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劇場是教科書的現場,還是美學的角鬥場

舞臺之上 且看契訶夫的戲劇語言

契訶夫的《海鷗》是建立在悲劇基礎上的喜劇。(資料照片)

近一段時間,契訶夫的作品三次出現在上海的劇場裡,分別是以色列的《安魂曲》、拉脫維亞的《海鷗》和日本的《三姐妹》。這不是“契訶夫熱”第一次出現在中國戲劇界,無論引進劇目或本土改編,“契訶夫”是永不過時的超級IP。演出成功時,劇作家的名字成為行業的信仰圖騰;演出不盡如人意時,劇作家的名字意味著彌足珍貴的同情分,“至少劇本是好的”。

舞臺之上 且看契訶夫的戲劇語言

我們今天是否仍需要契訶夫?這已經是個不成問題的問題,他留下的文本遺產已然是劇場裡的儲備糧。真正讓創作者和觀眾雙雙陷入焦慮的痛點在於,死於1904年的契訶夫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同代人麼?難道在契訶夫這面鏡子裡,人們只能看到歷史的重演和文化的原地踏步?

契訶夫的意志被辜負了,這是當代劇場的迷惑

小池博史導演的《三姐妹》,把契訶夫的底本改造成一幅“東京女子圖鑑”。拉脫維亞國家劇院的《海鷗》,打破了百多年來籠罩著這個文本的“悲劇還是喜劇”疑雲,這部“俄羅斯鄉村愛情故事”成了徹頭徹尾的喜劇。當女性的荷爾蒙湧動在《三姐妹》的舞臺上,或者觀眾面對“波羅的海劉老根大舞臺”爆發出不間斷的狂笑,這肯定是帶來挑戰感的場面,也帶來一個根本的問題——當代劇場實踐者該怎樣充滿勇氣、而不是怯生生地使用經典文本。

在討論“冒犯”或“背叛”之前,我們先列舉一部“無可爭議的契訶夫演出樣本”——去年來上海演出的圖米納斯導演的《三姐妹》。圖米納斯嚴謹地沿用了契訶夫原作的四幕劇結構,不做文本的刪改,用有限的物質細節舞臺再現了19世紀初俄羅斯外省沒落之家的風貌。導演對契訶夫的文本進行了一次高度準確的排演,原作中流逝的時間感、三姐妹對生活的幻覺、以及那些摧毀了她們的生活卻從未正面出現的事件,逐一被清晰地展開了,劇作家刻意掩蓋的充滿意義的秩序被具象化。對文本細緻的感受力和解讀能力,轉化成舞臺上充滿說服力的美學呈現,這讓圖米納斯成為當代無可爭議的大師導演。但這樣“無可爭議的契訶夫演出”帶來一個問題:今天的觀眾因為“契訶夫”這個名字走進劇場時,渴望看到的是教科書式的現場,還是劇場美學的角鬥場呢?經典,在舞臺上存在只被認可唯一的、排它的“正確演繹”嗎?

舞臺之上 且看契訶夫的戲劇語言

對比之下,今年的《三姐妹》和《海鷗》是挑釁的。小池博史摘除了原劇裡錯雜的人物關係,舞臺上只有三姐妹,她們在日本當代社會“喪”且“低慾望”的大環境裡,宛如三隻被困的雌獸,也是對日本城市女性生存狀態的積極迴應。但這個創作思路對契訶夫的拋棄是徹底的,畢竟,契訶夫沒有設計“三姐妹”兩兩之間的衝突和折磨,他寫的是她們各自把自己放逐在想象的世界裡。論精神風貌,這部《三姐妹》是獨立於契訶夫的存在。

拉脫維亞國家劇院的《海鷗》既滑稽也讓人困惑。它給出了一套自洽的舞臺表述,這個“失敗劇作家和蹩腳女演員”的故事被演成一目瞭然的喜劇,導演近距離地放大了一群人的膚淺和俗氣,戲份因為粗鄙而可笑,詩意的凝視和審美的距離都被取消了。契訶夫的《海鷗》是建立在悲劇基礎上的喜劇,他寫的是意志和迷惑的衝突,人們渴望擁有生活的意志,卻總是陷入生活的迷惑。隨著詩意的修辭被拆解成後現代的粗俗喜鬧劇,意志和迷惑都從舞臺上消失了。

也許,契訶夫的意志被辜負了,這是當代劇場的迷惑:文本本身是個半成品,必須在不斷的排演中獲得持續的生命力,輸入經典軀體的當代血液,是壞血還是續命的必需品?這隻能是個爭議不斷又見仁見智的難題。

契訶夫的鏡子沒有企及的世界

無論解構或建構,大量舞臺搬演的契訶夫作品力圖把“俄羅斯外省風貌”改造成當代的、全球化的,小池博史給《三姐妹》注入日本宅文化的氣息,拉脫維亞的《海鷗》帶著坎普文化的俗豔外觀,孫曉星把《櫻桃園》改造成二次元的小世界……這是契訶夫成就的證明,就像戲劇理論家馬丁·艾斯林的結論:偉大的藝術作品既獨立於創作者的意圖和個性,也獨立於它產生的時代背景。

但創作者一次次地證明自己和契訶夫惺惺相惜,甚至“他比當代作者更當代”,這是有必要警惕的。德國劇作家海納·米勒曾說:“超越時空的莎士比亞舉起了一面鏡子,我們想要的是他的那面鏡子無法企及的世界,如果在他的戲中我們看到了自己,這隻說明我們依然生活在他的時代。”

歷史的循環和文化的原地踏步不值得讚美。正因為這樣,以色列劇作家列文臨終前的《安魂曲》是一部至今看來很重要的作品。列文抽取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洛希爾的提琴》《在峽谷裡》和《苦惱》的部分元素,重組後寫成《安魂曲》。這部作品的舞臺呈現或許顯得簡陋、甚至不合時宜,但列文創作做到了“經典的迭代和前進”。

舞臺之上 且看契訶夫的戲劇語言

《安魂曲》的演出是在一個純真、樸素、類同兒童劇的舞臺上,讓劇作文本的力量如其所是地湧現。列文借用契訶夫小說裡的人物,寫出他在生命盡頭的天鵝之歌。在角色的獨白交響中,他道出契訶夫的真相:“生活的本質是一場幻覺,只有閉上雙眼才有真實。”也給出了他的生命感悟:“人們排在命運的長隊中,卻沒有領到自己的那塊糖。”這部作品是奇異的,它源自契訶夫,但也不是契訶夫的;它不全然是列文的,但最終還是他的。海納·米勒在《不同的莎士比亞》這篇講稿裡說道:“文本因為時空斷裂而成為神話,它成為被組裝的機器,能和其它機器聯結,以引爆文化領域而告終。”以此為度量衡,《安魂曲》是能夠和海納·米勒的《哈姆雷特機器》以及耶裡內克的《娜拉離開丈夫以後》比肩的當代作品——超越時空的契訶夫/莎士比亞/易卜生舉起了鏡子,而後來的人進入了那些鏡子沒有企及的世界。

(圖片來源於文匯報及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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