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西治理煤礦採空區,政府一刀切叫停遭質疑,部分參與者血本無歸

陝西治理煤礦採空區,政府一刀切叫停遭質疑,部分參與者血本無歸

神木礦區一處還未治理的火燒區,各處裂縫飄著地下煤炭自燃的白煙,晚上滿山的明火都在跳動,像是一座“火焰山”。

神木引入社會各類資本參與採空區和火燒隱患區治理,具有創新實驗性質,在全國也走在前列

治理採空區、火燒區,恢復生態,通過接續產業進行資源再利用……原本是一條有望實現社會、經濟、環境的可持續發展之路,但這些綜治項目在1月被全面叫停

法治週末記者 孟偉 趙晨熙

一句“別了,大柳塔……”配著汽車行駛在日落公路上的照片,這是神木市鑫澤生態恢復治理有限公司負責人張衡在4月初發的一條朋友圈,短短的5個字,卻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艱辛和無奈。

“如果知道會是這樣的結果,我肯定不會選擇趟這趟水。”30歲的張衡苦笑著對法治週末記者說。

採空區治理走在全國前列

一躍成為國家“雙試點”

神木市(2017年,神木撤縣設市)鑫澤生態恢復治理有限公司(以下簡稱鑫澤)的採煤沉陷區及火燒隱患區綜合治理項目駐地位於陝西省神木市大柳塔鎮。如今,矗立在大門口的招牌依舊醒目,但卻見不到任何施工的工人,設備也基本已被清空。

“綜合治理項目如果按照原先的進度,明年這些採空區、火燒區就能種上莊稼還給村民了。”張衡眼神中帶有些許沒落。幾天後他就要離開此地了,因為“政府要求他們4月份之前就要完成停廠、撤離”。

採煤沉陷區及火燒隱患區綜合治理項目,是神木市政府於10年前就探索開展的。

地處陝、晉、蒙三省區接壤地帶的神木,總面積7635平方公里,是陝西省面積最大的縣級市。1982年,陝西省煤田地質勘探隊在神木、府谷的土地上,發現儲量高達877億噸的大型煤田。其中神木已探明的煤炭儲量為500多億噸,儲煤面積佔縣域總面積的59%,被稱為“中國產煤第一大縣”。

這個原本不起眼的陝北縣城的命運因煤炭發生了鉅變,一躍成為西北地區縣域綜合實力最強的縣市。但煤炭資源的大規模持續開採,也令神木市採煤區形成了大規模的採煤沉陷區和火燒隱患。礦區大面積懸頂多次誘發地表塌陷,道路時常因塌陷而阻斷,地面裂縫和塌陷坑隨處可見,造成多種地質災害與生態環境問題。根據陝西地震信息網統計,從2004年起神木縣因煤礦塌陷冒頂已累計發生45次地震。

因此,2009年起神木縣政府開始探索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的新路徑。神木縣委、縣政府結合中央、陝西省、榆林市等上級相關文件精神,出臺了《神木縣煤礦採空區和火災隱患區綜合治理實施辦法(試行)》,通過總體規劃,以分步實施、先易後難為原則,採用多種技術對覆蓋較薄的“房柱式”採空區進行綜合治理。

“神木的治理項目吸引了大量像我們這樣的民營企業入局。”據張衡介紹,神木治理的具體措施是,政府與煤礦企業簽訂責任合同,企業需交付每平方米30元的治理保證金。企業自籌資金開展治理,通過回收殘留煤炭資源取得收益,有關部門進行監督。其間,企業要給政府上繳一定的稅費,同時對佔用的臨時用地,給予村民相應的經濟補償。最終,治理企業要將治理好的土地無償返還給村民。

法治週末記者瞭解到,在神木共有43家民營企業參與治理項目,其中像張衡負責的鑫澤項目在大柳塔地區算是比較大的治理項目,政府批覆的治理面積有5200多畝,投資超過12個億。

神木引入社會各類資本參與採空區和火燒隱患區治理,具有創新實驗性質,在全國也走在前列。2015年,國家發改委聯合財政部、國土資源部等9部委的發改環資〔2015〕3214號文件,確定神木為第二批生態文明先行示範區建設;2018年,國家發改委發改辦振興〔2108〕750號文件將神木市等16個重點採煤沉陷區工程實施方案通過評估論證,並納入國家發改委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中央預算內投資支持範圍。神木的採空區治理一躍成為國家“雙試點”。

接續產業多元發展

經濟環境實現互贏共生

2014年,正式開工的鑫澤治理項目在這幾年來也在採空區和火燒區的治理中得到了不少成功的經驗。

剝挖回填與復墾綠化這兩步是綜治規劃的關鍵。

“根據這一片區域土地的特性,種植了中藥杜仲600畝、玉米350畝,在防風帶上也種滿了常青樹。”神木市柳陽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項目負責人白世飛介紹稱,自2015年治理至今已經完成治理面積950畝,完成的治理面積已實現噴灌全覆蓋。“接下來準備治理的部分,按規劃要種植農作物,農作物正常生長之後,會將田地返還給農民,讓他們受益。”

