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大放作品:廚師老牛

溫暖冬至 渭南 文學 渭南文壇 2019-04-05
郭大放作品:廚師老牛

【作者簡介】郭大放,網名大愛晶心。男,臨渭區人。現任渭南市財政學會祕書長。文學愛好者,書法愛好者。有詩歌、散文在省市報刊雜誌或網絡媒體發表。

郭大放作品:廚師老牛

01

廚師,姓牛。是我三十多年前任教的一所鄉村中學的伙伕。他當時大概也就四十多歲左右,卻鬚髮皆白。他中等身材,穿一件漿洗得有點兒發白的勞動布衣褲,看起來更像一個老頭。說話有時口吃。常笑呵呵的。初次打攪,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和藹可親的人物。牛師到這所學校做飯,時間並不長。他先前在城裡的縣招待所做飯,不知因為什麼原因,自動請求回到鄉政府做了廚師。到鄉上時間不長,鄉長覺得他人不活泛,沒眼色。本想開銷了他。一則他的廚藝不錯;再則他又是國家正式編制。沒有大的過錯,不好發落。於是就打發到我們這所中學了。

這所學校所在地被我們這群塬下的教師戲稱為渭南的“南極”。因為與藍田縣的侯鎮接壤,屬山嶺地帶,上來要爬十里長坡,很是費勁。偏僻不說,經濟也相當落後。這裡的天氣別有“風”味。說是有風味,可真是有“風”的味道。一年一場風,從春刮到冬。時不時的狂風大作,挾裹著紅膠土的些微碎末,使勁地摔在牆壁上,擊在門板上,碰在窗戶上。站在風地裡,人的臉一會便被抽得火辣辣的。紅膠土見風硬,見雨膿。一下雨,鞋子常被粘著,特別粘人。在這裡,月亮顯得是那樣的遙遠渺小,星星顯得是那樣的稀疏和寂寥。不管春夏秋冬,時時放射出寒冷的光芒。

這所由縣教育局管轄的直屬學校,屬完全中學,除本地人,也沒有幾個人願意來此任教。大多是犯了政治錯誤的,或者生活作風問題的。很類似於發配。我當然與此無關。教育局以加強山區教育的名義,將我們恢復高考制度後首批師範畢業生安置到這裡。

報到後時間不長,這裡就下了第一場雪。山地的雪總是來得那麼早。雪,越下越大了。紛紛揚揚,飄飄灑灑。俊逸的山巒掛上了潔白的素帶。更顯得端莊、威嚴,高潔,像神祕莊重的神女。清晨,月牙兒還掛在東邊的天空。太陽尚未出山,山巒到處瀰漫著濃密的水霧。雨雪過後,山裡的空氣大抵如此。冷風挾裹著溼度很大的氣流,急急忙忙地自北向南衝去。空氣盡管新鮮清爽,但凜冽瘮人。這樣的天氣,教室裡寒氣刺骨,宿舍裡那個蜂窩煤爐子,也顯得沒有多少熱量。好在這天吃羊肉泡饃,是再好不過了。此地人養羊甚多,草料方便,羊肉比較便宜,羊肉泡是我們陝西人的最愛。吃飯是第一要務。自然要同廚師打交道。這頓羊肉泡他給我留下了很深的第一印象,當羊肉的羶腥味和香菜的清香味混雜在一起,很是誘惑人。未到飯時,就感到飢腸轆轆。開飯後,老師們個個腋下夾著碗,按順序一個一個領燒餅,打羊肉湯。廚師老牛同鄉的王鵬顯老師呷了一口羊肉湯。覺得味道不錯,就是鹽少了點。對老牛說:“牛師,鹽有點兒淡了。再放一點吧!”老牛順手提過案板邊的鹽罐,直接往鍋裡一倒。嘴裡嘟囔著:“我讓你少!我讓你少!”說著,竟將半罐子食鹽倒入鍋中。掄起長勺把,連著攪個不停。老師們一個個目瞪口呆,面面相覷。心裡很不美氣,但嘴上不好說什麼。因為說了也是白說。後面打飯的只好給湯里加開水。但也不能解決這“鹽重’問題。於是整個下午,全校老師都到處找水喝。喝個不停,仍覺口渴難耐。

