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談謝無量的書法及其他
1951年，無量為川西博物館主辦的文物展覽寫了一篇書畫總說，對於書畫的源流，敘述詳盡。關於書法部分，他說：“書法之列入美術，惟中國為然。中國字都是單體字，其源出於象形和埃及、巴比倫一樣，象形字就是畫。所以孔子說：‘視犬之字如畫狗也。’以後象形字保留一部分，為六書之一。作字的姿態，也有美藝可言。篆隸為古文，真草為後世通用的字體。古文無非溯源秦漢碑刻，今體則以鐘王為極則。二王真跡，現已難看到，只有發帖摹刻，為後人準繩。唐宋名家，莫不宗師二王。唐的虞、褚、歐、顏各得一體。宋的蘇、黃、米、蔡則出自法帖。元的趙孟頫，明的文徵明、祝允明、董其昌都是此中巨擘。清書遠不及明。近代又推崇北魏及南朝碑刻。”
這段話說明無量鑽研書法，鍥而不捨，師法二王，遊心篆隸和南北朝碑刻，積學醞釀，從而形成自己書法的過程。無量認為作家心中所蘊藏的學識，他的襟懷、風度不可能不行諸翰墨，在作品中打上自己的烙印。例如，一代宗師王羲之，正直有識鑑，風度高遠。他不附桓溫而自放山川間，與物無競。江左人士，莫有能企及的。所以他的書法自然遒麗，出奇神，不失其正。羲之的靈和獻之的神駿，無一非其性格的寫照。其後顏魯公以忠義大節，極古今之正，援篆入楷。蘇東坡以雄文大筆，極古今之變，以楷用隸。都從書法中反映了他們的人品，無量也是這樣。
謝無量 陳雪湄 信札 25cm×17cm
無量一生經歷了無數坎坷。他少年時代第一次出遊，正值義和團起義。遊蹤所至深深體會到北方的民生疾苦和清廷對我民族的摧殘壓迫，從而啟發了他的革命意識。此後帝國主義的侵略與軍閥的混戰，使祖國淪為半殖民地。大好河山，日益支離破碎。無量當時少年氣盛，他還想施展抱負，挽救民族的危亡。1907年段被撤職，《京報》旋亦被迫停刊。但在革命陣營中，無量是有知音的。他和李大釗、陳獨秀神交已久。《新青年》經常發表他的詩作。袁世凱篡國，絞殺了辛亥革命，民族危機日益深重。無量潛伏書肆編書。在著述中，散播革命種子，塑造我們的下一代。在“五四運動”的感召下，他用白話體寫了3個小冊子：《平民文學之兩大文豪》（以後收入萬有文庫改名《馬致遠與羅貫中》，此書為魯迅所稱。）《楚辭新論》和《古代政治思想》。這3種書都受到孫中山先生的讚揚。1917年，無量結識了孫中山先生，這是他一生中的轉折點。這時他才20幾歲，見到孫中山後，在崎嶇的征途中他找到了燃犀之照。從此投身革命，前進的步伐更堅定了。當時孫先生正草擬孫文學說建國大綱，無量參與其事。採故實於前代，觀通變於當今，理既切至，言亦貞明。許多意見都被採納。中山先生在廣州籌備北伐，並改組國民黨，無量遊粵，被聘為大本營祕書，無量以為從此可以奉時而騁績大展鴻圖了。但孫中山一去世，北伐勝利的果實又被蔣、汪篡奪。無量無可奈何，只得又轉向文藝，寄情山水，借詩歌和書法來抒發他的滿腔悲憤。他有詩云：“少年憂世成狂疾，老至無能姑達觀。”這第一句正是他當時的寫照。
謝無量 行書 杜甫《解悶》 128cm×41cm
抗戰期間，無量為了逃出蔣幫的魔掌，直赴香港，準備投奔他在緬甸的弟弟萬慧法師。到香港後，窮愁潦倒，一病幾殆。而杜月笙奉命嚴密監視他的行動。香港政府亦復為虎作倀，多方干擾，有一次幾乎把他逮捕。當時港報曾登《詩人虛驚記》一文報道此事。內地一時謠傳無量已在港逝世。友人馬一浮和馬君武分別發表詩文寄其哀思。在這個關鍵時刻，無量致電巴黎，邀我回國。正值歐戰爆發，同學們紛紛離去。於是我應邀回國。本擬去福州大學教書，路經香港，看到無量這個情況，黯然神傷，當即決定和他結婚，以便進行護理。1941年，杜月笙奉命將他送回重慶並叱令解散他的辦事處（指我們新建立的家庭），我便也去重慶交大分校任教。1年以後，他遷居成都，繼續遭到監視，因此心臟病更重了。我只得離職回蓉，陪他去灌縣青城山療養。3個月後無量基本康復，回到成都賣字為活。山居期間，他寫了大量詩篇，描寫青城寧靜的生活。而詩人感物，聯類不窮，吟詠所發，志惟深遠，所以不叫雕琢而曲寫毫芥。這些詩是令人百讀不厭的。他還為天師洞寫了不少的字，如《只為青城返故鄉》那首行書條幅，和張道陵所撰《太清金液神丹經序》的楷書巨幅，都已刻石，嵌於天師洞石壁中。
