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東坡:不要崇拜我,我不是什麼“完美男人”,我也有太多放不下

蘇軾 文學 藝術 文化 芳馨小雅 2018-12-16

我想蘇軾是大家非常非常熟悉的文學創作者,我跟很多朋友都談到過,如果少掉蘇軾的幾首詞,不曉得會少掉多少東西。

我們這一次選了他的幾個作品,大部分還是大家熟悉的,可是在熟悉之中我們也可以感覺到,它們的風格非常不一樣。

如果要講複雜性和豐富度,在中國的文學創作上,很少有人像蘇東坡有這麼多重性的。看到他可以豪邁,可以深情,可以喜氣,可以憂傷。可以說如果從完全的美學角度來講,大概蘇軾是最高的。

蘇東坡:不要崇拜我,我不是什麼“完美男人”,我也有太多放不下

01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江城子》)

蘇東坡:不要崇拜我,我不是什麼“完美男人”,我也有太多放不下

《江城子》是寫得比較早的,這個十六歲嫁到他家裡的王弗,是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個段落。

在她去世十年以後的一個回憶裡,他開始去描述自己在夢中的經驗。

大家要特別注意這首詞口語化的傾向,比如:“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我們會發現每每在閱讀蘇軾作品的時候,中間沒有感覺到任何阻礙和費力的狀態,像他自己所說他在寫文章的時候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

這其實在講要自然,當然這種自然並不容易。

悼亡詩其實在中國的文學傳統裡非常多,不過這種悼亡詩往往只對個人有意義,對他人沒有太大的意義,或者說在形式上變得很概念和八股。

其實悼亡的東西極不好寫,原因是因為悼亡是在書寫一個很特定的人與人之間的特殊經驗,而同時又必須把它擴大到生命的某種蒼涼性,因為它畢竟碰到一個主題叫做死亡。

在我們讀到“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的時候,會發現蘇軾完全是從真實的情景出發,沒有任何的做作。

今天如果我們對父親的死亡、母親的死亡、祖父母的死亡,或者妻子的死亡做描述,我覺得這個東西是最難寫的,難寫的原因是因為在倫理的社會架構當中,我們會受到這類文章的意義的限制。

凡是受到限制、被認為應該怎樣寫的文章,常常都是最不容易寫好的文章。

我記得小時候寫作文,老師常常會給一個題目叫“母愛”,我覺得大概小朋友都寫不好。

母愛這個東西要寫好,大概要寫到像蘇軾寫的“塵滿面,鬢如霜”的程度。

你不到那個狀態,你不太知道母愛是什麼東西,因為在某一段年齡當中,在母愛可能還是讓你厭煩的東西的時候,你怎麼去寫母愛呢?

所以我的意思是說,我讀《江城子》的時候,我覺得蘇軾在生命經驗當中的一種自然性,是他最驚人的東西。

可是對這一點我們常常不會發現,因為你讀的時候,覺得簡直是容易得不得了,可是這個容易剛好是他的難處。

我們在讀“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時,要特別注意“塵滿面,鬢如霜”,這是一個非常具有意象的描述,就是自己老了。

這些年憔悴漂泊,到處下放,這樣一副面容即使見到了,你也不會認出我了。

我覺得這種意象、這種描述,表現的是一種非常深、又非常特殊的情感。

我們在前面講過,不少宋詞當中有表現男女情感的內容,但那大多還是與歌妓之間的情感,它們或是感傷的,或是有一點浪漫的,可是與妻子的情感常常不見得是浪漫,它有著共同生活過的內容,因此裡面有非常深沉的東西。

很少有人在文學創作裡寫妻子寫得那麼好,對妻子的情感難寫,因為它太平實了,不像情人的情感那麼花哨。

我們再從這個角度去看《江城子》,會有非常深的感觸。

蘇軾只是在寫偶然夢到亡妻的記憶:“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其中“小軒窗,正梳妝”是對妻子初嫁的回憶,這裡邊有一種少女的美。