郭大放作品:廚師老牛

02

老牛這人幹工作的情緒化十分明顯。心情好了,嘻嘻哈哈,一團和氣。做的飯菜也可口入味。一旦心情不好,臉就像那陰的嚴嚴實實的天,做飯也是摔碟子撣碗。飯不是鹽多得成了苦味,就是醋多得能酸掉大牙。嘴裡還不停嘟嘟囔囔的給人撇涼腔。話硬的能把人的飯噎出來。

有一天,老牛竟然遊轉到我的屋子裡——真是稀客。算來我與他已相識多時,只是沒有深談過。他大約是來打發寂寞的。單在於他的方面,卻並不知道我的內心深處對他抱不太歡迎的態度。這樣的不知趣的人,大概常常都是這樣,現實中還是不少的。然而,人家畢竟是上門客。況且他管著我的三頓飯。不惟不能慢待,更不可冷落了,我恭而敬之地奉上茶水,又遞上一枝“黃金葉”香菸,給他點著。看他慢悠悠地吐菸圈,品香茗。心裡想:快離開吧!你是閒人,人家可不像你那樣悠閒。一要備課;二要改作業;偷空還想讀讀書。因為小說《自蝕》的情節已近高潮,我正讀得津津有味,“嚴汝”在催我。今天天氣哈哈哈一類的客套之後,沉默了一會兒。老牛竟端著長者的架勢,教導我做人要自信,純潔,善良,正直和好學上進。我做出聆耳傾聽的樣子,不停地點頭。與老牛開始寒暄,繼而是悶坐。在他可能覺得無話可說,在我也想轉換話題打發他離開了。他卻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的細語:“老婆子是個病罐罐,你見過的,看起來壯壯實實,實際上一身的毛病。這前一次病,一下子花了我一千多塊,現在仍未好零幹;就連家裡養著的兩頭豬,也不想欠人,老婆病時前後賣了,折得不算少;孩子不聽話,老跟我拌嘴。唉!”接著,便又說:“你看倒黴不倒黴?再則,我一做飯,上灶的娃越來越少了呀!”聽他說得這麼可憐,我倒有幾分同情他。他的工資不過也就三四十塊錢一個月。攤上了家裡有病人,自然經濟上要緊張的。連忙替他解釋:“上灶的娃娃減少,這是有原因的。跟你沒多大關係。你想,娃們誰不想上個灶,吃個熱乎飯。這年月,誰家裡都不是很寬裕的,儘管一個月十元的伙食費,不算特別多,但絕大多數家庭拿不出來啊!”這些話雖有安慰他的成分,但確實也屬實際情況。

通過這一通談話,我突然對他的印象有了些微的改變了。他曾經用激憤的言辭斥責我用水用多了,不知節約,不知拉水多麼辛苦。因為此地的用水相當困難,要到五里遠的山下去拉。我當時只想著將我的衣服清洗乾淨。水是用的多了些。那個原本讓人感到可憎的面目,一下子竟然有點兒可愛了。我想,這必定是一個粗魯中有細緻,既誠實而又忠厚,憨厚爽直又有點兒刻薄的老頭兒。一會兒,他又關心起我來,問我:“結婚沒?”待我回答:“還沒有。”又一句緊一句地問:“那訂了沒?”我說:“暫時還沒有。”他說:“沒訂就好!你們這些大學生,好不容易考上了,就像鯉魚一樣,一下子跳過了龍門,逃出了農村,就不敢再找個農村家娃當媳婦。”“訂了又怎麼樣?當農民有什麼不好?世上不是一層農民哩?”我笑著說。“瓜娃娃,不敢這麼想!農民面朝黃土背朝天,把日頭從東山背到西山,一輩子撮牛後半截,受不盡的苦啊!”老漢似乎覺得我的話有些道理,就又順著說:“是啊,家在農村要幹農活,農村娃身體好,實誠,耐摔打!”我這時才覺得這老牛原來也挺虛偽的,後面的話分明言不由衷。坐了一會兒,他終於走了。我如釋重負,於是又埋頭入書中。去採擷那智慧的花朵,去撿拾那知識的貝殼。

