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典賞讀|| 高青坡:瘋女(小說)

小說 服裝 發現佩奇 農村 鄉土小說天地 2019-04-20
經典賞讀|| 高青坡:瘋女(小說)

瘋女~高青坡

我剛才被萍兒弄得很傷心,我現在心平氣和。可是我的眼前仍是白霧一片。我已經一連抽了八支紙菸,我這就動筆,寫一寫萍兒。因為......唉,怎麼說呢,莫明其妙呵。

萍兒是對門劉叔的大女兒。大我一歲。上小學時我們曾同桌過。到後來我上初中,因為分了責任田,隊裡改選幹部,把劉叔的小隊長選掉了。劉叔有半個月沒出門,萍兒也有半月沒去上學,以後也再沒有進過校門。就是說,她輟學了。為這事我曾問過她一回。我記得那回問她是在一個深秋的滿天紅霞的黃昏。是放學後。我唱著才學的一首新歌,癲兒癲兒跑在回家的路上,在村口的老槐林邊碰上萍兒。萍兒當時正揹著不滿週歲的小弟拾柴禾。她一彎腰一彎腰的在地上拾有點兒發黑的樹葉子。她小弟就在她背上一歪一歪十分無聊像唱歌一樣地哭著。晚霞把她染得紅彤彤的很有親切感。

我問她:“你咋不上學了?”

她直起腰來看看我,擦了一把滿是汗的臉又彎下腰去拾一個枯枝。她拾起那個有三個小杈的枯枝掰斷放在籃裡又反過手去輕輕在小弟髒兮兮的小臉上拍了一下,才告訴我:“俺怕俺大大(父親)的大鞋底。”頓了一下又解釋說,“俺娘又吃五天藥啦,俺娘有癆病,俺家三個弟弟沒人拉把。”這時我看見她背上正有小弟的屎尿淋淋地淌下來。我記得當時我還像大人一樣心情沉重地唉了一聲,然後就又癲兒癲兒地蹦著唱著跑回家了。

後來我又去離我們小村二十多裡地的鎮上讀高中,忙著跟越來越奇怪的知識打交道,兩個星期才回家一次拿糧食拿我那瞎了一隻眼的孃親為我換洗的衣服。在那幾年裡我對萍兒的印象很模糊,沒什麼可寫。不過我每回回家,幾乎都能遇見她。她好像總是忙著。給她招呼,她也好像總是笑笑。對了,曾有一回,那是我放麥忙假回家幫娘收麥,在地壟溝上我正捶著痠疼的腰,她拈著一隻小水壺從我家麥地裡經過,我才第一次發現她竟長成了一個大姑娘了。她穿著一件白的確涼襯衣,被汗水浸透的地方貼在身上,可以看清她貼身穿著的藍背心,可以看清她肩上白月月的肉皮。她很苗條,胸挺得高高的。真不可理解,她怎麼可能是小時候那個瘦伶伶的萍兒呢?時間在我腦子裡注入那麼多古怪的術語,而她卻不知不覺地在長著漂亮。只有天是老樣的天,地是老樣的地,有生命的物件都在奇怪的變化著。可不可以這樣說,童話裡記述的才是最現實的呢?

我記得當時我被自己這種稀奇古怪的想法激動了,我直起腰來,叫住她“藉口水喝。”

她笑了笑走過來,把水壺遞給我。我咕咚咕咚牛飲的時候,聽見她和我娘在小聲對話。

她說:“您看虎弟,越來越膘實啦。”

我娘說:“膘實不孬,等明考不上學,回來乾地裡的活不怯力。”

她說:“虎弟恁用功,不會考不上的。”

我娘說:“那就老天保佑啦。”

我記得我把水壺遞給她的時候我也笑了。我看著她,我說:“昨天還都流鼻涕呢,今個一夢忽兒都成大人啦,真是豈有此理!”

