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逃出大山

小說 故事 閻良區人民檢察院 2018-12-14

逃出大山

村子的西北角落的大樹下有幾間簡單的土胚房,裡面住著四口人——男人、男人的母親、桂花和桂花的兒子。

兒子是桂花和那個男人生的,來到這的第一年懷上的。

和過去的每一個晚上一樣,從地裡回來的男人吃完飯逗了會兒子就上床睡覺,男人的母親照例在睡前把孩子抱走,然後順手鎖上了門。

桂花躺在床上,背後的男人呼吸逐漸均勻,不一會就打起了呼嚕。

白亮亮的月光從不規則的窗口照進室內,慢慢地從地板挪上了床,照在桂花那雙沒合過眼的晶亮的黑眼睛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桂花身後的男人翻了個身嘟嘟囔囔地說了幾句夢話,窗外的公雞打了個鳴,然後一切又迴歸安靜。

桂花輕輕地掀開被子,時候到了,她要逃。

桂花把手伸進門板的空隙,在這裡五年的農務勞作把桂花的手臂鍛鍊得很有力,卸下這破舊的門板簡直輕而易舉。

桂花把卸下的門板倚在牆邊上,她冰涼的手不自覺地發抖。

院子的大黃狗不知道為何吠了一聲,桂花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凍結了,全身上下隱隱地抽痛,她掐著門板一動不動。

男人依舊在睡夢中,呼嚕聲一聲接著一聲。

桂花不敢回頭,她嚥了口唾沫,抖著腳往外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桂花有些頭暈,怎麼平時三兩步就走到的大門這次這麼遠?

拴在院子的大黃狗看見桂花走了出來,搖著尾巴撲上來。桂花趕緊拍拍大黃狗的頭,把它安撫下來。

桂花一邊抱著大黃狗一邊回頭看,今晚的月色很好,屋外一片光亮,樹影籠罩著有些破舊的房子,桂花透過沒了門板的房門,可以看見屋內的男人露在被子外邊的腳。

桂花摸了摸大黃狗的背,眼睛亮閃閃的。她放開大黃狗,示意它不要出聲,然後邁著步子小心翼翼地離開這裡。

每走一步,桂花都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蹦一蹦的特別有力氣,她感覺自己的手腳逐漸地有了熱度,血液在全身快速地流淌。

男人的家在村子的西北角落,桂花不敢往村口走,因為村子裡家家戶戶都養著狗,如果驚動了這些狗……桂花不敢往下想,只覺得背上一陣陣的疼。

桂花不是這個村子的人,也不是從別的村子嫁到這裡姑娘,她是被人販子賣到這兒的。五年前,她才十七歲,只有初中文化的她跟著同村的小姐妹們外出打工,臨出門前,她娘拉著她的手一遍遍地囑咐她沒賺到多少錢也沒關係過年記得回來,誰也不曾想到,這一走,那個家卻是回不去了。

桂花當然逃過,剛到這個村的姑娘都逃過,可是沒有一個逃出去。這是一個很落後的山村,隱藏在層層疊疊的山林裡,村裡家家養著狗,村裡家家都買過媳婦,這些個人家像是一個團結無比的聯盟,不僅看著自家新買的媳婦,也幫著村裡人看著其他新媳婦。

桂花逃,可這是一片不講道理的山,密密層層地圍著村莊,無論從哪個方向出逃都逃脫不了,她剛剛跑到出山口就被成群圍剿的村民截住,男人拽著她的頭髮將她弄回了家,在眾目睽睽之下一頓暴打,活生生將她的腿打斷了,背上全是縱橫交錯的血印子,一條條都可見肉。然後,男人扒光了她的衣服,把她關進了房內。房內什麼東西都沒有,只有一床破被子。男人白天下地幹活,晚上就來地窖裡強姦她。

