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 《圍城》裡的汪太太
不過，楊絳卻堅持認為，汪太太是“汪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 《圍城》裡的汪太太
不過，楊絳卻堅持認為，汪太太是“汪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 孫柔嘉畫汪太太的簡筆畫，真是非常形象了
這就尷尬了。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 《圍城》裡的汪太太
不過，楊絳卻堅持認為，汪太太是“汪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 孫柔嘉畫汪太太的簡筆畫，真是非常形象了
這就尷尬了。
正如楊絳的文字裡，從來不承認錢鍾書有何靈琰這樣的學生；何靈琰的回憶裡，師母也從不出現。
但這兩個女人肯定是見過面，因為何靈琰說，教學終了時，“父親為了答謝錢先生，專門帶著我去探望錢先生”。但始終，她於師母則不著一字。
另外，不知道是否因為看了楊絳的文章，何靈琰還專門在她的博客“擦肩而過”裡放了幾封錢鍾書寫給自己的信。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 《圍城》裡的汪太太
不過，楊絳卻堅持認為，汪太太是“汪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 孫柔嘉畫汪太太的簡筆畫，真是非常形象了
這就尷尬了。
正如楊絳的文字裡，從來不承認錢鍾書有何靈琰這樣的學生；何靈琰的回憶裡，師母也從不出現。
但這兩個女人肯定是見過面，因為何靈琰說，教學終了時，“父親為了答謝錢先生，專門帶著我去探望錢先生”。但始終，她於師母則不著一字。
另外，不知道是否因為看了楊絳的文章，何靈琰還專門在她的博客“擦肩而過”裡放了幾封錢鍾書寫給自己的信。
比如為了岳父病逝而做的請假條：
靈琰女士文幾：
不才須赴蘇州奔外氏之喪。如得車票，今晨便行，至遲不過後日。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必歸。特此請假。王右軍《蘭亭序》始於“暮春三月”，而終以“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真有同感。匆布即頌
侍安
錢鍾書頓首 星期五晨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 《圍城》裡的汪太太
不過，楊絳卻堅持認為，汪太太是“汪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 孫柔嘉畫汪太太的簡筆畫，真是非常形象了
這就尷尬了。
正如楊絳的文字裡，從來不承認錢鍾書有何靈琰這樣的學生；何靈琰的回憶裡，師母也從不出現。
但這兩個女人肯定是見過面，因為何靈琰說，教學終了時，“父親為了答謝錢先生，專門帶著我去探望錢先生”。但始終，她於師母則不著一字。
另外，不知道是否因為看了楊絳的文章，何靈琰還專門在她的博客“擦肩而過”裡放了幾封錢鍾書寫給自己的信。
比如為了岳父病逝而做的請假條：
靈琰女士文幾：
不才須赴蘇州奔外氏之喪。如得車票，今晨便行，至遲不過後日。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必歸。特此請假。王右軍《蘭亭序》始於“暮春三月”，而終以“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真有同感。匆布即頌
侍安
錢鍾書頓首 星期五晨
何小姐送了枇杷，大約因為是難得的水果，專門寫了答謝信：“承惠佳果，感刻感刻。清恙想差，甚念。雨後微涼，伏惟晚來勝常。”
之後還寫了詩：
