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天上飄起了雪花,和家鄉的雪花一樣,輕盈潔白,不蔓不枝。
我看到雪花落在我的身上、臉上,有一點點涼,有一點點溼。我看到雪花落在我身外的某些地方,路面、行人、車輛、樹峰、屋頂、巖脊。
那些地方或大或小,或高或低,在這個冬日,以託舉或是承載的方式,完成與雪花的一場際遇。
這場際遇屬於生命,屬於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雪落無聲。
我想起一個詞,聽雪超塵。
我把這四個字刻在一方圓形石硯臺上,花費了兩週時間,中指第一關節的側面磨起亮而硬的繭。
字是老師寫的,有著飄逸沉靜的風味。我喜歡。後來我把硯臺帶回家去,父親對此不以為然。
在他看來,這些都是虛的,就像雪落的聲音。
經過郵局的時候,我朝裡看了一眼,看到她坐在櫃檯後面,額頭明淨飽滿,頭髮黑亮一絲不苟,指甲剪得短短的。
我感覺她漂亮而厲害,不像俗物。
再後來,我把她寫進自己的第一篇小說裡,給她取了個名字叫小魚兒。
可惜這些她一點都不知道,她怎麼會想到自己會出現在別人的文字裡呢。
她和同事有說有笑,有著平淡的真實和美好。猶如雪花落在我身上、臉上,有一點溼潤,有一點輕盈。
在那個冬日,我完成了與她的一場際遇。
這場際遇屬於生命,屬於生活,屬於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卻唯獨不屬於愛情。
可是我在潛意識裡一直模糊地認為,那場雪真得很美。
夏天的時候,街旁的芙蓉樹會開出漂亮的芙蓉花,像一團緋紅的雲,輕輕地籠罩著半邊街面,籠罩著郵局的門口,像一把誕生於民國年間的油紙傘。
這會讓人想起美好,讓人寄予希望。
沒人能清楚知曉最後的容顏和味道。或許如雪,淡而無味。或許如酒,甘而綿醇。
一如雪花的瓣蕊和靈魂。
這於我也是一場際遇。這場際遇屬於生活,屬於生命,屬於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
雖然,在父親看來,這些都是虛的,遠沒有一粥一飯來得實在溫暖艱辛踏實。
我走在雪花覆蓋的路上,一步接著一步,腳印連成一條線。
我想自己是想要登上某個臺階的,就像父親一味供我讀書一樣,為了達到某種相對美好的前程。
父親的期許更多的源於他的生命閱歷和生活經驗。
這些期許就像他走過的橋,就像他吃過的鹽,就像他磨損的鋤把,就像他手上的繭。
他把我送出鄉村,送到千里之外,送到一個他認為有著一定高度的臺階上。
在這個臺階上,我看到了海,看到了沙灘,看到了芙蓉花,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笑眼盈盈。
在這個臺階上,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捧著硯臺走在雪花覆蓋的街上,看到了寫在路上的隱憂與分別,看到了生命的不可承受之輕。
在這個冬日,我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她,看到了雪花,看到了千里之外。
恍惚之中,我看到自己蘸飽了墨,寫下四個字:聽雪超塵。
當我回過神來的時候,發覺紙上並沒有字。字在硯臺上,有著深深的刻痕。
可惜的是,硯臺破損了,再也無法盛墨。我在老家的窗臺上發現了它,上面滿是灰塵。
母親說前幾日有個收廢品的,想給兩塊錢收走,她沒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