赤身裸體的她生活在狹小陰暗的世界裡,面對牆壁,痛哭,掙扎。一年後她生了個孩子,才被放出來。放出來時,她已經有些精神恍惚了,只覺得外面的陽光亮得刺眼。

桂花生的是個男孩,健健康康的男孩。男人和他的母親高興壞了,對孩子極好,連帶著對桂花也好了一點,至少粗暴的洩慾少了些。

男人家家境不好,說是家裡的積蓄都拿去買桂花了,但是他們對孩子是十分的好,男人的母親更是一刻不歇地抱著孩子,生怕有個閃失。

嬰孩的面容軟糯可愛,那一雙大眼睛就像一汪泉眼,水潤得不行,人見人誇。但是,桂花怕這個孩子,每次看到他桂花都會止不住地顫抖,她又想起以前每一個被折磨的晚上,野蠻的男人匍匐在她身上蠻橫地發洩、殘忍的暴打。

這個人人誇讚的嬰兒是桂花的親血肉,是桂花懷胎十月生下的一塊肉,桂花心裡也是滿心的疼愛,但他又像是一根刺,無時不刻在挑起桂花的傷口。

村裡年年都有新的姑娘被買進來替代那些受不了折磨瘋了或者死了的姑娘,每個姑娘都沒有逃出去,沒有逃出去的姑娘都會被毒打,像桂花一樣。

桂花的心開始有了一點點的鬆動。

桂花怕極了捱打,聽著村裡傳來的姑娘子淒厲得哭喊聲桂花就會一陣頭暈,彷彿那沾了鹽水的粗麻繩是抽在自己身上。

桂花也見過村裡其他被買來的姑娘,那些姑娘大都屈服了,有的是因為打怕了,還有的是因為捨不得孩子。

村裡還有另一些不願意留下來的姑娘,桂花是不能見的,日子久了也見不著了——不是死了就是瘋了,但總歸逃不出一個死。在沒有被賣到這兒之前,都是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現在被四五個大漢抬著出去,埋在後山,蓋著厚厚的一層土,沒有棺材也沒有墓碑。

身前是不講道理密密麻麻的大山,身後是團結一致經驗豐富的村民,桂花覺得自己就是蜘蛛網上蟲,只能呆在這裡,一直到死。

桂花的兒子轉眼就兩歲了,這時候的小孩子會講一些話也會到處跑跑跳跳了,小孩子喜歡粘著桂花,圍在她身邊嘰嘰喳喳地叫媽媽。一聲聲叫得桂花心都化了,對他也沒有了開始的害怕。

男人這兩年也鬆了對桂花的監視,他跟桂花說只要桂花跟他好好過日子他就不會再對桂花做粗暴的事情,他還說當初買桂花來也是迫不得已,父親死得早他家就他一個兒子,他要肩負起傳宗接代的重任,但是家裡窮,村裡也窮,沒有姑娘願意嫁,這才從人販子手裡買了桂花。

男人的母親對桂花也是極好,桂花生孩子的時候沒照顧好,常常會腹痛,男人的母親也不讓桂花做太重的活,只是讓她在家裡料理家務、喂喂雞鴨,農忙的時候到地裡幫幫忙。

如果這是你情我願組合的家庭,那這樣也挺好。

桂花在這個挺好的家裡又過了一年,這樣的生活平淡安靜,只要她不跑就不會捱打,就不會死。

桂花差一點就妥協了,差一點就對著男人的母親喊出那聲媽。這所有的差一點都因為小蓮的出現,回到了起點。

小蓮是村裡大柱新買的媳婦,在這之前大柱已經買過兩個媳婦了,都死了。小蓮也逃,被抓回來後一陣毒打,大柱手狠,小蓮疼得昏過去好幾回,鮮血一口一口吐在門口的大青石板上,刷也刷不掉。

聽村裡人說小蓮是個文化人,知書達理又細皮嫩肉的,指不定是個城裡姑娘。城裡姑娘倔強,又是吃慣了好的用慣了好的,怕是難留下。不過多打幾次就好了,大柱有手段,村裡人也有經驗,賣到村裡的姑娘沒一個跑得了。