《千字文》中字無不可拆，惟枇杷二字連貫成文，不能分拆。貴鄉李蓴客侍御嘗強欲拆之，見《越縵堂日記》同治十四年五月初三日下，告博一笑。又古人云無潤不墨、無犒不力，戔戔之數，尊記卻而不納，殊失大雅。茲附上，煩代犒之為幸。又及。
太夫人前敬此請安。
黃柑相奉右軍帖，紅棉同分靈祐禪。此亦洞庭三百顆，先嚐帶澀已欣然。
江州送橘值重陽，為說青青尚待霜。別有洞庭三百顆，先秋早作佛妝黃。
小詩奉謝靈琰女士饋枇杷。枇杷甚甘而詩曰帶澀者，以用仰山送果與溈山之典束縛使然。為胡適之見，又將大罵用典，講八不主義矣。留此資二次文學革命者之口實。一笑。
1946年6月，因為何小姐即將出國，這段師生緣分暫告一段落。直到1979年4月，錢鍾書訪問哥倫比亞大學，何靈琰特地前往：
哥倫比亞大學的禮堂人頭攢動……我擠上前去，終於握住了錢先生的手，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希望他能叫出我的名字。經片刻，我終於忍不住了：“錢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是何靈琰啊！”先生的眼神在遊移，是啊，我自責，我有何德何能讓這位我一直高山仰止的文豪記住我的名字呢？“三十多年前,您做過我的英文老師。”我沒有放棄。“Julia！”久違了，我的這個英文名字，今天竟是從一位我敬仰已久的先生口中說出，如何不令我感動不已。
錢鍾書對於重逢何小姐，卻有一些不愉快。原來，何小姐因為上家教時先生不講英文而講詩歌，於是對外宣稱“學詩於錢鍾書”。這個說法連胡適都聽過：“白馬社裡三位新莎菲女士，我只認識何靈琰，她是徐志摩的乾女兒，在上海時期曾跟錢鍾書習寫詩詞。”而錢鍾書對此頗為不以為然，跟陳斌說：“何靈琰女士曾從弟補習英文，非‘詩弟子’，亦從未以詩篇題其畫。承詢並聞。”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 《圍城》裡的汪太太
不過，楊絳卻堅持認為，汪太太是“汪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 孫柔嘉畫汪太太的簡筆畫，真是非常形象了
這就尷尬了。
正如楊絳的文字裡，從來不承認錢鍾書有何靈琰這樣的學生；何靈琰的回憶裡，師母也從不出現。
但這兩個女人肯定是見過面，因為何靈琰說，教學終了時，“父親為了答謝錢先生，專門帶著我去探望錢先生”。但始終，她於師母則不著一字。
另外，不知道是否因為看了楊絳的文章，何靈琰還專門在她的博客“擦肩而過”裡放了幾封錢鍾書寫給自己的信。
比如為了岳父病逝而做的請假條：
靈琰女士文幾：
不才須赴蘇州奔外氏之喪。如得車票，今晨便行，至遲不過後日。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必歸。特此請假。王右軍《蘭亭序》始於“暮春三月”，而終以“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真有同感。匆布即頌
侍安
錢鍾書頓首 星期五晨
何小姐送了枇杷，大約因為是難得的水果，專門寫了答謝信：“承惠佳果，感刻感刻。清恙想差，甚念。雨後微涼，伏惟晚來勝常。”
之後還寫了詩：
《千字文》中字無不可拆，惟枇杷二字連貫成文，不能分拆。貴鄉李蓴客侍御嘗強欲拆之，見《越縵堂日記》同治十四年五月初三日下，告博一笑。又古人云無潤不墨、無犒不力，戔戔之數，尊記卻而不納，殊失大雅。茲附上，煩代犒之為幸。又及。
太夫人前敬此請安。
黃柑相奉右軍帖，紅棉同分靈祐禪。此亦洞庭三百顆，先嚐帶澀已欣然。
江州送橘值重陽，為說青青尚待霜。別有洞庭三百顆，先秋早作佛妝黃。
小詩奉謝靈琰女士饋枇杷。枇杷甚甘而詩曰帶澀者，以用仰山送果與溈山之典束縛使然。為胡適之見，又將大罵用典，講八不主義矣。留此資二次文學革命者之口實。一笑。
1946年6月，因為何小姐即將出國，這段師生緣分暫告一段落。直到1979年4月，錢鍾書訪問哥倫比亞大學，何靈琰特地前往：