她咯咯地笑得彎了三次腰,並用手很柔和地點著我,說:“您看虎弟,竟說這傻話,人只要不死,吃著饃饃飯,過著日子,哪有不長的!這都不懂,真是的真是的。”

我娘也幫她說:“活生生讀書讀呆啦,唉。”

她們都覺得我說得可笑,我也沒法認真起來,便也茫然地笑了。心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世界。

這時候她長得比劉叔個子還高的大弟在遠處揮著鐮刀粗聲野氣地喚她,她看了我一眼又慌慌地藏下眼睛,被太陽晒得微黑的臉上燒起一朵很鮮豔的紅霞,然後便急急地逃去了。那時候我正懷著一種極其美好的心境暗戀著我們班上一個極其漂亮的女同學,根本沒對其他的女孩子動過半點念頭。不過我心裡當時好像還是熱了一下,很舒服地仰躺在麥茬地裡,看天上一朵白雲在太陽腳下伸懶腰。

關於落榜後的苦悶情緒很多小說裡都反覆描述過,我不想再以我為主角重複一遍,不過,有一件小故事我覺得有必要寫一下。

落榜後,我在屋裡悶了大概有一個多星期不敢露頭。有天傍晚,天很熱,我提了一條毛巾在夜影子的關照下溜出小屋準備跳進村後那條小河溝裡痛痛快快洗個澡。出門卻正碰上萍兒擔著一副空桶去打水。我當時不敢抬頭看她。我自卑得很。我準備逃掉。

她卻叫住我:“虎弟,喝罷湯啦?”

我記不清當時我是怎樣回答她的,我只記得當時我心慌極了,好像還出了一身汗。我感覺到她一直用眼盯著我的臉。她肩上的空桶響一下。她小聲說:“俺訂婚啦,是轉親,四家轉,俺不想願意,可俺家......俺沒法。”她說得很喪氣。我並沒在意她為什麼要對我講這些,我當時只考慮怎麼才能快些逃掉。

“你說咋辦?”她肩上的空桶又響了一下。

我無活可說。

我現在對當時的沒表任何態度既感到內疚又感到僥倖。內疚的是我當時如果有勇氣做出一個很大膽的決定,萍兒的現在可能就是另外一種樣子。可我那時候的精神狀況是何等的惡劣。我需要的是別人的安慰和關愛,是不可能替別人承擔什麼的。話又說回來了,幸虧當時我沒做出越出常規的決定,不然我自己就可能是另外一個下場,萍兒也可能比現在更慘。還不需要過多解釋,每一個真正瞭解農村的人都會理解我僥倖的實在。打個比方說,就是一個雞蛋去碰一塊頑石,想想看,是怎麼一種結果。我就是一枚小小的薄殼雞蛋,在積堆的頑石中放著,沒有碰碎,也沒有孵出小雞來。而萍兒,也沒有去碰任何頑石呵,卻碎了。

我記得她當時也沒再說什麼,只用眼哀哀地看我,看得我渾身起雞皮疙瘩。後來多虧一個腳步聲響過來,她趕緊走了。我沒命地跑到小河溝裡噗咚跳下去一直泡到半夜。回到家我娘還沒睡。我娘說:“萍兒來給我啦呱呢,才走不多一會兒。”接著我娘又誇萍兒真是個好閨女,人家轉親都鬧得要死要活,她沒鬧。我心裡沉沉地,一直沒言語。

從那天晚上以後,她再沒給我說過話,她見我總是要紅一紅臉,然後匆匆低頭走過去。一年以後,也就是她十九歲那年秋天,她們轉親的四家同天結了婚。

她結婚那天,我去當了忙客。她家那天很熱鬧,忙著娶忙著嫁。一輛小手扶拖拉機拉來一個哭哭涕涕的新娘,又一輛小四輪拖拉機把她拉去當了人家的新娘。她上車的時候沒哭,粉紅色的紗巾包著她那張平平淡淡的臉。車子發動著了,她看見我,朝我笑笑,笑得很茫然。我記不清當時我對她笑了沒有。四周一片賀喜聲,我心裡卻有點痠麻麻的。我頭疼。忙完之後,喜酒也沒喝,就回來矇頭睡了。後來就迷迷糊糊生起夢境。我夢見所有我認識的人都綠臉紅須,張牙舞爪。他們手裡拿著一塊塊石頭敲打我的腦袋。我娘先是護我,後來也拾起石頭專打我的眼珠,可我一點也不感到疼痛。在敲打中我漸漸變小,漸漸變硬,我用手摸摸發現腦袋已經沒有了,手裡也拿著一塊石頭,大喊:“我要報仇。”

