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歲大弟子談錢學森之問,曾不拘一格招錄的色弱學霸後成梟龍殲20總師

早在加州理工學院,他就曾作為錢學森指導的第一位博士生、深得器重的“大弟子”,為恩師出任助教。

1950年那艘著名的裝載了100多位歸國留學生、學者的“威爾遜總統號”郵輪上,有年輕的鄧稼先,也有在日本橫濱被扣留入獄的三位中國學者——後對新中國核事業作出重大貢獻的原子物理學家趙忠堯,生物學博士沈善炯,及他。三人被扣數月,震驚中外,終被營救歸國,和錢學森衝破重重阻撓、歷時五年回國一樣,是共和國經典故事。

著名的哈軍工組建之初,院長陳賡點名要兩人,一是莊逢甘,一是他。

再後來,國防部五院成立時,又點名要他。

他開創性地編寫了新中國第一部中文空氣動力學教材,專門為新中國自行設計的第一架新型超聲速飛機研發計算公式,嘔心瀝血培養幾代航空人才做出開創性貢獻,學術突破在上世紀80年代就成為“國際上首次”。

桃李不言。一直埋首執教我國軍工要域重地的他,去年因一位學生進入公眾視野——網友熱追的“超級學霸”“航空少帥”“梟龍、殲20總設計師”楊偉,在央視節目深情披露:1978年,自己15歲,中考斬獲滿分700分的699分,高中僅上兩週,破格參加高考,“有幾所大學非常想錄我,但是由於我是色弱,不符合我報考專業的要求,招生老師們都非常惋惜。西工大(西北工業大學)的招生老師不忍放棄,向當時他們的系主任羅時鈞老師打電話請示。羅老師當即就說,招啊,我也是色弱,就招到我的專業”。

採訪中,問羅老:您怎麼看“錢學森之問”?

他嘿嘿一樂:是說我們培養不出拔尖人才對吧,嗯,是,這是老師的看法。

96歲大弟子談錢學森之問,曾不拘一格招錄的色弱學霸後成梟龍殲20總師

年輕時的羅時鈞

做學問,搞研究,要有點遠大的志向,要立“為國之志”

1937年7月28日,北平一處四合院上空,飛過一排排日寇戰機。扔下的炸彈震動了全院,讓身在現場的一位7歲孩童,銘心刻骨。這便是後來成為新中國戰鬥機殲8總設計師的顧誦芬。

同在那時,遠在江西,大他7歲的羅時鈞,也親歷了一次日機轟炸。從此立志,“航空救國”。

96歲的羅老記憶清晰如昨:“我家住在南昌市區,老房子,兩層樓。樓下住一戶人家,樓上是陽臺,晾衣服的。我們先是看熱鬧似的,剛開始爬到陽臺上去,看日本人的雙翼機在空中盤旋,好像不止一架,看得見機身上的膏藥旗。後來就丟炸彈了,爆炸的地方離得不是太遠,我們在陽臺上看得很清楚,相當清楚,就看著炸彈丟下來。爆炸了才知道,嚴重了,日本人來真的了,轟炸我們領土。趕緊跑啊,往鄉下走,我伯父在鄉下,我們就往鄉下走,當時都往鄉下跑。”

他就讀的中學,也就此一步一步逃離。先是到南昌附近。日本飛機跟著炸。再進一步跑,一直跑到贛南。偌大的中國,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這句話是羅時鈞們的真實寫照。

問老人:這跟您後來從事航空有關係嗎?老人未等話音落:“有關係。對付日本,要有飛機。他用飛機來炸,我們必須用飛機對抗。學航空,就是這個願望,對付日本鬼子,航空救國。”

他向我們宣傳新中國,加州理工學院有個草坪,那就是我們開會的地方

也正因此,雖然父親、姐姐當時都已在臺灣,但1950年在加州理工學院博士畢業的27歲羅時鈞,還是和100多位留學生、學者一起,上了駛往新中國的那艘船。

哪怕在日本橫濱被扣押下船,羈押數月期間,臺灣方面特意派臺大校長傅斯年來邀就職,也堅拒不去。

記者:當時父親、姐姐都在臺灣,您為什麼堅持要回大陸?

羅時鈞:對,當時他們都在臺灣。對我來說,那時候新中國成立了,新起來的,是進步的。為了國家的發展,大陸的空間更大。這是很清楚的事。所以我的志向,就是要回大陸,建設新中國。

回國的船上,大家一直在熱烈討論,討論回大陸參加建設新中國,感到新的中國各方面都會有進步,有發展。願望就是這個。

記者:當時知道回國具體做什麼嗎?