哥倫比亞大學的禮堂人頭攢動……我擠上前去，終於握住了錢先生的手，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希望他能叫出我的名字。經片刻，我終於忍不住了：“錢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是何靈琰啊！”先生的眼神在遊移，是啊，我自責，我有何德何能讓這位我一直高山仰止的文豪記住我的名字呢？“三十多年前,您做過我的英文老師。”我沒有放棄。“Julia！”久違了，我的這個英文名字，今天竟是從一位我敬仰已久的先生口中說出，如何不令我感動不已。
錢鍾書對於重逢何小姐，卻有一些不愉快。原來，何小姐因為上家教時先生不講英文而講詩歌，於是對外宣稱“學詩於錢鍾書”。這個說法連胡適都聽過：“白馬社裡三位新莎菲女士，我只認識何靈琰，她是徐志摩的乾女兒，在上海時期曾跟錢鍾書習寫詩詞。”而錢鍾書對此頗為不以為然，跟陳斌說：“何靈琰女士曾從弟補習英文，非‘詩弟子’，亦從未以詩篇題其畫。承詢並聞。”
這裡的“以詩篇題其畫”，指的是另一樁公案，據說，錢鍾書曾經給冒效魯的夫人寫詩《題叔子夫人賀翹華女士畫冊》絕句，內有“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何小姐說這是錢給她的題畫詩。陳斌就這件事寫了文章，被楊絳看到——
楊絳看到錢先生信中提到何靈琰一事，納悶地問我：“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呢?”她告訴我：“錢先生這首詩是寫給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的，何靈琰冒名頂替，到處吹噓，錢先生很生氣。”楊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手裡拿著的都是錢先生的墨寶，我得把它收回來。”我大驚，懇求道：“還是留在我手中吧，做個紀念也好。”楊先生端詳著我，見我有些怕冷，又似乎還算可靠，也就不忍相強了：“好吧。那你得把它們收好。別像社會上那些人一樣，用錢先生的墨寶作招牌，招搖過市，謀利騙錢。”
據說，從1992年到1994年，何靈琰年年回國，都“數次回國想探望先生，而每次都被告知，先生一直住院不見訪客”。
在《錢鍾書手不釋卷》中，楊絳這樣說：“我遵奉大夫囑託，為他謝客謝事，努力做‘攔路狗’，討得不少人的厭嫌”。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 《圍城》裡的汪太太
不過，楊絳卻堅持認為，汪太太是“汪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 孫柔嘉畫汪太太的簡筆畫，真是非常形象了
這就尷尬了。
正如楊絳的文字裡，從來不承認錢鍾書有何靈琰這樣的學生；何靈琰的回憶裡，師母也從不出現。
但這兩個女人肯定是見過面，因為何靈琰說，教學終了時，“父親為了答謝錢先生，專門帶著我去探望錢先生”。但始終，她於師母則不著一字。
另外，不知道是否因為看了楊絳的文章，何靈琰還專門在她的博客“擦肩而過”裡放了幾封錢鍾書寫給自己的信。
比如為了岳父病逝而做的請假條：
靈琰女士文幾：
不才須赴蘇州奔外氏之喪。如得車票，今晨便行，至遲不過後日。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必歸。特此請假。王右軍《蘭亭序》始於“暮春三月”，而終以“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真有同感。匆布即頌
侍安
錢鍾書頓首 星期五晨
何小姐送了枇杷，大約因為是難得的水果，專門寫了答謝信：“承惠佳果，感刻感刻。清恙想差，甚念。雨後微涼，伏惟晚來勝常。”
之後還寫了詩：