上面提到無量的經歷和山居生活，對他書法的影響。現在再談談古代哲學在塑造他的性格和書法方面所起的作用。無量的《佛學大綱》曾經受到太虛法師的高度讚揚。在成都賣字期間，他研究禪宗，和賈題韜往還甚密。我倆時常用《指月錄》中高僧的警句，打機鋒以賭勝負。前塵影事，歷歷如昨。在烽火連天之際，這種雅興，何殊易安居士的徐興鬥茶。道家經典，無量更是不忍釋手了。在青城山療養期間，我倆將廟中的道藏輯要全部看完。他對老莊的研究，則從未中斷。1963年，無量臥病北京醫院，那時他已神志不清，我在護理他的一年中，重溫莊子以自慰藉，當我提到莊子時，他仍然會心地一笑。足見老莊哲學已深深地印入他的腦海了。
謝無量 行書 范成大《夏日田園雜興》 104cm×85cm
無量書法的形成，一部分也應歸功於他對老莊哲學的研究。虞世南《書髓》說：“字雖有質，跡本無為，稟陰陽而動靜，體萬物以成形，達性通變，其常不主。”意思是說，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一旦心有所契，見相交融，握管使鋒，自然逸態逐毫而應。此說是老子“專氣至柔”之旨在書法上的運用。
無量平日師法鐘王，恪守規範。每當他揮毫，我隨侍在側，只見他一心不二，落筆如飛。運用的筆法，如虛實、實指、平腕、豎鋒，意在筆前，鋒行畫內，與昔賢初無二致。而他寫的條幅，在法度端嚴中，洋溢著虛澹蕭散氣氛。從白雲書訣，可以推斷，書以勁利取勢，以虛和取韻，方能妙造深微，外柔而內剛，這一特點，不僅塑造了無量的性格，以使他的書法，曲盡“神實形空”之妙。老莊哲學對他影響的深遠，於此可見。
無量一生筆耕所得，大多用來購買碑帖字畫，朝夕展玩，尚友古人，以此遣日。離蓉前，他將收藏的古籍和法帖，捐獻四川省圖書館。來京後又陸續購置，琳琅滿目，蔚為壯觀。他經常對我說：“這些文物，取之於民，應當還之於民。”我銘記在心，在他去世後，立即清點，全部捐獻國家。其中歷代法帖就有兩箱。我只留下他重裝的遂寧張鵬翮藏淳化閣帖一種。因為有他的手澤在上面。暇中批玩，發現第三、五卷王羲之草書部分，均由無量親筆釋文，可見他用功之勤了。無量對右軍，頂禮膜拜，老而彌篤。從下面的詩句，可以窺見一斑，他題張毅崛藏宋拓聖教序雲：“右軍風格最清真，貌似如何領得神，浪比俗書趁姿媚，古今皮相幾多人。”又為唐光晉題所藏張猛龍碑雲：“或大或小，或仰或欹，藏稜蓄勢，發為貌奇。雖存隸法，亦挾草情，美媲中嶽，兼嗣蘭亭。神行乃妙，皮裘為下，舊拓可珍，敢告知者。”表達了無量對二王墨妙傾倒備至的心情。包慎伯雲：“右軍作真如草，大令作草如真，為百世學人立極。”又說：“張猛龍足繼大令，龍藏寺足繼右軍，皆於平正通達之中，迷離變化，不可思議。”此說可與無量詩句相印證。
謝無量 行書 題屈原像 29cm×18cm
無量書法源出二王，而能不囿於藩籬，自創新意，他走的正是魯公的路子，如前文提到的《祇為青城返故鄉》一首的行書條幅，現將原詩抄錄如下：“祇為青城返故鄉，九株松下問行藏，遠遊便似乘龍屩，群鬼真堪試劊鋩，窘步怯登危棧石，安心勝乞上清方，寒崖已透春消息，半天孤花照夕陽。”無量從喧器的城市來到洞天福地的青城，思逸神超，振筆作書，平和中流露駿宕之致。當他寫到“群鬼真堪試鋒鋩”的時候，字勢雄強，似乎運用其鴻筆以激發人們的鬥志，喚起他們對新天地的追求。結尾一聯指出，明媚的春光即將照臨大地，詩人的筆勢，也隨著光輝的前景，而飛翔跳蕩，心手雙暢。這首詩寫於1942年，當反動派還在橫行的時候，喪亂之際，騷人輟詠，風雅寢聲，無量有感於民生的凋敝，國土的淪亡，獨起而操風雅之義，言人所不敢言。而他所抒發的不僅是他個人的懷抱，也表達了天下人共同的心聲。可見無量對祖國眷戀之切！這種楚聲，是足以使人們振臂而起，一舉而摧毀暴秦的啊！
謝無量 楷書 書寄成都草堂 183.2cm×47.7cm 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館藏