王弗十六歲嫁到他家,一個新郎會偷看她的美。

前面的“塵滿面,鬢如霜”講得是一箇中年男子的蒼涼與憔悴,可是到“小軒窗,正梳妝”的時候,忽然變成了一個少女的美和俏皮,這其實一種對比:自己已然衰老,可是亡者在他的記憶裡是一個永遠的新娘,一個初嫁的新娘。

大概從小學開始,家裡就不停地叫我背《江城子》,那個時候哪裡懂這種東西,覺得就像歌一樣背吧。

可是很奇怪,直到現在它的句子還常常會跑出來,大概因為你在生命經驗當中,越來越覺得這一類作品是最難寫的,它的情感深到你不太容易發現,全部化到平實的生活當中了。

“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我想大家會發現,蘇軾最大的特色是他的作品根本不需要註解,這樣的東西你要怎麼去註解?

它都是生命經驗,如果要註解它,恐怕是要用生命經驗來做註解。

從這裡也可以看到蘇軾作為一個這麼重要的文學創作者,文學真的不是他的職業,他沒有刻意地為文學而文學,而是在生命當中碰到那個事件的時候,他的真情會完全流露出來,他的文學就出來了。

02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蝶戀花》)

蘇東坡:不要崇拜我,我不是什麼“完美男人”,我也有太多放不下

“花褪殘紅青杏小”,由春入夏的季節,花已經有一點凋落了,紅色慢慢凋零,杏花落了以後,青色的杏子慢慢長出來。

“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各位注意一下這個畫面的描繪,幾乎是沒有主觀性的白描,就是春天的燕子飛起來,那綠水繞著幾戶人家流過去。

我們幾乎可以把它翻譯成宋代一個非常美的小品、山水畫。“枝上柳綿吹又少”,柳樹上的棉絮越吹越少。

“天涯何處無芳草”,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不一定知道它是蘇軾的句子,可是很多時候、很多地方都會用到。

好的文學作品中的某些句子會變成成語或習語,“天涯何處無芳草”不止是在講一個自然現象,同時它也擴大成為一個心理經驗,好像對生命有很大的鼓勵。

我曾提到我最大的願望是蓋一座廟,凡是這種句子我都會把它做成籤,放在廟裡,一個失戀的人如果抽出“天涯何處無芳草”,大概會很高興的,它變成了一種擴大的人生體驗。

下面一段非常有趣。一個男子幾乎是以偷窺地方式去看一個女子盪鞦韆,這段描繪大概是中國文學裡少有的一種活潑俏皮的美學經驗,而這個經驗在一個嚴肅的、父權的男性文化裡,是非常難出來的,它甚至比歐陽修的“白髮戴花君莫笑”還要精彩。

“牆裡鞦韆牆外道”,蘇軾有些詩讓你覺得“他怎麼會這樣寫?”。牆裡面有鞦韆,牆外面有一條路,講沒講不是一樣嗎?

實際上像蘇軾這種高手,當沒有大事件的時候,任何東西他都可以信手拈來。

“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牆外行人”就是路上有行人在走,就是蘇軾自己。“牆裡佳人笑”,牆裡有一個美麗的少女在盪鞦韆,一面蕩一面笑。