《千字文》中字無不可拆，惟枇杷二字連貫成文，不能分拆。貴鄉李蓴客侍御嘗強欲拆之，見《越縵堂日記》同治十四年五月初三日下，告博一笑。又古人云無潤不墨、無犒不力，戔戔之數，尊記卻而不納，殊失大雅。茲附上，煩代犒之為幸。又及。
太夫人前敬此請安。
黃柑相奉右軍帖，紅棉同分靈祐禪。此亦洞庭三百顆，先嚐帶澀已欣然。
江州送橘值重陽，為說青青尚待霜。別有洞庭三百顆，先秋早作佛妝黃。
小詩奉謝靈琰女士饋枇杷。枇杷甚甘而詩曰帶澀者，以用仰山送果與溈山之典束縛使然。為胡適之見，又將大罵用典，講八不主義矣。留此資二次文學革命者之口實。一笑。
1946年6月，因為何小姐即將出國，這段師生緣分暫告一段落。直到1979年4月，錢鍾書訪問哥倫比亞大學，何靈琰特地前往：
哥倫比亞大學的禮堂人頭攢動……我擠上前去，終於握住了錢先生的手，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希望他能叫出我的名字。經片刻，我終於忍不住了：“錢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是何靈琰啊！”先生的眼神在遊移，是啊，我自責，我有何德何能讓這位我一直高山仰止的文豪記住我的名字呢？“三十多年前,您做過我的英文老師。”我沒有放棄。“Julia！”久違了，我的這個英文名字，今天竟是從一位我敬仰已久的先生口中說出，如何不令我感動不已。
錢鍾書對於重逢何小姐，卻有一些不愉快。原來，何小姐因為上家教時先生不講英文而講詩歌，於是對外宣稱“學詩於錢鍾書”。這個說法連胡適都聽過：“白馬社裡三位新莎菲女士，我只認識何靈琰，她是徐志摩的乾女兒，在上海時期曾跟錢鍾書習寫詩詞。”而錢鍾書對此頗為不以為然，跟陳斌說：“何靈琰女士曾從弟補習英文，非‘詩弟子’，亦從未以詩篇題其畫。承詢並聞。”
這裡的“以詩篇題其畫”，指的是另一樁公案，據說，錢鍾書曾經給冒效魯的夫人寫詩《題叔子夫人賀翹華女士畫冊》絕句，內有“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何小姐說這是錢給她的題畫詩。陳斌就這件事寫了文章，被楊絳看到——
楊絳看到錢先生信中提到何靈琰一事，納悶地問我：“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呢?”她告訴我：“錢先生這首詩是寫給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的，何靈琰冒名頂替，到處吹噓，錢先生很生氣。”楊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手裡拿著的都是錢先生的墨寶，我得把它收回來。”我大驚，懇求道：“還是留在我手中吧，做個紀念也好。”楊先生端詳著我，見我有些怕冷，又似乎還算可靠，也就不忍相強了：“好吧。那你得把它們收好。別像社會上那些人一樣，用錢先生的墨寶作招牌，招搖過市，謀利騙錢。”
據說，從1992年到1994年，何靈琰年年回國，都“數次回國想探望先生，而每次都被告知，先生一直住院不見訪客”。
在《錢鍾書手不釋卷》中，楊絳這樣說：“我遵奉大夫囑託，為他謝客謝事，努力做‘攔路狗’，討得不少人的厭嫌”。
不過，《圍城》裡，我最喜歡的其實還是那個一無是處的方鴻漸，即使楊絳女士再三說這是“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但我堅持認為，方鴻漸身上絕對有錢鍾書本人的影子，方的善良真誠是錢鍾書所憐惜的自己，方的懦弱無能又是錢鍾書鄙視的自己。作者刻意不把他塑造成片面的形象，不讓他高大上，不讓他高富帥，他展現他的軟弱，也展現他的天真。錢鍾書在《圍城》裡再嘴賤，再毒舌，卻獨獨在方鴻漸這個角色上表現出了自己的無力感。在這個錢權欲的社會裡如果想留存一點本真，一定會遇到和方鴻漸一樣的經歷。是狠心改變自己，變得圓滑事故功利；還是放棄這種努力，麻木地旁觀自己走悲涼的人生之路。充滿矛盾的失敗者，就連失敗都失敗得不徹底——也許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方鴻漸。