張衡以瓷窯塔採煤沉陷和火燒隱患綜合治理區為例介紹稱,2016年,已經有454畝可耕田種植葵花、玉米和土豆等農作物,秋收時,這些農作物都歸瓷窯塔村所有,由村裡統一分配給村民。

目前,鑫澤一期治理項目已完工,完成治理總面積1025畝。新增耕地957畝,綠化68畝,栽植松樹31127株。二期項目完工後,預計可新增耕地200畝,林地300畝,草地400畝。

法治週末記者見到了正在治理中的區域,與山下的採空區、火燒區相比,治理區內土地平整,已看不到任何地面塌陷或地下明火等現象。張衡向記者指了指另一側已經種上松樹的區域:“這片地區以前也和下面是一樣的,每走一步都害怕會陷下去,但經過我們的治理,已經將下面自燃的煤全部清空,用沙土重新填平,這片區域被用來種植綠化用樹,等到夏天草也長起來,綠油油的更加漂亮。”張衡透露,這片被治理後的原礦區未來可能會被建成一個集種植、參觀等功能於一體的綠色生態園區,而這也是在治理中探索出的接續產業,就是將改造後的礦區和農業、旅遊業等相結合,進行再利用。

法治週末記者注意到,採空區接續產業在神木很多治理項目中都有規劃。

距離鑫澤治理項目不遠的西溝膠泥圪嶗綜治公司(以下簡稱“圪嶗項目”)所治理的西溝膠泥圪嶗採煤沉陷區綜合治理區域,這兩年治理成績也比較顯著。該項目黃姓負責人向法治週末記者介紹,圪嶗項目的治理面積為2508畝,按照規劃在今年即將完成治理。依照規劃,這些治理出來的土地將作為集體資產與村民合作,建設蔬菜大棚、綠色果園、生態養殖一體現代化農莊,同時通過招商引資推進產品深加工,延長農產品生產鏈,提升經濟效益,讓村集體和農民群眾享受到入股分紅收益,進一步增加農民的經濟收入,實現精準扶貧,助理鄉村振興。

有的綜治項目將採空區變為綠色新能源基地,在地表種植沙打旺、臭柏等林業作物,距離地面1.2米則是太陽能光伏電板支架,通過採用“農地種電”的辦法將生態農業與光伏發電結合起來。

綜治項目被叫停

入局民企損失慘重

在神府礦區石圪臺綜合治理項目(以下簡稱“神府項目”)駐地,3輛貨車上裝滿了辦公桌、椅和辦公櫃,臨時辦公房已經被拆掉了一半,沙發、桌子像垃圾一樣堆在空地上,已經鋪上了一層厚厚的黃沙。

站在這些“垃圾”前面,一位石圪臺村村民向法治週末記者介紹,神木市政府突然叫停綜治項目讓他們剛燃起來的希望再次破滅:“之前這裡都是礦區,過度採煤採的我們都沒有水喝,不管井打多深都打不上來水,還要去很遠的地方運水。”他是一名在礦上工作了幾十年的煤炭工人,當地豐富的煤炭資源曾讓他過去有不錯的經濟收入。但是開採過後的遺留問題也讓村民憂心忡忡,神府綜治項目的進駐解決了村民的飲水問題,在他看來,政府全面叫停綜治項目沒有考慮到村民的生活問題。

治理採空區、火燒區,恢復生態,通過接續產業進行資源再利用……在這些綜合治理項目負責人看來,原本這是一條有望實現社會、經濟、環境的可持續發展之路,但這些綜治項目在1月被神木市政府全面叫停。

1月12日,神木市百吉礦業李家溝煤礦井下發生礦難。1月22日,陝西省人民政府辦公廳下發《關於立即開展煤礦安全大整治工作的通知》,要求“徹底整治榆林市明盤項目。對各種以整治之名開採煤炭資源的項目要全部關閉復墾,對保留的火燒區治理項目,要經市政府組織複審同意後,按露天礦要求完善設計方案和安全措施,落實生態環保工作要求”。

2月14日,榆林市政府印發《榆林市採煤沉陷區和煤層火燒區綜治項目專項整治工作方案通知》,要求神木市和府谷縣政府,對境內139個綜治項目進行全面、徹底整治。其中59個正在實施的綜治項目一律徹底關停,立即清場。

2月22日,神木市政府出臺《神木市採煤沉陷區和煤層火燒區綜治項目專項整治工作方案》,再次強調:“對於2012年以來,全市43個綜治項目(其中已經竣工驗收的11個,正在實施的22個、尚未開工的10個)以及3個未予審批的項目進行全面、徹底整治,一律徹底停掉。”

也正是在這一天,多位企業負責人突然接到了被他們戲稱為“三光政策”的通知,要求在2月28日之前自行解散施工隊伍,撤離施工機械設備,拆除供水、供電、彩鋼房等臨時設施。