如果是拍攝一個影片的話,大概是蘇軾踮起腳尖,一直想看那個笑聲那麼美好的女孩子有多漂亮的感覺。

可是女孩子大概發現了他在偷看,所以“笑漸不聞聲漸悄”,女孩子跑掉了,笑聲越來越遠,然後就聽不到了。

“多情卻被無情惱”,他覺得他自己是一個蠻多情的人,很想認識一個美麗的少女,與她講講話,結果人家很無情地離去。

在北宋詞當中,這種真性情,這種自我調侃和自我解嘲,大概只有蘇軾有。

如果在今天他跑到一個咖啡廳,跟一個女孩子搭訕,而那個女孩子不理他,他也會摸摸鼻子自我解嘲。

我覺得這是一種格調,是很難做到的,既不侮辱自己,也不侮辱對方。

“多情卻被無情惱”絕不是抱怨,而是自己摸摸鼻子就走了,而且還有對自己的調侃。

這是個很難把握的分寸,你現在每天看社會新聞,很少看到有人抱著“多情卻被無情惱”的心態拍拍屁股走了,大概都變成對於對方的侮辱或對於自己的侮辱,最終或許成了悲劇。

03

蘇軾身上完美體現了儒家、道家(老莊)、佛教的融合。

蘇軾在宗教上的領悟,其實不是說達到多麼高的境界,而是他發現自己沒有達到多麼高的境界。

蘇軾曾寫信給佛印和尚,說最近修煉到“八風吹不動”,也不貪婪了,也不嫉妒了,也不生氣了,什麼都沒有了。

佛印和尚在信上批了“放屁”二字退回,蘇軾氣得半死,跑到金山寺去大罵佛印,佛印就哈哈大笑說:“八風吹不動,一屁打過江。”

蘇軾馬上就懂了,自己也哈哈大笑,後來還把玉帶贈給金山寺作為鎮寺之寶。

你以為自己修煉得很好,已經“八風都吹不動”,可人家罵你“放屁”卻會生氣。

蘇軾了不起的地方,就是他回來做“人”了。修煉其實是為了回來做人,而不是告訴別人我多了不起;能告訴別人自己沒有那麼了不起,才是修行。

蘇東坡:不要崇拜我,我不是什麼“完美男人”,我也有太多放不下

蘇軾很有趣,你越讀他的傳記就會越喜歡這個人,因為他處處流露出“我其實做不到”。

對人的眷戀、對人世的牽掛,他都放不下,可是他每天又寫文章說“我要放下”,從中可以看到他人性中最真實的部分。

吃飽飯他就摸自己的肚子,肚子很大,然後就問別人:“你知道這肚子裡都是什麼嗎?”有人吹捧他,講是“一肚子文章”,他就搖頭說不是。

後來問朝雲,朝雲說是一肚子“不合時宜”,他說“對了”——其實他很瞭解自己。

瞭解自己其實是一種大智慧,因為在生命裡我們會作假,甚至會塑造出一個假的自我,並且越來越覺得這個假的自我是真的自我。

尤其在修行的過程當中,你越讀哲學、宗教的東西,越覺得自己領悟了,越容易自大,越容易出言不遜。

可是蘇軾的每一次悟道過程都會被破功,他就哈哈一笑,覺得真好,破功後反而輕鬆了,不必揹負我是悟道者的那種尊嚴——我想這是蘇軾最了不起的地方。

04

蘇軾二十歲離開家鄉,跟父親、弟弟一起去考試,文章寫得那麼好,主考官歐陽修認為他是所有考生當中最優秀的,可是不敢給他第一名,給了他第二名。

殿試過後,仁宗皇帝說這是稀世奇才,將來的太平宰相。

在得意忘形的狀況下,我們看到這個才子其實一直在“傷害”別人,只不過他自己不知道。

很多人為蘇軾後來的遭遇打抱不平,認為是小人在陷害他,我倒覺得蘇軾自己應該領悟——你不知道人會在哪裡被傷害了。

我們一直以為傷害是一種刻意的行為,可是我們從來沒有想過,你寫文章這麼容易,而別人寫文章卻那麼難,你大概已經“傷害”到別人了。

蘇軾後來也不太瞭解,為什麼他每一次做官都派一個最不好的地方給他,於是他就有很多的牢騷,這個牢騷變成他有一段時間寫文章的基礎。

當然我們看得出來,造成他四十三歲時因“烏臺詩案”入獄的那些人的確是小人,可是我們不要忘記這與蘇軾經常的抱怨是有關的,他的詩句當中有很多句子是抒發不滿的,說我這麼有才,怎麼沒有被看重。

可是有才為什麼一定要被看重?