小蓮也確實是倔,一共跑了五次,每一次都被抓回來,每一次都是一陣暴打,等傷好得差不多了,她又跑,那韌勁就像地裡的韭菜,割了一茬漲一茬。到後來,大柱連吃的也不多給她,脫光了她的衣服把她綁在屋子裡。

屋子裡陰暗無光,只有一扇小小的窗,小蓮每天都趴在窗口,睜著亮晶晶的大眼看著外面的白雲藍天。

桂花見過小蓮兩次,第一次是小蓮剛被賣到村裡,那時的她臉蛋紅撲撲的,眼睛大而有神,眼裡雖然有恐懼但更多是不妥協的光芒。

第二次見到小蓮是在她死後,她的頭髮亂糟糟的,兩邊的顴骨高高鼓起,身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但是嘴角確實微微翹起。她是被大柱活活打死的,在小蓮最後一次被抓住的時候,大柱沒控制住手。

那也是桂花第一次看見屍體,怕得不敢多看一眼。

如果安分一點,就不會死,就能好好的生活。男人的母親摟著小孫子,似是無意的唸叨。

小蓮嘴角細微的、像是解放了的笑容像一顆隨時都會爆炸的炸彈埋進了桂花的心裡。那是一種無法言語的執著,即使知道前方無路,即使知道是飛蛾撲火也要勇往直前,她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是那些貪婪的人販子、淳樸得野蠻的村民強行把她們留在這裡。

那一晚,桂花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桂花才十六歲,正站在桂花樹上搖桂花,桂花金色的雨滴紛紛落下,都落在站在樹下的媽媽身上。

“桂花,小心點別摔著。”夢裡的媽媽對桂花喊。

媽媽將洗乾淨的桂花和麵粉、糯米粉和在一起,加入清水和砂糖,攪拌均勻後上籠蒸,白色的水汽伴著桂花的清香飄滿小小的廚房,桂花毛手毛腳地掀開蒸籠蓋,不小心被蒸汽灼傷了皮膚。

“你個小饞貓,快讓我看看有沒有事。”媽媽拉著桂花的手用清水緩緩地衝洗。

桂花不知道為什麼眼睛就紅了,淚珠子一顆一顆止不住地流。

“怎麼了?疼?不哭不哭,媽媽在這裡,媽媽抱抱。”媽媽伸手抱著桂花,她的懷抱溫暖得像冬日裡的小火爐。

然後,桂花就醒了,不知怎的,她的手竟真的有些灼疼。

桂花鬆動的心有堅固起來,她不能妥協,她怎能妥協?千里之外,她的媽媽還在等著她回家,她還有一個媽媽在等著她呀!為什麼我要在這裡好好生活?我本來就不屬於這裡!

桂花變得更聽話了,除了帶帶孩子,還主動給在地裡幹活的男人送吃的,村裡人都誇男人有本事,收服了桂花。

桂花每次都會趁這個時候偷偷的觀察地形,桂花在心裡告訴自己這次必須要逃出去,為了等她回家的媽媽,也為了村裡其他無辜的姑娘。

村裡的逃過姑娘都見識過這片密密麻麻的大山,都感受過那種前路不知在哪的迷茫無措,所以逃過一次的姑娘很少再逃第二次,她們有些人認了命,有些人逼瘋了自己。

村裡被買來的姑娘都有一顆絕望的心,桂花也是,然而小蓮卻點起了桂花這顆心裡唯一的希望。她要逃,她一定要逃,如果連她們自己都放棄了,那還會有誰能救她們?

小蓮埋在桂花心裡的炸彈,因為這把火徹底炸了。要麼逃,要麼死,決不妥協,桂花的心燒成一片火海。

她要回去見媽媽,她要去討回自己的自由,她也要讓村裡的這些姐妹知道——不要屈服這本不屬於自己的命運,就算她救不了這些姐妹,她也要讓她們知道只要不放棄,就還有希望。

又是整整一年,這一年桂花無比聽話,起初男人和男人的母親也有懷疑,故意設了個陷阱,但是桂花沒有逃,她知道時間還沒有到,她做的準備還不夠多。

桂花開始對兒子表示親近,雖然他不是她願意生下來的,但畢竟是從她的孩子,桂花已經抱定了注意,這一次逃走,要麼出去,要麼死!