羅時鈞:那不知道。就是滿懷希望。大多數回國的留學生,都是抱著這個希望的。聊天談很多啦,大家都是大學剛畢業嘛,能有機會回國,為新中國出力,都很珍惜。

記者:據說本來要抓的是羅沛霖?

羅時鈞:羅沛霖是美國人要抓的,目標很大的。他當時在加州理工學院讀博,經常去錢學森家。

他們關係非常密切。一方面,他和錢學森原先一起在上海交大讀書時,就認識,成為了好朋友。另外他是老革命嘛。美國人恐怕是早就注意了羅沛霖。

羅沛霖是很活躍的。他向我們宣傳新中國,聚到一起開會。加州理工學院很小,有一塊草坪,那就是我們開會的地方。

記者:您是被誤抓的嗎?

羅時鈞:不知道。我聽到美國人當我們面說的,說只抓你們三個人,就因為你們是加州理工學院的。當時美國人講得很清楚。

記者:戴手銬了嗎?

羅時鈞:下船押送的路上就戴了,一路上都戴,和押送我們的美軍士兵,手連手拷在一起。

記者:提出過抗議嗎?

羅時鈞:就是。我們說我們是合法的嘛,回國的嘛,為什麼要這樣把我們戴手銬,從這個監獄送到那個監獄,後來雖然沒有到監獄,但也一直是被監禁的嘛。

記者:他們怎麼回答?

羅時鈞:不回答。

記者:據說你們被灑過“666”農藥粉消毒,剃了光頭,和死囚關在一起,牢房裡是漆黑的?

羅時鈞:倒不是漆黑的牢房,就是關押死囚的、政治犯的牢房。

記得是地鋪吧。沒有桌子。美國士兵打來牢房的飯,從門下面遞進來,我們就坐在地上吃。

記者:當時有沒有想過回不了國了?

羅時鈞:沒有想過。我們就是覺得,我們沒有什麼大的罪過,為什麼把我們關在這裡。一直在抗議,不停地抗議。寫書面的抗議書,有機會就要抗議的,一直做這個事情。

記者:怕不怕被殺害?

羅時鈞:不怕。沒想這麼多。對方也不說什麼時候可以放,就是要我們交代。

記者:您帶的資料被扣了?

羅時鈞:對,還調到美國去審查,詳細地審查了的。所有帶的文件,統統都經過美國他們審查。

我們也沒事先轉移什麼資料。我們老老實實的,學生嘛,都是上課的筆記,中文的英文的都有,手寫的。這些沒什麼涉及保密的。他們卻拿去審查,還特地送到華盛頓,哦,搞了好久。

記者:在牢房裡,還從英文報紙上,知道志願軍跨過鴨綠江了?

羅時鈞:對。報紙可以看到。高興啊!

記者:傅斯年怎麼來邀請的?

羅時鈞:是有這個事,我記得。傅斯年以臺灣大學校長的名義,邀請我們,去當教授。我們沒有去,拒絕了。

記者:最後怎麼釋放你們的,有什麼解釋嗎?

羅時鈞:好像沒有說什麼理由。抓就抓了,放就放了。

直到羈押後期,從一份油印的華僑民報上,看到一段轉載——全國科協抗議他們被無理迫害的全文,羅時鈞三人才開始知道,舉國的浪潮,祖國的營救。

中國總理周恩來發表聲明。吳有訓、李四光、錢三強等上百位科學家發表聲明。致電聯合國大會主席、世界科學工作者協會書記、聯合國祕書長、美國總統、第二屆世界保衛和平大會。居里夫人出面呼籲……

查本報資料庫可見,1950年12月5日,《解放日報》頭版報道:我國原子物理學家趙忠堯教授等昨晚6時抵滬,中科院、華東教育部、文化部、科聯等數十人親往北站迎接,上海舉行大會。

字裡行間,光陰行走。長女羅來剛泡上西安當地特色的花果茶,笑著對記者說,電視連續劇《五星紅旗迎風飄揚》播出時,羅老會靜靜坐在電視機前看,而她也直到此時,才比較清楚地知道,父親他們當年“原來如此厲害”。

