為了錢,真是虛偽。
葉雙笙回了趟國,探望父母。回到家,她才知道葉青竹早已帶了她的日本丈夫到家來。
兩姐妹互相迴避著,連照面也不打算正面打一個。聽母親說,青竹似乎過得並不好。
雙笙偷偷透過門縫朝青竹屋裡看,那日本人坐在椅子上,背對著自己,青竹正殷勤地給他遞茶遞水,滿臉笑意,那手巾還是上好的綢緞呢。
她有什麼過得不好的,我看好得很嘛。雙笙心裡嘀咕道。
回到家,總免不了被母親問起終身大事,家裡人一直想見韋靈攸,雙笙當然也想早日領他進家門看看,可內心總是覺得有個疙瘩,她也說不清是什麼。
那時是70年代了,她在香港的家裡看電視裡的專訪,當時記者正在採訪韋靈攸,問完事業自然會問感情問題。韋靈攸不失風度,笑意盈盈地答道,在鏡頭前他只是韋靈攸導演,不是韋靈攸。
他果然迴避了感情問題。
“你們第一次出現間隙,是在什麼時候?”我問。
“1978年。”
這比我知道的時間要早,我驚訝。我知道的是1980年,有記者拍到他與某當紅女星行為親密,一週後,他公開了自己與葉雙笙的戀情。
“1978年,他招了一個年輕小姑娘進劇社……”老人再次緩緩道來。
小姑娘進劇社時才20歲出頭,臉蛋粉嫩眼神清澈,青春逼人。當時葉雙笙剛演完一場戲,正在化妝臺卸妝,突然從鏡子裡看見門外的一張年輕的臉,驕人的青春寫在光滑細膩不施脂粉的臉上。
她對著自己笑吟吟地說:“雙笙姐,你真好看。”
雙笙不由得摸了摸自己不再光滑的臉,她35歲了,已經衰老了。
吃晚飯的時候,葉雙笙照例坐在韋靈攸邊上,那個小姑娘要往他們對面坐,雙笙突然喝住她:“不要坐那個位子!”
小姑娘嚇得嬌軀一震,韋靈攸看了雙笙一眼,疑惑又詫異。
她怕什麼呢?她怕自己心魔肆意,也怕青竹一語成讖。
“我們都是他的工具。”“我的今日就是你的來日。”
“我有點不舒服,先走了。”雙笙狼狽地離席。
意大利有座嘆息橋,雙笙那會兒只知道嘆息橋的一個傳說,就是一個犯人在經過橋被押送監獄的過程中,看見自己的女友正與她的情人在橋邊擁吻,這座橋因此得名。
她獨自走到了橋邊上,不遠處有一座墓碑,上面刻著“走過此地,就是悲愁之城。”
5
1988年,他們已經在一起20年了,中間依然時有記者報道出韋靈攸與某女演員有染的緋聞。
有一次的緋聞,離他與葉雙笙的下一場公演時間只有短短几日。
人們都在揣測,忍了20年,看她葉雙笙到底有多能忍,這次總該爆發了吧?到時候女主缺席表演,可有的醜出了哦!
然而公演照常舉辦,女主角依然是葉雙笙。在記者的質疑面前,她一如既往地保持得體,“我們很好,謝謝大家關心。”
老人說:“其實韋靈攸當年是,向我求過婚的。”
當然可能是為了消除緋聞影響,也可能是為了宣傳新戲,在聚餐時上,兩人喝了酒後倚靠著對方坐在地板上,韋靈攸突然說:“要不然我們結婚算了。”
說完這句話他就躺下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他並不知道那一晚,葉雙笙坐在陽臺吹了一夜的風,喝了一夜的酒,流了一夜的淚。
她葉雙笙45歲了,女人最好的年華已經蹉跎掉了。她和韋靈攸的20多年裡,他被記者拍到過多次與不同女性同行,每一次被記者逼問,她永遠得體微笑,說:“我們很好,謝謝大家。”
到現在,似乎她終於要熬出頭了,至少韋靈攸是真的想過要與她白頭偕老的,哪怕只有這麼一刻。
哪怕只有這麼一刻,她也願意燒完自己的半生。
可是我知道,那一年她永遠退出了舞臺,並且離開了韋靈攸。
“那個晚上,他叫出來的名字,是青竹。”
世界上最艱難的愛情,是你愛他,他也愛你,但你愛的只有他,他愛的卻並非只有你。
也或者,根本不是你。
葉雙笙的大半生,算是燒完了。
“那葉青竹呢?”我靜靜等待下文。
“你還記得,第一場公演後那個要給韋靈攸投資的日本商人嗎?”
我當然知道,“山田宏,日本商界大亨。難道葉青竹嫁給了……”
她眼眶噙滿了淚,沉默了好幾分鐘才再次說:“當年我也是沒有辦法,山田說看了第一場公演就看上了我,如果我不與他在一起,以他的能力,一夜之間就能將韋靈攸趕出意大利。”
我看著眼前的老婦,她眼神澄澈如孩童,“您是……”
她笑得溫柔,“我是葉青竹。”
我驚訝不已。
眼前的老婦是葉青竹,那葉雙笙在哪裡?葉氏姐妹早些年就沒有了聯繫,葉雙笙與韋靈攸之間,葉青竹又為何瞭如指掌?(原題:《雙生花》,作者:阿不思suse。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眾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