那時我剛從學校畢業不久。正趕上家裡要修房子。這渭南的“南極”,雖說偏遠。但滿山滿坡的硬雜木,挑些做椽做檁做柱做樑,倒是再好不過了。不過需要滿溝滿坡跑來跑去,考察木材。看好後又要與生產隊協商,與隊長砍價,然後再砍伐,拉運。費神費力。那些好東西,可都生長在土嶺土樑兩旁的深溝裡。多虧了各位同事和領導的鼎力幫助。那天冒雨將一車子木材拉到學校的操場上堆放。累得我所有關節似乎散了架子,渾身上下燥熱不止。頭髮暈,眼發酸,看不清字。大概是吸了些冷氣,還是勞動太劇烈的緣故,肚子疼得厲害,連給我幫忙的同事,都顧不上招呼,就窩在床上昏睡了過去。一會兒,嘶嘶的聲音把我從半暈半睡的狀態中喚醒。——朦朧中,忽然聽到大師傅老牛大聲喚我,說是水開了,讓我喝茶。我起初以為是聽錯了,仔細傾聽,確實是他在叫我。他不知聽哪位老師說的,我今天冒雨拉木料,大家費了好大的勁。就自作主張,代替我犒勞大家。給我幫忙的華龍、民川、養琪和寬榮等好幾位已先期到了。老牛今天也很意外地給我們烤了幹黃幹黃的饃饃,還難得的炒了醋溜土豆絲。見了我,這老漢柔情似水地說:“小夥子,跑了一下午。能不餓麼?”把饃饃烤得黃酥酥的,茶也熬得釅釅的。我們便在慈祥的牛師催促下大吃起來。一吃飽,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便山南海北地諞了起來。不知怎麼,話題竟扯到迷信上來了。算卦的太靈應了,人的時運與風水呀,神祕得令人吃驚的預知未來的高手。真是讓我聽之愕然。最後的結論是:不可全信,但不可不信。說到學校一些敏感的人與事,涉及是非,咱初來乍到,不明就裡,只好顧左右而言他。

大師傅老牛,就那號脾氣。直筒子。當他內心爽快暢快的時候,他對任何人都特別的好。讓人感到就是願意割了大腿上的肉,給人。他也願意。昨晚,他給我們說要烙油饃。第二天早上果不其然。真的給大家烙了油饃。千層餅,油旋旋。可能是他真的用了心。饃饃烙得既脆又軟和。香氣四溢。真是一頓難得的美食啊!又有炒菜——白菜炒粉條。加上一碗西紅柿拌湯。大家吃得既熱乎又舒服,簡直喜出望外。

學校裡一放學,孩子們與離校近的老師,都回家了。寬敞的校園顯得比平日空空蕩蕩了許多。只剩下寥寥的幾個青年老師和高考補習生。就連大師傅老牛,也跟著眾人湊了熱鬧,回家看老婆肚皮上古怪的花紋去了。讓我們這些可憐的外地人斷了炊!好在今天平常在陽郭中學“審幹”的楊校長卻沒有回家去。他倒是挺能幹,挽起袖子,和麵揉麵擀麵,那面竟擀得如紙般薄,他的刀工不錯,切得又細又長。真令人刮目相看。我們幾個沒人閒著。刮洋芋的,打火的,燒火的。人人動手,不大工夫,一頓香噴噴的細面,就做成功了。真是飢食好吃,細長長的麵條,調上柿子醋,油潑辣子,香噴噴,直吃得我們大汗淋漓,或許是油貨多的緣故,大家都吃的快意非常。

教育者都懂得:好孩子是表揚出來的。一個大人又何尚不是如此呢?牛師在我們大夥的喝彩聲中,脫胎換骨,真像是變了另外一個人。整天辛勤操勞,但總是樂呵呵的。輕易不再發脾氣。遇到灶上變花樣,蒸包子,捏餃子,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建議伙食管理員把沒課有空隙的老師拉去幫忙。和大家說說笑笑,打成一片。他自己也精神煥發,由衷地高興起來了。

郭大放作品:廚師老牛

03

每當開飯時,就有人拿他打趣。說:“牛師,牛師,看你將灶房弄成啥了?”他嗔怨道:“沒眼色!也不看人都忙成龜子了。軸在那裡也不搭把手!”來人就拿起掃帚、或者抹布,幫他把地面啦、案板啦、鍋臺啦,角角落落,圪圪嶗嶗打掃得乾乾淨淨。牛師做起飯來便更加賣力了。