這是我始終喜歡《圍城》之處。
更何況，即使是那麼一無是處，也能叫蘇文紈這樣眼高於頂的女人愛上他，只有一條理由——方鴻漸肯定還是很帥的。
阿舒 山河小歲月
中國人讀小說，最喜歡走“索隱”路線。張愛玲讀《孽海花》，為的是要看看“爺爺奶奶的故事”，她感嘆世人讀《紅樓夢》，都認為這是曹雪芹的自傳，“偏偏沒有人拿它當小說讀。”輪到她自己寫《小團圓》，讀者已經把她和“九莉”看成一個人——她倒是早就做好了思想準備，所以才寫信給宋淇，說“《小團圓》要銷燬”。
這個問題到了《圍城》，依舊存在。
1946年，《圍城》一發表，就引起了知識分子圈的轟動，大家都要弄一本來讀一讀。連錢鍾書的老師吳宓也在日記裡八卦：“舊詩人董斜川，則指冒廣生之次子冒景璠，鍾書歐遊同歸，且曾唱和甚密者也。”吳宓這個八卦有一個錯誤，董斜川的原型應該是冒廣生的第三個兒子冒效魯，他和錢鍾書在1938年秋天相遇於馬賽回國途中，兩人一見如故。
▲冒效魯赴安徽大學前，全家人最後一次合影（前排左起：冒效魯妻子賀翹華、冒效魯父親冒鶴亭、冒懷康、冒效魯；後排左起：冒懷科、冒懷功、冒懷濱、冒懷谷、冒懷管）
吳宓非常清楚錢鍾書的朋友圈，他的日記裡不僅對號入座了《圍城》，還有《貓》，基本都猜得很準。吳宓猜冒效魯乃董斜川，是因為證據確實很清晰：
董斜川“原任捷克中國公使館軍事參贊，內調回國，尚未到部，善做舊詩，是個大才子”——冒效魯確實年紀輕輕就赴蘇當外交官祕書。
“董斜川的父親董沂孫是個老名士，雖在民國做官，而不忘前清。斜川才氣甚好，跟著老子做舊詩。”——冒效魯的父親是名士冒鶴亭，冒闢疆後人。
趙辛楣說：“董太太是美人，一筆好中國畫，跟我們這位斜川兄真是珠聯璧合。”——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出身書畫世家，且畫得一筆佳山水。
錢鍾書對冒效魯青眼有加，大抵因為兩人性格頗為相似：對自己的才華頗為自信，無論在什麼時候都要顯示出自己的聰明。冒效魯“文革”中檢討交代，開場白是：“我姓冒，冒充的冒，我是一名死不悔改的反動知識分子，卻冒充什麼教授、詩人，真是恬不知恥。”大家都默默聽他交代，據說“一口京片子，侃侃而談，如數家珍，毫無愧色，可是結尾一定加上‘我的罪行罄竹難書，一死不足以蔽其辜。’”他和巫寧坤被派到霸王廟去放牛，不小心摔了一跤，爬起來就作詩一首：“霸王廟前出洋相，教授原來是草包。”
董斜川和冒效魯的關係，是經過作者“欽定”的，鄭海凌《銘記錢鍾書先生的教誨》文中說，錢先生對他說：“《圍城》裡的一個人物，原型就是你的冒老師，你讀了《圍城》會認出他；你冒老師當年誇自己夫人漂亮，善繪畫，我曾在她畫冊上題詩：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
董斜川是小人物，揭祕出來並不打緊。到了男女主人公，情況就較為複雜了。
比如方鴻漸的白月光唐曉芙。
▲ 《圍城》裡的唐曉芙由石蘭芽扮演，那年她只有16歲。
楊絳先生認為自己是唐曉芙的原型，當年電視劇《圍城》播出之後，楊絳曾經對唐曉芙的扮演者史蘭芽青眼有加，一個勁兒誇史蘭芽演的很像自己。贊同楊絳先生的這個對照的粉絲們給出了相關依據，唐曉芙和楊絳一樣讀政治系，兩人的父親都是律師。
楊絳還在《附錄》裡強調：“唐曉芙顯然是作者偏愛的人物，不願意把她嫁給方鴻漸。”如果唐曉芙的原型是楊絳，這裡顯然在撒高級狗糧。
▲ 錢伉儷
但更多讀者都覺得楊絳是方鴻漸的太太孫柔嘉，這件事深深困擾著楊絳先生，她在《報李黎書》一改不肯承認《圍城》原型的隱晦態度，直說“我充當了唐曉芙的模特兒”，同時惱恨讀者把自家當作孫柔嘉。她肯定不止一次地背地埋怨過老公，錢鍾書的《槐聚詩存》中曾經有一首寫楊先生的詩，有“惱煞聲名緣我損”之句，顯然說的就是這件事。
▲ 方鴻漸和孫柔嘉，始終就是道明叔和呂麗萍這個樣子。
吃瓜群眾們更願意相信趙蘿蕤才是唐曉芙的原型，揚之水《讀書十年》中曾說，“陸灝曾提到，施蟄存對他講，《圍城》中唐曉芙的原型即是趙蘿蕤，錢當年是追求過她的”。