無量運筆是字體偶爾欹斜，我督促他細心地寫，因為有人稱他的字為孩兒體。無量莞爾一笑，要我探討唐太宗評右軍書法，“狀若斷而還連，勢如斜而反直”二語的涵義。於是我查閱資料，對照歷代法帖，弄清二王筆勢的來龍去脈，才知無量是得到《蘭亭》的神理，進而塑造自己書法面貌的。
無量平日除師法鐘王以外，又復精研篆隸及南北朝碑刻，博採眾長，構成了自己書法的獨特風格。蘇東坡“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這話是意味深長的。無量每遊歷名山，必攀登崇巖，尋求古刻，從其字勢中吸取營養。他為唐光晉題明拓《鄭文公碑》雲：“河溯貞剛見古風，北書無過鄭文公，南人姿媚徒相趁，變隸何妨有二宗。”自注雲：“北史文苑傅序謂南士貴乎輕綺，河朔重乎氣質，匪惟文章則然，書法亦可以此例之。北書固不及南人之輕綺，而貞剛之氣，猶存隸勢。故楷之初變，不當專以鐘王為正宗也。”無量題《符秦廣武帖》雲：“廣武本來存隸法，史官掘出新發蒙，開張氣貫千鈞弩，疏秀春回二月風。”又題《廣武將軍碑》雲：“近人書法源流論稱好大王與廣武將軍，如雙峰並峙，吾友夏竺生雲：好大王本，有定法，有定勢。廣武將軍本籀，縱筆為之，變更部位，錯落天然，其妙不可方物，擬之為草篆。此碑在民國九年始發現於秦中白水縣史官山麓倉聖廟前，極不易得。新出本（多）字鋒稜完整，始悟從前皆覆刻偽本。碑中多西羌部落之名。或冠以大王，可補史之缺。”題詩云：“投鞭猛氣正開張，氣勢猶堪啟晉唐，百載草深埋古碣，世人偽本競商量。”無量取法乎上，直溯本原。平日除尋求古刻，擷取其精華以外，每遇舊拓，輒閉戶推敲，夜以達旦。他深知漢人分法，無不平滿。當時工匠知書，用刀必正下以傳筆法。後世書學失傳，石工相率用刀尖斜入，雖有晉唐真跡，都成了尖峰。所以要見古人面目，斷不可舍斷碑舊拓而求匯帖。況從字的鋒稜，還可以分辨刻本的真偽。無量如此孜孜不倦地鑽研舊拓，這是他攀登書法高峰的主要因素之一。《鄭文公碑》篆勢，分韻、草情，畢具其中，所以無量歡喜讚歎，不能自已。北碑導源分篆，有定法而出之自在，故而雍容寬綽，筆短畫長。南朝遺蹟，鶴銘、石闕兩種，蕭散、駿逸，殊途同歸。無量常置諸案頭，朝夕玩味。他的真書大字，落筆峻而行墨澀，結體莊和而取勢排宕，顯示了南北朝碑刻的影響。無量為人寫的碑銘、傳記大多屬於這一類。
我從行篋中還找出無量於乙未年正月上九日背臨大令洛神十三行小楷一幅，這是應友人的要求寫的。她正值新婚，其夫婿為畫家，曾列無量門牆，珠聯璧合，他心中歡悅，因此這幅小楷寫得端莊妍麗，神采飛揚，可以說是一件珍品。我記得無量為潘文華母寫的屏聯和家傳，正當其精力旺盛的時候，風格高渾，有蒼秀之致，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留蓉期間，這類條幅寫的很多。經過十年浩劫，大部分已經化為灰燼了。友人新近從成都草堂拍攝回來的無量集杜聯：“側身天地更懷古，獨立蒼茫自詠詩，”結體圓勁，筆勢宕逸，可以看出《宣示表》《蘭亭序》的影子。這副楹聯寫於草堂初落成時，新中國已經誕生，各個領域呈現出一派蓬勃發展，欣欣向榮的氣象。因此無量胸中了無芥蒂，雍容和豫，寫的字自然峭立內涵，而丰神外煥了。我手邊還有鑑真和尚紀念集中無量的題詞“法海圓融”4個大字，和7行小楷的讚語。這是在1963年6月，無量住進北京醫院前寫的，可以說是他最後留下的雪泥鴻爪了。當時他的腦動脈硬化症加劇，但執筆作書時，仍然全力以赴，振奮異常。“法海圓融”4個大字，圓勁淡雅，一如漢隸，幾行小字，雖微欹側。隱然亦有牆壁，而字字生動，光豔照人，行間佈置，亦有法度，給人以清新俊逸的印象。留在鑑真紀念冊中，可以供後人觀摩，永以為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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