神府綜治項目負責人張總眉頭緊鎖,語氣中難掩絕望。他認為這一次的清場來的莫名其妙:“政府‘一刀切’式的清場根本沒給我們喘息的時間,工人全部停工沒有工資和補償金,設備要求全部銷燬,造成的這些損失政府一直沒有給出賠償方案,這次叫停給整個神木市民營企業造成近百億的損失。”

“當初我們項目的環保、水保、規劃等審批文件都是齊備的,為什麼說讓我們清場就清場了?”不解之餘,張衡更多的是心疼,“當時總共投資達到12億元,目前突然停工虧損近8億元,這其中包括欠工人的工錢、機械設備款、工程款、銀行貸款等,企業已經是負債累累。”

“政府的清退工作在進行,卻遲遲沒有表示將如何對我們這些企業進行後續賠償。”張衡對此很無奈。

這不是鑫澤一家企業的問題,法治週末記者瞭解到,很多項目負責人當時投資的資金來源都是通過抵押房產、向親友集資,甚至是借高利貸等形式湊的,突然“一刀切”的叫停令很多人大呼“血本無歸”。

“為了綜治項目至今還有3000萬元的外債沒有還清。”黃正是從北京來接手小蒜溝項目的,從2015年開始共投入了1.3億餘元。他提到,叫停項目就相當於投資全部打水漂,自己還要付給工人賠償金,損失慘重。

針對這一問題,法治週末記者採訪了神木政府相關領導,負責項目整治工作的一位徐姓負責人向法治週末記者透露,目前相關部門已經有了關於整治的整體規劃,在各個項目清退後將首先解決工人工資的問題,之後也會根據實際情況對治理企業進行後續賠付。

“之所以目前很難對企業賠付是因為我們在調研中發現很多企業根本沒有按規定的方案去治理。”該負責人坦言。但在張衡看來,出現了問題政府也不應過於粗暴地“一刀切”叫停,至少可以根據各個治理項目的實際情況進行整頓。

陝西省神木市與內蒙古鄂爾多斯接壤,在烏蘭木倫河東,兩地接壤處有一個名為考考賴溝的地方分屬陝西和內蒙古兩地。考考賴溝一部分屬於內蒙古鄂爾多斯市伊金霍洛旗烏蘭木倫鎮管轄,一部分屬於陝西省神木市大柳塔鎮管轄。如今在兩地同一個負責人承包的相鄰的兩個綜治項目卻有了不同的命運——神木的綜治項目已經被叫停,鄂爾多斯的項目卻依然在有序推進。

自燃現象嚴重

採空區治理迫在眉睫

綜治項目被清場後,政府部門也組織了對火燒區的滅火工作,在鑫澤項目現場,記者看到了相關施工方正在一些著火點上撲浮土滅火,但對此不少項目負責人質疑這些治理並不專業。

“其實煤礦採空區的治理在世界上都是難題。”但採礦專業出身的張衡深知,如果不進行治理,後果可能是災難性的。

在一些採空區,走在已呈現大面積龜裂的地表上,不時能夠看到從地面縫隙中向上飄起的一縷縷灰煙,伴隨而來的刺鼻硫磺味道也不斷地在衝擊著人們的感官。

“這些刺鼻的味道是因為空氣中充滿了一氧化碳、二氧化硫和硫化氫這些有毒有害的氣體,即使我們長期在這裡工作也還是不能習慣這種味道。”在距離礦井3米遠的地方,張衡拉住了法治週末記者,“走到這就不能再往前走了”,他指了指腳下,“下面全是採空區和火燒區,非常危險”。

張衡向記者介紹,火燒區的形成主要是由於老式採煤工藝落後,隨著時間推移,地表出現裂縫。在地面出現塌陷裂縫後,氧氣隨裂縫進到地下煤層,殘留煤極易形成自燃。由於煤的自燃可能會導致煤臺階巖體強度的降低,極易產生沉陷;煤炭自燃還會導致大量有害氣體洩露揮發,也會給環境造成嚴重汙染。

除了安全隱患,不治理帶來的另一大問題就是煤炭資源的大量浪費。

“火燒區下自燃的煤其實是可以滅火後再利用的。”呂子亮向法治週末記者坦言,政府允許企業將這些殘留的煤挖出後,經過處理再進行售賣。但現在項目被叫停,加上風季的到來,更加速了火燒區下煤的燃燒,導致燃燒區域在不斷擴大。

張衡帶記者從高處俯瞰了一處還未治理的火燒區,各處裂縫都飄著地下煤炭自燃的白煙,“白天看這些明火還不夠明顯,等到晚上的時候滿山的明火都在跳動,簡直就是‘火焰山’”。張衡邊說邊拿出他在夜間拍攝的照片給記者看。張衡無奈地表示,被叫停後,目前,僅鑫澤項目負責治理的區域,每天大概就要白白燒掉幾千噸煤。

(本文由樹木計劃作者【法治週末報】創作,獨家發佈在今日頭條,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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