這夢做得太古怪,我當時怎麼也理解不透,到真正該入睡的夜裡,我瞪著失神的眼睛痛苦的失眠。

第二天是回門日。劉叔硬拉我去陪新客。我見到了萍兒丈夫。長得不錯,個頭也蠻高,小萍兒兩歲,嘴巴也很甜。我當時真弄不明白他這年紀和長相為啥要轉親娶媳婦。後來才知道,她娘是個人販子,被捕,判了十年,他爹死得早,家裡就他和一個姐姐,她姐姐怕他長大了不好娶媳婦,才用自己給她轉了這門親。我當時對他除了抽菸不怎麼好感之外,基本上印象還不錯。就像我娘所說:“萍兒攤的這家小孩,不孬。”忘了說明,他家在小王莊,離我們村子九里地。

結婚後她不常回孃家,偶爾來一回總是喜笑顏開的,也白胖了許多。大約過了又有一年,她生了個男孩,請滿月回到孃家,人人誇她好福氣。她便很愉快的笑。我看著她懷裡那個虎頭虎腦的小肉蛋蛋,心裡很空虛。

“叫舅舅,寶寶,叫舅舅。”她指著我逗孩子。孩子笑了,她笑了,我也笑了笑。

她疼愛地親著孩子,她說:“明年就會叫啦”。

我說:“真給做夢一樣。”本來我還想說,“真搞不清,兩年前,他在哪裡呢?”但怕萍兒笑我又說呆話,沒敢出口,然後便灰溜溜地走掉了。

那時候,我實在不願悶在使我夢生夢死的小村裡,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說服了孃親便跟一個建築包工隊出門了。我們包工隊在一箇中等城市裡接了工程,一干就是一年。過春節的時候我腰裡揣了用血汗換來的鈔票回家來。母子悲喜過後,我娘突然說:“對門萍兒,離婚啦,瘋啦。”

我很是吃了一驚,問其詳,我娘告訴我。

萍兒的那個小男人是個有人生沒人管的浪蕩貨,可是浪蕩貨弄準了也能發家。他賭賻贏了一些錢,買了個小手扶拖拉機,到鎮上跑生意。在鎮上混得久了,看慣了鎮上的浪女子,就嫌萍兒土,不會騷,沒味。後來就和鎮上一個小妖女相好,對萍兒更沒好臉色,又打又罵的。萍兒是個老實閨女,怕鬧事,不敢說,哪還能不悶出病來?日子久了,她的心就迷糊了。那天來咱家串門,不說話,楞楞的,忽又笑啦,小聲念叼空。我就對你劉叔說:“萍兒家裡恐怕過得不踏實。”你劉叔就光耷拉頭,光咳嗽。

“劉叔一直不知道嗎?”我問。

知道又有啥法?鬧出去又不是一家子的事,轉親的四家有一家離婚,都得離,誰家也不願白白舍個閨女。就是為這個,萍兒才不敢說。那個小孬種欺她善性,有幾次竟把那個小妖精領家來,把她娘倆趕廚屋去睡。萍兒這妮子也太那個,就好好的讓給他們床。唉......後來那個小妖精有喜啦,小孬種就逼萍兒離婚。

“那天天還沒明,起了大霧。我趕早起來剝棒子皮,看見萍兒光著腳,披頭散髮的,一栽一栽進了家門。我就跟下去看。聽見萍兒對你劉叔說,那個小孬種逼她離,不離就打,還用刀殺她。她手上有血,說是跟那個小孬種搶刀子劃傷的。哭得淚人似的。你劉叔呢,就領著兒子去小王莊出氣,打了一架,回來都血頭血臉。你劉嬸一急,一口氣上不來,就死啦。”

“劉嬸死啦?”我又是吃了一驚。

“她有那長秧子病,早是陽間一半陰間一半啦,咋經住這折騰。”

我娘說到劉嬸死時語氣平淡,沒有任何渲染和附加。也許我娘覺得劉嬸死得有根有據,是自然的死。可死不是個小事情呵,不應該說得這麼輕鬆。在我聽娘陳述萍兒故事的同時,我的腦海曾幾次出現劉嬸那張又黑又瘦的臉,設想她看見自己女兒的慘相應該做出的表情,設想此刻她正在幹些什麼。可是她已經埋入地下三四個月了,漚得只剩下把骨頭了。人太渺小了呵!你只能看到你眼前的一小片地方呵,如果有一點屏障----就是說,如果是在屋裡,屋外的一切便是一片無知或者說一片黑暗。我的心裡又升起那團白霧。我感到有一種黑色的悲哀弄得我眼前混沌一團。

