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經三次拜訪家鄉的古城八連城遺址。頭兩次,是與友人同去,迷失在遼闊的稻田裡終尋不得
那情景如同兩個久未謀面的老朋友,明明是鄉音難改的故人,卻少小離別,相見難相識
終於,轉年夏天,因拍攝紀錄片,在當地一位文史專家的引領下,我們踏上了謎一樣的遺址
天氣很好,是上午九、十點鐘吧,大片織錦般的稻田在微風的吹拂下如海浪起伏,一望無邊
由於近日本海的緣故,七月的陽光溼潤而透明。日頭下的光薄薄涼涼地伏下來,照著稻田綠的悠閒,綠的水靈
草葉上的清露一閃一閃,像星子,像珠貝,像眼眸
耳邊鳥的鳴唱不絕如縷,如風笛,如水音,如歌吟
我們像幾粒兒小小的船,從稻海里浮出來,好不容易泊到一片野草荒灘上
皓首銀髯的文史專家回頭看著我們,沉靜地說,這裡便是聞名中外的古城遺址了
是麼?我心存疑惑,驚駭地睜大眼睛四下尋覓
那個唐代渤海國都城東京龍原府呢?
那個亞洲最大都市之一,東北亞地區貿易樞紐呢?
那個曾經創造出“海東盛國”的輝煌,仿古長安城設計,八城相連、城中有城的雄偉城市呢?
接雲廈屋變桑田,興亡難問漁樵叟
誰能想到,野原荒草之下,竟藏著疾雷閃電,藏著一段燦爛的繁榮歲月呢?
腳下,這殘缺的石階,這泥土裡半掩的瓦當,這些散亂無形的巖塊,讓我努力地將此與文史資料裡關於蓬勃鼎盛的渤海國都城聯繫在一起
草葉上的露珠滾圓飽滿,打溼了攝像師的攝像機鏡頭,使得影像中城址的容顏比我心中的記憶更加深邃迷濛
健兒身手今何在?暮雨春耕廢壘旁
我誠惶誠恐地環視周遭碧綠的稻田,再看看眼前的殘垣荒泥
真的,我真的難以想象,那傳說中能載60多人走過日本海的大船,那城市壯美的畫棟雕樑,那魚獵的征服和柵城之豉,是怎樣穿越歷史雲煙,在一首滿族歌謠裡生生不息,傳唱千年的!
陽光從草叢中漏出來,在地面上隨意圈圈點點,寫出光陰的手跡,漂亮的黃蝴蝶不時地飛到草枝上來,安靜的伏著
文史專家倚著一棵老槐樹,安然的看著天空
天藍極了,乾淨而又清澈。我卻無法鎮靜下來,離開眾人,向青草更深處探尋
我到底在尋找什麼呢?青草深處,有比青草更深的祕密麼?
你是知道的呀,青草是一種再質樸不過的植物了,甚至就連這裡草叢中的幾束野花,都樸實到家,沒有一絲一毫的張揚和驕奢華美,就好似腳下這座城,深藏不露,不動聲色,在緘默中傲視風雲際會,等閒夢裡春秋,笑看滄海桑田
而我,不過是一粒草籽,等待著春風裡的再度萌發,轉年,便是蓬蓬勃勃一場新綠
在城址邊一座後人雕刻的石碑前,我請那位文史專家為我拍照留念。一道蔚藍透明的丈寬渠水,在我身邊滾滾流入田間
史學專家說,那就是以前古城的護城河呢
我在渠邊上盤桓良久,想象著千餘年來在它身邊所發生的一切。在興盛與衰敗之間,八連城恰如渠水的波光一閃,便隱沒於歲月的滾滾長河
渠水看上去極深,水面靜靜的,可是,我內心裡的一脈水流,為什麼潮汐暗湧,波瀾驚天?
沉寂的古城,可是一隻浴火的鳳凰?奮力投向今天一場更加盛大的光明涅槃,迴歸我們的精神家園?
俯下身,滿懷崇敬地掬起一捧渠水,看著水滴閃著日頭的金芒從指間灑落,再融入柔柔的水渠之中,拖著長長的光亮,流出了視野,流向無邊的稻田
這是一片自然樸素的原野,卻圈起了整個盎然的夏天
向著古城的虛空,道聲再見,卻依然走不出她的懷抱
突然想起一個有關永恆的原子的理論,據說原子非常小,填滿一頁紙的厚度需要至少1000萬個原子。人們每呼吸一次,就會吸入一個曾被遠古人類呼吸過的原子
那就是說,這座城市之王呼出的原子足以傳遍整個大氣層。所以,我現在每呼吸一次,都會吸入一個由他甚至城裡的王公貴族黎民百姓曾經呼出的原子
——誰說時光遠去,英雄遁跡,故人依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