96歲大弟子談錢學森之問,曾不拘一格招錄的色弱學霸後成梟龍殲20總師

羅老和長女羅來剛

老師對學生,學校對老師,國家對學校,關鍵都在“愛護”二字

和羅老兩日訪談,他說的高頻詞,是“愛護”二字。

也正是他說“愛”字的獨特發音——“ai”不從喉嚨起音,而先從鼻腔“en”音開始,露出了他鄉音無改的南昌口音。

說中學校長。他記得讀的那個中學,當時是江西省立第一中學,南昌淪陷後一度搬到了贛南。也記得校長是吳自強先生,吳校長不上課,抓校務,很負責,“每天上學都能見到他,他是整天都在學校裡的”。還記得,“我到校,一年級,他就找我聊天,就當自己孩子似的。我們交談很多”。在羅老看來,吳自強當校長最大的特點,就是很瞭解學生,經常和學生談話,“吳校長對我非常關心,這點我不會忘記”。自己從他身上學到的,最主要的,也就是“學到他的要愛護學生”。

說陳賡院長。他對自己是被點將,是被陳賡院長“搶”過來的故事,反應遲緩,說“可能是”。哪怕對自己的婚禮,陳賡是否來了現場參加,也已經記不清了。但當記者請他說對陳賡印象最深的,陳賡對他最好的一件事時,他馬上輕聲一笑,流利地說:“最好的一件事情就是,他有一次,用兩個手,一個手挽著我,另一個手挽著莊逢甘,三個人一起,肩並肩,並排走。他兩個手挽著我們兩個人,在校園裡散步。這是陳賡對我們最好的一件事。他也不是經常,就挽過這麼一次。是白天,正好在路上遇見,就很親密地上來,挽起我們走了一段。很親切。說明他對我們很有感情。”

說1978年參加全國科學大會。具體的細節,也記不清了。唯一突出的印象,就是國家“很重視”。給羅老的最深記憶,就是“當時能夠參加,那是很光榮的嘛”。這恐怕是正在經歷時代轉折的人們,首先注意到的第一感受。老人連稱“對對對”。

很湊巧。三段往事感受,正好分別對應著三個層次:老師對學生,學校對老師,國家對學校(教育)。而羅老最深刻最突出感受,都聚焦在質樸、至簡的“愛護”二字。就像他的吳校長,一位生於貧寒農家的學者、教育家,給歷史留下的身影——“任校長18年,除外出開會,從不離校,與師生打成一片,處處以身作則,言傳身教,不擺架子,不搞特殊,被人們稱讚為‘做校長,不是當校長’;抗戰八年,學校四遷,歷盡艱辛,培育人才”……如今,羅時鈞所在的西北工業大學,對他教學工作的標準文本評價,第一句話便是“熱愛”——“熱愛教學、熱愛學生”:每次課後都會去給學生答疑;備課非常認真,放棄休假療養;病床上為研究生批改論文;屢屢主動把一次次出國訪學機會,留給年輕教師;年過九旬,通過視頻,網絡在線指導學生……

上網可以看到一些說法。比如錢學森上課,一學期下來,沒人敢提問,因為很怕他嚴厲。又如做學術報告,只要他在場,有的報告人往往也會比較緊張,因為他的問題和點評常常銳利過人。

問羅老,羅老哈哈一笑:“我沒覺得他凶,我也根本不怕,這個話我敢說。”

為什麼?“因為我覺得他是很關心愛護我們嘛。”

96歲大弟子談錢學森之問,曾不拘一格招錄的色弱學霸後成梟龍殲20總師

西工大校領導看望羅老

如今最大心願:回答“錢學森之問”。最希望年輕人“不能守舊”

見面之初,說及他老師錢學森,羅老幽默表示,“那隻能說好,不能說不好”,一下就把大家逗樂了。但當正式問答,老人對每一個問題,都很認真地思索,有時甚至長時間靜默,不輕易開口。就為對親歷的事實、見證的歷史,盡力做到準確、負責。吃不準的,記不清的,一一說明,不做定論。

比如,是怎樣成為錢學森第一位博士生的,他只記得“我看中了這個學校,我知道錢學森在這個學校”,但“怎麼報名的,我現在記不清楚了”。

對導師錢學森,他很明確地表示:“最初在他身邊兩個人嘛,一個是莊逢甘,一個是我,一起工作的,作為他的助手。我沒有感覺到他對我很凶。上他的課,我倒確實沒有提問過,大家好像也確實是沒怎麼提問。但不是說不敢,因為他也不是對我們厲害那種。”