我娘在繼續講那個發生時離我很遙遠很遙遠的故事。

出殯那天,萍兒哭得斷了幾回氣呢,後來哭著哭著就笑啦。打那,萍兒就瘋啦。你劉叔和小王莊的又鬧了幾回,就離了婚。那小孬種出了七百塊錢。還說,他離婚是他的事,不和轉親的那幾家參合。還說,男孩是他家的根,也要了去......

我記得我聽完我娘這段話時渾身哆嗦,在屋裡轉了不下一百個轉。我娘就開始勸我:“這事咱也插不上手,咱氣也白氣。”

“萍兒瘋得厲害嗎?”

“不甚厲害,還認人,還能記起過去的事。就是光叨嘟空,光傻笑。整天坐在門檻上給她孩兒做鞋,做了幾十雙啦。有時候咋一見人說說笑笑的,不像個瘋人,說多了才顛三倒四。他大弟媳婦多嫌她,說難聽話,她才大瘋,又哭又鬧,還撒潑,拿刀殺殺的,凶得像個二虎小子。”

“劉叔咋不給她看醫生?”

“看啦,老不見好。上個月去老河北沿一個啥神醫家去看,住了十多天。一回來,淨說蠻話,像戲匣子裡那些人一樣的腔。叫人聽得又難受又光想笑。後來又請了幾個神漢看,說她身上有狗頭怪纏著,擺了幾回香案也沒把妖怪攆走,她還是老樣兒。上了年紀的人都說,她是氣迷心邪,有了婆家,過一段日子,慢慢就順當過來啦,眼下你劉叔正忙這回事呢。”我娘壓低了聲音,挨近我,又說:“都說她得的是淫瘋病,這種病,離不開男人,一結婚,自然就好啦。”

我看著我娘,我孃的臉變成一塊黑漆板。我感到毛骨悚然,我忙叨一支香菸在嘴上......

下午,我去了劉叔家。我記得我當時一眼就看見萍兒坐在門檻上很細心地在縫一隻爛襪頭。她見我進來,馬上一臉的笑。

“喲,是虎弟回來啦,虎弟又長高啦,長白啦。這很明確。你渴不渴呀?我給你泡懷香茶好嗎?”突然臉一沉,“殺你個孬孫!半熟!”轉而又笑,“虎弟,我是不是也白啦胖啦。咯咯......這很明確。”

她好像是胖了些,臉上有沒化開的一塊一塊的雪花膏,頭也梳得明明溜溜的,但手很粗糙,還皴裂著許多血口子。我當時就坐在一個小竹凳上抽菸,說不出心裡是一種啥滋味。

“劉叔呢?”我問。

“喲,你是說我那老父親嗎?打你個孬孫!咯咯......他出去啦。這很明確。我呀,就是吃不會花言巧語的虧......桌子上有一把刀......我頭上冒血啦......我那老父親說:萍兒呀,你要聽話......打你個孬孫!虎弟,你漂亮呢。那會我就想呀:要是能嫁給虎弟,這輩子可算有福。可是呀,做女兒的不聽父母的話可算不孝。打你個孬孫!×你娘!咯咯......那個挨×的娘們不要臉!我還是找一個老實的人家吧,這很明確......”

她坐在我對面,手裡做著針線,很迅速地說著,還不時用眼瞟我。她的眼睛,有一股火辣辣灼人的光芒,我渾身著刺一樣不自在。我感到她的話不是說給我聽的,我感到她很陌生。這就是瘋嗎?哦哦......

“虎弟呀,我想,我還是嫁給一個你一樣的人吧,這很明確。你一樣的人... ...刀藏起來啦......都血頭血臉......他們來捉鬼啦,他們才是鬼! 這很明確。半熟!咯咯......我想,我過去心裡就一個虎弟,等虎弟畢業啦,我就嫁他,給他暖腳,給他生個小男孩。鞋做了一大箱啦,咱兒子就不見啦。打你個孬孫!那不要臉的娘們在床上哭,要我讓給她......×死她!撕爛她那臭×!我還能生呢。虎弟呀,半熟!咯咯,這很明確。我的床可漂亮啦,來,咯咯,來......”