桂花趁閒暇的時候將乾糧屑一點一點的縫進衣服內,她知道這些東西很少,但好歹能撐一會。

桂花規劃了整整一年,終於熬到了現在。

桂花現在已經翻過一座山了,前面還是看不見盡頭的大山,原本深藍色的夜空已經開始褪色了,過不了多久,男人的母親就該起床了。

桂花的兩腿痠軟,汗止不住地流,因為一整夜沒有吃東西,桂花餓得犯惡心,她很想休息,但是她不敢,因為她知道只要她稍微放鬆,村裡的狗就會追上來。當年的小蓮最遠翻過了兩座山,還是被追上來。

桂花不知道男人會不會死命地追,但她知道村裡的人一定會往死裡追,有一必定會有二,有二肯定會有三,桂花要是逃走了肯定會有下一個逃走的,村裡人不會讓桂花壞了規矩。

這個道理桂花懂,村裡人一定也懂,所以桂花不能休息。

這就是村裡人為什麼這麼團結的原因,也是桂花為什麼抱著必死的決心一定要逃的原因之一。

桂花一刻不歇地逃,她不敢吃縫在衣服口袋裡的乾糧屑,那是她的救命稻草,她也不知道自己會在這山裡轉悠到什麼時候,所以她不敢吃那些乾糧。餓了就隨手抓一把野草往嘴裡塞,也顧不得能不能吃,野草的味道逼得桂花嘔吐不止,但桂花別無選擇。

晚上來了,桂花不敢生火,怕火光和煙霧暴露自己的身份,她甚至不敢找個山洞避避風,怕留下氣味。晚上的山裡露水重溫度低,桂花只穿著一件衣服,抖得嘴脣發紫。她聽說塗了泥巴狗就嗅不出自己的味道,她就往身上塗滿了泥,滿頭滿臉都是。

桂花不敢休息太久,就算是在晚上,她只要一閉眼就能聽到犬吠,彷彿看見那一大群村民已經舉著火把牽著狗追了上來,為首的男人手裡還拿著麻繩和碗口粗的棍子。

只要一被嚇醒,桂花就開始趕路,她不走小路,哪裡樹多就往哪裡鑽。她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走,但是隻要逃得出去,哪裡都無所謂。

桂花也不清楚自己到底過了幾天,只知道自己不停地走,不停地跑,只要有一點點風吹草動她就沒命地往前跑。泥水順著額頭滑到嘴裡,她也已經沒感覺了,她的腦袋裡一片空白,甚至想不起她為什麼在這裡,只知道她要一直往前走。

又是一次日出,桂花的眼窩深陷,嘴脣乾裂脫皮,帶著的那點乾糧屑早已經吃完,在這山裡的幾天,桂花彷彿老了十歲。

她或許就要死在這裡了,不過還好,沒被抓住,桂花坐了下來,這一回她完全沒有了力氣,死在這兒也好了,只是看不見媽媽了,也吃不到媽媽做的桂花糕還是有些遺憾。

都說人如果有心願未了,死後會變成鬼,那她會不會變成鬼回去見媽媽呢?桂花倚在樹幹上,合上了眼。

這時,一道光晃了過去,桂花吃力地張開眼——是光!是車子!是路!是水泥馬路!

桂花不知哪裡生出了的力氣,連滾帶爬地滾下去,她顫顫巍巍地伸出手放在冰涼粗糙水泥上,脫水的身體竟有了可以流的眼淚。

桂花慢慢地抬起腳,慢慢地踩上水泥馬路,每一步都十分小心,怕這是個夢一不小心就碎了。

桂花踩在水泥馬路上,緩慢而鄭重地張開雙臂,陽光在眼前,大山在身後,腳下的路通往前方。

作者:蔡奕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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