學校離我們家有五六十里。我採購的木材堆放在學校院子裡。將由姐夫找車拉回。本來說好的星期五拉,結果車沒有上來。我就回了家。那時候交通和通訊聯絡不太順暢。姐夫利用星期天去拉木料。找不到我。學校裡值班的也外出轉悠去了。一時急的抓耳撓腮,不知所措。虧得老牛那天不曾回家。問明情況,替我找村上的人幫忙裝車,前後張羅,忙得不亦樂乎。姐夫回來說明情況,說老牛怎麼熱情,怎麼樂於助人。讓我對老牛隻有感激。

那時候我剛入職不久,工作生活都是小心翼翼,生怕惹出什麼麻煩。就這樣工作了兩年。帶的班成績不錯。教師學生反映都好,連續被評為學校的先進教師和公社的先進教育工作者。接著領導給壓擔子。擔任班主任,帶兩個班的語文課。在一次全區、全縣的教學賽獎中,獲得好評。那時的機關經常深入基層瞭解情況,工作紮實認真。有一次縣教育局人事科科長常新剛和教育科科長雷經川竟然蒞臨我校指導工作。深入我們這被領導遺忘的角落。點名要聽我的示範課,那時正講陳壽《三國志》裡的《隆中對》。我做了教學掛圖,就諸葛亮對天下大勢的精闢分析,為劉備所提出的據益州,然後出秦川,與宛洛兩路,形成鉗形攻勢,謀取天下作為重點。效果不錯。兩位教育局領導課後在座談會上對我讚賞有加,會開的很熱烈,以至於誤了班車。晚上兩位就住在我的房子裡。與我相談甚歡。回去後就義務替我宣傳。我的前途形勢一片大好。隔年,家裡蓋起了亮堂的三間大瓦房,在這裡也收穫了愛情與幸福。這些包括老牛同志在內的親如父兄的人們,可是幫助不少啊!

就連我結婚用的柿子醋,也是老牛同志替我張羅的。灶上一直吃張灣村的醋。他讓人用大塑料簍子送來十公升醋。送醋的原來是一位學生家長。死活不收醋錢。並對我說:“雖然沒見過面,我娃在你班裡,回來常提起你。你老遠跑來到我們這兒教書,教書認真。給娃娃補課,從不收錢。你說這點東西,我若收了錢。還不叫村鄰笑話?”

老牛最令人敬佩的英雄壯舉是,年關將近的一個冬夜,學生們都睡熟了。從學校南面的豁口,翻牆過來三個歹徒,企圖到學校南牆根那一溜的女生宿舍去。正巧趕上老牛起夜,覺得這些傢伙存心不良。就尾隨而去。月光下,看到這幾個人影,看他們撬開女生宿舍的門,就急急忙忙追趕上去。老牛一個箭步衝上去,一邊大聲斥責,一邊大聲呼喊,並同三個歹徒展開搏鬥。三個歹徒氣急敗壞,結果未能得逞。臨逃跑時惡狠狠地將老牛打了一悶棍。老牛捂著頭上鮮血,堅持到學校負責治安保衛工作的體育老師老蔣和其他老師趕來,歹徒們早已逃之夭夭。大家趕忙將老牛送到地段醫院治療。還好,只是皮外傷,並沒有傷筋動骨。但老牛這種“愛生如子,愛校如家”,危急時刻挺身而出的精神,給大家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地條件雖差,但風景優美;地理位置偏僻,但人情淳樸厚道;冬天風大寒冷,但人心溫暖。加上夏天涼風習習,很少有蚊蟲光顧,並且物價便宜。所以,當楊校長調離這所山區學校,點名要帶我到塬下新的學校去,得到教育局同意時,我真的還有點兒依依不捨呢!我都想不通,那個從此地調走的教師。何以在拿到調令,最後一次走下十里長坡的時候,竟然在胡範村的古廟前,面對著嶺上學校的方向,跪著磕了三個響頭。

後來,老牛因為在學校表現不錯。在領導和大夥幫助下,搭乘退休接班的最後一班車,讓剛從我校畢業,高考無望的兒子頂班,在溝裡一所小學當了教師。他自己也得以提前退休。跟他的病老婆團聚享受生活去了。

郭大放作品:廚師老牛

注:文中《自蝕》是一篇小說。“嚴汝”是其中的主人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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