我們來看看錢鍾書怎麼描述唐曉芙：“唐小姐嫵媚端正的圓臉，有兩個淺酒窩……她頭髮沒燙，眉毛不鑷，口紅也沒有擦，似乎安心恪守天生的限止，不要補償造化的缺陷。總而言之，唐小姐是摩登文明社會裡那樁罕物——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這是《圍城》裡唐曉芙的出場，這幾天再讀時，我的腦海裡只充盈著一個想法：錢鍾書真是一個大！直！男！這個形象完全就是直男心中的女神。
閒話少說，我們還是放照片，右為趙蘿蕤，左為楊絳，唐曉芙更像誰？我也不知道，大家繼續吃瓜，但楊絳煩惱的事情還不止這一件。
她曾經說：“在《圍城》的讀者裡，我卻成了最高標準。好比學士通人熟悉古詩文裡詞句的來歷，我熟悉故事裡人物和情節的來歷。除了作者本人，最有資格為《圍城》做註釋的，該是我了。”在那篇文章裡，她說自己是《圍城》的第一讀者，然而，在大洋彼岸，卻有另一個女生衝出來說——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這個女生，叫何靈琰。
我知道何靈琰，是因為她曾寫過陸小曼和徐志摩。她是何競武將軍的女兒，也是陸小曼的乾女兒，她的回憶文章裡，陸小曼的房間裡永遠“陰沉沉地垂著深色的窗簾”，電燈點亮之後，陸小曼才會起床。徐志摩的《愛眉小札》裡有一個叫“婉子”的小女孩，就是何靈琰。何靈琰常常坐在陸小曼的煙榻旁的小板凳上，一邊吃“零食乾鮮果品甜鹹點心”，一邊聽胡適、胡適、江小鶼、邵洵美、沈從文聊天。陸小曼甚至曾經帶她去么二堂子裡吃菊花大會的花酒。因為有陸小曼這樣的著名乾媽，何小姐從小立下的志願，是像乾媽一樣，“做一個沙龍的女主人”——額，不知道她是不是弄錯了乾媽。
▲ 何靈琰小時候應陸小曼邀請拍攝的《游龍戲鳳》劇照。
何小姐與錢鍾書的交集，大約在1945年。那時錢鍾書在上海，一家人吃穿用度，都要靠他一人之力。錢鍾書的岳父楊蔭杭當時在震旦女子文理學院教《詩經》，因為女婿的工作沒著落，就把自己每週兩小時的課讓給了他，但這份薪俸仍不足以維持生活，因此他就兼職做起家庭教師。
這段往事，楊絳文字中亦有回憶：“我們淪陷上海，最艱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變之後，抗戰勝利之前。鍾書除了在教會大學教課，又增添了兩名拜門學生（三家一姓周、一姓錢、一姓方）。但我們的生活還是愈來愈艱苦。”
姓周者，說的是周節之。1948年，上海開明書店出版《談藝錄》，錢鍾書在《序》裡曾經提及這位學生：“乃得李丈拔可、徐丈森玉、李先生玄伯、徐君調孚、陳君麟瑞、李君健吾、徐君承謨、顧君起潛、鄭君朝宗、周君節之，或錄文相郵，或發篋而授。皆指饋貧之囷，不索借書之瓻。並書以志仁人嘉惠云爾。”我曾經寫過錢鍾書夫婦的杭州遊記，那是在1945年3月，周節之當時陪同兼做導遊。
姓方者，說是的叫方資敏，方資敏曾經撰文：“在那晴朗的下午，我在法租界的一棟三層樓房前，敲打錢教授住宅大門。經人引進後，我見到了錢教授和旁邊的錢夫人。錢教授態度親切謙遜，我根本沒有想到面對著的是世上罕有的文學天才。簡單的面試後，錢教授要我在一星期內寫一篇文章，題目不拘，要評閱及格，才會收我做學生。幸運得很，測驗通過了。第二個星期六上午開學，跟著每個星期六上課。”1947年，方資敏報考麻省理工，還是錢鍾書為他寫的推薦信。
然而，卻並沒有姓錢的學生，何靈琰被“掉包”了。
何靈琰是經徐森玉介紹，在1945年1月拜錢鍾書為師的。1944年11月，錢鍾書曾經給徐森玉寫信，內有:“何女士從學事，既承尊命，不敢固辭……何女士名門淑媛，重以吾丈道地，不才決破例往教。”
這是本人實錘。
何小姐自己的說法是：
家父對我的教育是新式的，即“女子德才要雙全”。為了讓我的英文不要成為留學的障礙，便四下裡託朋友，給我找一位高水平的英文家庭教師。一位長輩和家父說，給大小姐（就是我）找到了一位家庭教師，這位家庭教師是從英國回來的，有相當深厚的英文和中國文學功底。我的這位長輩是當時故宮博物院古物館館長徐森玉，對這位年輕人相當推崇。父親接受了徐老伯的提議，沒有兩天，這個年輕人來到了我的家裡，做了我兩年的家庭教員，他竟是我的大學英文教師錢鍾書。