她突然把手裡的針線扔了,站起來,用眼痴痴地看我,臉上慢慢漲起紅潮,她伸出手來,在我臉上輕輕摸了一下,身子漸漸向我傾斜。

“這很明確,我不能再放你走啦,半熟!”

她咯咯地笑著,淚水流滿一臉。我記得我當時窘駭極了,腦子裡一塌糊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她......她瘋了,什麼也說不清,必須趕緊躲開。我用力掙脫她摟住我的雙手和貼在我臉上的嘴脣。她倒在地上,咯咯地笑幾聲,突然眼裡射出憤怒的光。我慌忙逃出來,身後,傳來她似哭似笑的嚎叫:“狼孫,都是鬼!啊哈,都是鬼,狼孫!......”

傍晚,在我家門口,碰見劉叔正騎著自行車要進他家的院子。我叫住他。於是寒喧。他很顯蒼老,兩眼濁濁的,麻木而又悽然。他好像喝過酒了,臉色通紅。我讓給他一支香菸。我問起萍兒的瘋病。我看著他。他不看我,嘆口氣,把頭耷拉下去。

我說:“別相信那些野醫生。”

他很沉重地:“唉!”

我說:“城裡有精神病醫院,萍姐的病不難調治。”

他還是沉重地:“唉!”

我又說:“要是沒錢,我家有點,您先拿去用。”

他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把菸頭掐掉。他說:“錢還有一點。她離婚批給的那錢還沒花完。可是,家裡哪有人去伺候她?小二正訂婚,還要蓋房,老大又鬧著分家,小三他學會賭啦,小小年紀,打也打不改。唉,事情一樣一樣的,都得我忙活。再說,她那種病......唉......走,家裡坐坐。”

“不啦。”我不好再說什麼,我只有嘆氣。看來劉叔把我的話當成了作為鄰居對他的難處作以同情和安慰的面子話了。我很傷感。可是,除鄰居之外,我也確實和他家沒有任何其他關係呵,我實在不好再說什麼了。

過了春節,我們包工隊又出發了,幹到麥稍發黃的時候,工程峻工。我懷著一種說不清的失落感踏上歸途。再見啦,我們用血汗築成的不知在何年何月要毀於何人之手的新樓。再見啦,我們生活了一年零四個月的也許永遠不會再光顧的這座不知存在了多少年也不知還要存在多少年的城市。坐在火車上,望著窗外一閃不見的各種物象,我默然傷神。

回到家,我娘告訴我。萍兒已經結了婚,果然瘋病就好了,不再哭笑說瘋話,很規矩,也很會操持家務。就是不說話啦,整天跟啞巴一樣。她的這個男人大她十二歲。劉叔用了人家兩千八百塊錢抵了老二訂婚欠的債。

我聽了一點也沒有激動起來,我笑了笑,對娘說:“割罷麥,咱就把這房翻蓋成渾磚的吧。”

於是我娘就很自然地給我計算翻蓋新房要花的錢來。

當我再見到萍兒,是在今天下午----噢,現在是九點一刻,屋外天已黑透。也就是說,我見到萍兒是在三個小時以前,天上還有太陽的時候。我從未婚妻家回來,在村口小河邊的橋邊,遇上了萍兒。她瘦了,眼角有了許多細紋,如果不是靠以前對她曾有的太熟悉的記憶我是不會認出是她的。她手裡端著一盆髒衣服,微低著頭,身子略顯笨拙,看得出,她又懷孕了。她輕輕地走著,一副標準鄉下媳婦的模樣。很平常。

“喲,是萍姐,啥時回孃家的,去洗衣服嗎?‘相識的人總是要招呼的。我想她也會像許多和我相識的人一樣先是一笑,然後給我說句面子話或是打個哈哈便各行其路。

不料她竟對我的問話毫無反映,臉木木的只抽了一下鼻子,看也沒看我一眼徑直從我跟前走過去,身子飄飄的,影子一樣。

【原載《飛天》199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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