我們看到一個生命如果有一天能夠了解“牆裡鞦韆牆外道”的分寸,能夠了解有才與無才之間在這個世間同時並存的意義的時候,他恐怕就會有更大的豁達跟包容。可是蘇軾在落難之前,他從來不知道這件事情。

蘇東坡:不要崇拜我,我不是什麼“完美男人”,我也有太多放不下

四十三歲前後的蘇軾是兩個蘇軾。

四十三歲以前的他,一直受到寵愛而自己不知道。

他一直在做官,一直在外放,即使有時候發牢騷,覺得為什麼老外派我,覺得最好的沒有派給他,可是他沒有想到人世間有多少比他更辛苦的生活狀態。

我想這個是等在一個了不起的創作者後面的東西。

我們看到,當蘇軾四十三歲被提解進京,也就是連夜抓到京城關起來的時候,他真是嚇死了,因為他從來沒有想到會落難到這種程度。

關在監獄的時候,他的生命是一個大的跳躍,因為常常有審問和侮辱。

每天被疲勞轟炸審問,這時候蘇軾認識了一個最重要的朋友叫樑成,這是一個管理監獄的獄卒,等於是一個老警察,蘇軾過去的生活裡沒有這種人,他結交的都是歐陽修這種上層的知識分子。

樑成很喜歡蘇軾,覺得他真是被陷害的,所以常常偷偷帶一點菜給他吃,冬天給他燒熱水洗腳。

這個時候蘇軾變了,看人不再是隻有知識分子,人其實有很多很多種,我相信在他的生命裡面有了更大的領悟。

我記得有人曾把陷害蘇東坡的小人名字一一列出來,後來我跟這位朋友說,其實真的不必,因為我相信蘇東坡應該忘掉這些人了。

如果蘇軾有所謂的修行,這是他修行的機會;如果這個時候他繼續抱怨,如果他這個時候繼續煩躁,他的生命是不會跳躍的。

在監牢裡面的這段時間,我相信是蘇軾的脫胎換骨。

他寫給弟弟的詩:“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

感人至深,對生命當中所謂的權力、財富和所謂的正直,他沒有任何要求;而是說和自己眷戀的人在一起過平淡天真的日子,這才是重要的。

所以“與君世世為兄弟,再結來生未了因”,希望下一輩子還能夠跟相處很好的弟弟再做兄弟。

我想這一點是蘇軾不得了的跳躍,他被放出來後下放黃州,整個生命都改變了。

大家可以看看《寒食帖》,就是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展覽的蘇東坡唯一的手稿真跡。

當時所有的人都不敢理他,因為他是政治犯,我覺得這是對蘇軾一個巨大的考驗,一個偉大的創作者要承受這樣被侮辱的過程,能夠坦然面對你往日的好友完全不理你的局面。

05

當人家都喜歡你的時候,你愛別人是容易的;如果人家都恨你,你還要說你愛別人,其實不是那麼容易的。

這個時候他沒有朋友了,沒有人敢碰他了,馬正卿這個唯一還可以照顧他的朋友,就找了東邊的一塊坡地去給他耕種,所以蘇軾取號“東坡居士”。

這個時候蘇軾死掉了,蘇東坡活過來了。那首“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就是這個時候寫的,所以大家看到《念奴嬌》的時候,你會感覺到蘇軾不是走在宋朝了,而是蘇東坡走在三國的歷史當中了。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念奴嬌·赤壁懷古》)

蘇東坡:不要崇拜我,我不是什麼“完美男人”,我也有太多放不下

當一個人可以跟歷史裡的人對話的時候,他已經不是活在當下。

所以走在黃州的赤壁,這個當年三國打仗的地方,才會生出“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的感慨。

所有的人都會隨時間過去,高貴的、卑賤的、正直的、卑劣的,總有一天都會被掃盡。

時間與今天相比,是分量更重的東西。

所以當他領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好像曾經在三國活過,他現在再活了一次一樣。

我們在這首宋詞中幾乎排名第一的作品裡,看到的是他平實道來自己對歷史的感覺:“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人道是”表明他自己並不確定。

“亂石崩雲,驚濤拍岸,捲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一種歷史的開闊,歷史的沉重,歷史的豐富全部在這裡展現出來。