聽徐老伯說，當時錢先生曾婉言謝絕了他的提議，但是在徐老伯的再三請求之下，錢先生勉強同意了，但不是父親要求的每天一次，而是一週上課兩次。
不過，何小姐隱瞞了一件事，徐森玉這麼大的名頭，為什麼要幫何小姐介紹錢鍾書這樣的家庭教師呢？因為何靈琰是徐森玉即將過門的兒媳婦，她當時已經和徐森玉的長子徐伯郊訂婚。這兩位的婚禮是1947年6月28日在上海逸園舉辦的，當時在上海灘赫赫有名。不過，大概因為這段婚姻兩人年齡相差較大（何小姐24，徐伯郊37），所以沒過多久，兩人就離婚了。
▲ 徐伯郊與夫人王飛景在張大千所贈《荷花圖》前合影。
錢鍾書做何小姐的家庭教師，每次下午兩三點鐘來，上完課之後就去梅龍鎮吃“嫩雞燜面”。一開始教英文，但因為何小姐對英文沒什麼興趣，所以教著教著就歪樓轉為中國詩詞（錢先生你的工資太好拿了），再教著教著居然便成了《圍城》座談會：“上完課後，我們經常一起踏著夕陽的餘暉，到附近的一家叫梅龍鎮的鋪子，叫上兩客嫩雞燜面，一邊吃東西，一邊繼續討論《圍城》，所以，《圍城》裡的人物都有誰、出自那裡、以什麼人為原型，對於我來說真的是爛熟於心。”
每逢上課的時候，錢先生總要先把他又新寫出來的章節拿給我看，上課時英文的教授只佔據一小部分時間，大多數的時間是在討論《圍城》。
何小姐的筆下，錢鍾書似乎並不像老師，而像是朋友：“和錢先生在一起，我最喜歡的和最怕的就是錢先生那調皮的眼神和微微翹起的嘴角。每當看到錢先生的這個彷彿是嘲諷表情，覺得即滑稽又緊張，滑稽自不必說，而緊張的是不知錢先生又發現了我的什麼破綻。”何小姐甚至披露，錢鍾書在《圍城》裡以她為原型寫了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會畫畫兒，寫不好字兒的太太。”
這顯然是著名的汪太太，“鎮上少有的美人兒”：“骨肉停勻，並不算瘦，就是臉上沒有血色，也沒擦胭脂，只傅了粉。嘴脣卻塗澤鮮紅，旗袍是淺紫色，顯得那臉殘酷地白。長睫毛，眼梢斜撇向上。”
▲ 《圍城》裡的汪太太
不過，楊絳卻堅持認為，汪太太是“汪處厚的夫人使我記起我們在上海一個郵局裡看見的女職員。她頭髮枯黃，臉色蒼白，眼睛斜撇向上，穿一件淺紫色麻紗旗袍。我曾和鍾書講究，如果她皮膚白膩而頭髮細軟烏黑，淺紫的麻紗旗袍換成線條柔軟的深紫色綢旗袍，可以變成一個美人。汪太太正是這樣一位美人，我見了似曾相識。”
▲ 孫柔嘉畫汪太太的簡筆畫，真是非常形象了
這就尷尬了。
正如楊絳的文字裡，從來不承認錢鍾書有何靈琰這樣的學生；何靈琰的回憶裡，師母也從不出現。
但這兩個女人肯定是見過面，因為何靈琰說，教學終了時，“父親為了答謝錢先生，專門帶著我去探望錢先生”。但始終，她於師母則不著一字。
另外，不知道是否因為看了楊絳的文章，何靈琰還專門在她的博客“擦肩而過”裡放了幾封錢鍾書寫給自己的信。
比如為了岳父病逝而做的請假條：
靈琰女士文幾：
不才須赴蘇州奔外氏之喪。如得車票，今晨便行，至遲不過後日。少則十日，多則半月必歸。特此請假。王右軍《蘭亭序》始於“暮春三月”，而終以“死生亦大矣，豈不痛哉”，真有同感。匆布即頌
侍安
錢鍾書頓首 星期五晨
何小姐送了枇杷，大約因為是難得的水果，專門寫了答謝信：“承惠佳果，感刻感刻。清恙想差，甚念。雨後微涼，伏惟晚來勝常。”
之後還寫了詩：
《千字文》中字無不可拆，惟枇杷二字連貫成文，不能分拆。貴鄉李蓴客侍御嘗強欲拆之，見《越縵堂日記》同治十四年五月初三日下，告博一笑。又古人云無潤不墨、無犒不力，戔戔之數，尊記卻而不納，殊失大雅。茲附上，煩代犒之為幸。又及。
太夫人前敬此請安。
黃柑相奉右軍帖，紅棉同分靈祐禪。此亦洞庭三百顆，先嚐帶澀已欣然。
江州送橘值重陽，為說青青尚待霜。別有洞庭三百顆，先秋早作佛妝黃。
小詩奉謝靈琰女士饋枇杷。枇杷甚甘而詩曰帶澀者，以用仰山送果與溈山之典束縛使然。為胡適之見，又將大罵用典，講八不主義矣。留此資二次文學革命者之口實。一笑。