五代到北宋的詞都在寫生活中的小事件、小經驗,可是這首詞忽然寫大事件、大經驗了,而這個大經驗是因為經過了劫難才看到的。

不過要注意的是,蘇軾的大經驗跟唐代還是不同,他接下來還是回到非常優美的部分。

我最喜歡“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有沒有發現,這種東西就是宋代精彩的部分,有一點像前面講過的從“塵滿面、鬢如霜”忽然轉成“小軒窗,正梳妝”,其實是一個陽剛的滄桑的中年男子跟一個嫵媚的少女之間的對比,他表現了兩面。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描繪周瑜在面貌上青春俊美的形態,“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

歷史不過就是像戲一樣,像一個生命在談笑之間的從容跟自在。

用這樣的方式去看歷史,忽然有了一種輕鬆,這樣就會發現自己始終不能釋懷的那種痛苦,在監獄中被拷打、侮辱的痛楚,這個時候何足掛齒,哪裡有那麼嚴重?

“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其實是在調侃衰老,一個可以“多情應笑我”的生命本身就是可以笑,可以被笑的,可以被嘲弄、被調侃的。

生命應該有這個內容,沒有這個內容就是太緊張了,所以他最後寫道:“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最後用酒來祭奠江水、祭奠月亮,他感覺到有一天要把生命還給山水。

這段時間是蘇軾最難過、最辛苦、最悲慘的時候,同時也是他生命最領悟、最超越、最昇華的時候。

這一段時間他有時候還是很抑鬱的,你不要認為他一下就豁達了,他寫完這個又開始抑鬱了,覺得怎麼那麼倒黴,被這些人侮辱。

有一次他跑到夜市喝酒,被一個流氓一樣的人撞倒在地,他很生氣,本想跟那個人吵架,可隨後他忽然就笑了。

他後來給這段時間裡他唯一的朋友馬正卿寫信,說這件事情的發生令他“自喜漸不為人識”,已經漸漸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了。

其實“自喜漸不為人識”是一種非常重要的心態,不是別人認不認識你,是你自己相信你其實不需要被別人認識,我想那種回來做自己的狀態非常難,尤其對蘇軾來講,他曾經是一個名滿天下的翰林大學士。

我想蘇軾在這個時候認識了獄卒樑成這些人,對他是非常重要的經驗,他真的下到了民間,而下到民間,知識分子的驕氣會消除,驕氣是驕傲的“驕”,也是嬌寵的“嬌”。

知識分子太被嬌寵了,所以他之前沒有辦法到民間去變成一個樸素的角色。

民間的東西還真是幫助蘇軾開闊了文學的意境,所以你看他這個時候寫出來的作品,大概都是他最好的作品,不僅有《赤壁賦》,還有《臨江仙》。

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夜闌風靜縠紋平。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臨江仙》)

06

最後我想大家可以看一下《水調歌頭》,這是在中秋節寫給他弟弟的,這首詞十分有趣。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水調歌頭》)

蘇東坡:不要崇拜我,我不是什麼“完美男人”,我也有太多放不下

你會發現裡面幾乎都是完全自在性的東西:“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其中有很多李白的東西,可是沒有李白那麼孤傲。它很溫暖,非常的溫暖。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覺得自己是天上的仙,要回到天上去,覺得人世跟天上可以這麼轉換,讓人有那種自由跟隨意的感覺。

接下來從月光的視角去描寫,“轉朱閣,低綺戶”,月光穿過了紅色的樓閣,照進了有描畫的窗戶。

“照無眠,不應有恨”,月光照在失眠的蘇軾身上,他在調侃自己吧,說不應有恨哪,你為什麼會睡不著覺,你不是過得蠻好嗎?

“何事長向別時圓”,因為有一個宿命的東西你根本不瞭解,就是生命的無常現象,這個時候他帶出了最直接的句子:“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有沒有發現前面我們講過的,宋代是直接碰到了生命的無常性,他們不避諱這個東西,可是也不因為它悲哀。

對於生命裡面的一個空的狀態,一個無常的狀態,蘇軾是直接去寫的,完全不做任何文學的修飾。

我們今天也常說“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可是到結尾,他寫出了:“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他還是有願望,他不會因為無常而變得沮喪跟絕望,這個是跟五代詞非常不同的,所以我們說,蘇軾建立了北宋另外一種開闊、另外一種豁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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