1946年6月，因為何小姐即將出國，這段師生緣分暫告一段落。直到1979年4月，錢鍾書訪問哥倫比亞大學，何靈琰特地前往：
哥倫比亞大學的禮堂人頭攢動……我擠上前去，終於握住了錢先生的手，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希望他能叫出我的名字。經片刻，我終於忍不住了：“錢先生,您還記得我嗎？我是何靈琰啊！”先生的眼神在遊移，是啊，我自責，我有何德何能讓這位我一直高山仰止的文豪記住我的名字呢？“三十多年前,您做過我的英文老師。”我沒有放棄。“Julia！”久違了，我的這個英文名字，今天竟是從一位我敬仰已久的先生口中說出，如何不令我感動不已。
錢鍾書對於重逢何小姐，卻有一些不愉快。原來，何小姐因為上家教時先生不講英文而講詩歌，於是對外宣稱“學詩於錢鍾書”。這個說法連胡適都聽過：“白馬社裡三位新莎菲女士，我只認識何靈琰，她是徐志摩的乾女兒，在上海時期曾跟錢鍾書習寫詩詞。”而錢鍾書對此頗為不以為然，跟陳斌說：“何靈琰女士曾從弟補習英文，非‘詩弟子’，亦從未以詩篇題其畫。承詢並聞。”
這裡的“以詩篇題其畫”，指的是另一樁公案，據說，錢鍾書曾經給冒效魯的夫人寫詩《題叔子夫人賀翹華女士畫冊》絕句，內有“絕世人從絕域還，丹青妙手肯長閒”。何小姐說這是錢給她的題畫詩。陳斌就這件事寫了文章，被楊絳看到——
楊絳看到錢先生信中提到何靈琰一事，納悶地問我：“你怎麼知道這件事呢?”她告訴我：“錢先生這首詩是寫給冒效魯的夫人賀翹華的，何靈琰冒名頂替，到處吹噓，錢先生很生氣。”楊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又說：“你手裡拿著的都是錢先生的墨寶，我得把它收回來。”我大驚，懇求道：“還是留在我手中吧，做個紀念也好。”楊先生端詳著我，見我有些怕冷，又似乎還算可靠，也就不忍相強了：“好吧。那你得把它們收好。別像社會上那些人一樣，用錢先生的墨寶作招牌，招搖過市，謀利騙錢。”
據說，從1992年到1994年，何靈琰年年回國，都“數次回國想探望先生，而每次都被告知，先生一直住院不見訪客”。
在《錢鍾書手不釋卷》中，楊絳這樣說：“我遵奉大夫囑託，為他謝客謝事，努力做‘攔路狗’，討得不少人的厭嫌”。
不過，《圍城》裡，我最喜歡的其實還是那個一無是處的方鴻漸，即使楊絳女士再三說這是“取材於兩個親戚，一個志大才疏，常滿腹牢騷；一個狂妄自大，愛自吹自唱”，但我堅持認為，方鴻漸身上絕對有錢鍾書本人的影子，方的善良真誠是錢鍾書所憐惜的自己，方的懦弱無能又是錢鍾書鄙視的自己。作者刻意不把他塑造成片面的形象，不讓他高大上，不讓他高富帥，他展現他的軟弱，也展現他的天真。錢鍾書在《圍城》裡再嘴賤，再毒舌，卻獨獨在方鴻漸這個角色上表現出了自己的無力感。在這個錢權欲的社會裡如果想留存一點本真，一定會遇到和方鴻漸一樣的經歷。是狠心改變自己，變得圓滑事故功利；還是放棄這種努力，麻木地旁觀自己走悲涼的人生之路。充滿矛盾的失敗者，就連失敗都失敗得不徹底——也許我們每個人，其實都是方鴻漸。
這是我始終喜歡《圍城》之處。
更何況，即使是那麼一無是處，也能叫蘇文紈這樣眼高於頂的女人愛上他，只有一條理由——方鴻漸肯定還是很帥的。
*參考文獻：
1.楊絳，《記錢鍾書與<圍城>》
2.何靈琰，《錢鍾書·圍城·才人》，http://blog.sina.com.cn/s/blog_51e179b301009fi5.html
3.巫寧坤，《教授原來是草包——憶冒效魯》，江淮文史2007年01期
4. 範旭侖，《錢鍾書收女弟子》，掌故第二集，中華書局
5.柳向春，《幕後的徐森玉》，文匯報2017年05月17日
6.卞孝萱，《錢鍾書冒效魯詩案——兼論<圍城>董斜川及其他》，《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 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