他給您最大的幫助是什麼?“我的博士論文。他很用心地指導。”

您對他印象最深的事?“就是作為我的老師,一位老師帶學生的印象,那是很深的。他不怎麼批評人。我的印象當中,沒有受到過批評。”

羅時鈞經常會跟自己的學生介紹,錢學森的勤奮,“他整天讀書”,“他跟我們談學業,談學習,整天談學習,博聞廣見。一聽就知道他的勤奮和鑽研”。

所以後來,當自己的學生搞研究遇到問題時,羅時鈞會經常起大早到學生宿舍,敲門找學生一起討論。像自己的導師錢學森一樣,對學生的研究工作,抓得很緊。

1955年至1956年,羅時鈞編寫新中國第一部中文空氣動力學講義,最大的困難是沒有資料參考,全部要靠自己去不斷嘗試,反覆測算,一切從頭做起。前後花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最終拿了出來,相當於大學教材。

1958年,他為新中國第一架新型超聲速飛機的設計,提出了氣動力方面的計算方案,並用擺在桌上的手搖計算機(機械式,非電動)完成了計算。最大的困難,也是當時沒有條件,計算方法是自己研發的,得不斷測算到底對不對,“計算量很大,好像也花了將近一年”。

有了這些之後,中國的空氣動力學,當時在全世界處於什麼水平?

“那時候,我們對國外的情況不瞭解。”只是自己清楚,把這個做出來了,填補了國內空白,是向前邁進了一大步。

等到改革開放,國門打開,情況就不一樣了。1988年,他把計算迎角提高到60°,此時已可知道,這是“國際首次”。

“這是我們當時計算方法的突破。”羅老介紹,迎角的增大,大大提高計算困難,高迎角時的計算方法,“已經不是原來那個低迎角的方法了。不是乘個係數就行的。方法完全不一樣。這有個過程。我們用了十年,一直不斷設法提高。60度是夠高了。這個是很不容易的。”

自修正風洞,也是他很早就指出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顧名思義,“自修正”就是要對風洞數據進行修正。風洞有洞壁,所以實驗結果,達不到只在大氣裡飛行的狀態,需要通過計算進行修正,“這個是比較困難的”。

當年在美國,羅時鈞只用了短短一年,就攻下了碩士學位,進而成為錢學森最初唯一的博士生。回國近70年來,他所做的工作,一直是在高校教書育人,同時做些科研。前不久,他指導的最後一屆學生們,又一次到老師家相聚看望。但凡做老師的人,最高興恐怕都莫過於,哪怕歲月悠長,學生依然記得,自己說過的一些話。比如,“作為老師,就是要做好本職工作,教好課,輔導好學生。這個過程中一定是教學相長”,比如,“在科研領域,沒有第二,只有第一,一定要有時不我待的緊迫感”。比如,“幹我們這行,要吃苦、肯幹、坐得住”……

他其實沒有直接教過楊偉,在校時“就算見過也是很短暫的”。而在最近一次視頻通話中,面對楊偉的熱情問候,羅老慈祥欣然,不停揮手致意,叮囑對方先去忙工作,多保重。

和他一起回國的沈善炯,後在上海工作。曾有記者問過,後悔當初回國嗎?沈先生說,我很肯定地回答:不後悔。不僅是我,還有我們這一批人。沈先生接著說,老朋友紐經義臨終之前,兩人互相問過這個問題,結論是,“我們也許會有比現在更好些的生活條件……做更多的實驗,寫更多的論文。但是,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我們不回來,我們不可能在中國建立自己的實驗室,不可能在中國培養學生。老紐你,也不可能在人工合成胰島素的工作上作出如此大的成就,為祖國爭光,這個成就將永垂史冊”。

就在採訪羅老前,記者查材料見有人說,沒問過羅時鈞這個問題,不知道他後不後悔。

和記者同去的一位年輕老師大聲問:羅老,您後不後悔?

羅老微微一笑,很平靜地說:不後悔。

當年老父親高齡病重住院,他睡在醫院陪護期間,有點空就看學生論文。後來說起,羅時鈞難得地說過這樣一句“豪言壯語”:我就這麼一點知識,這麼一點才能,不留給學生,不留給國家,難道還帶到棺材裡去?

96歲大弟子談錢學森之問,曾不拘一格招錄的色弱學霸後成梟龍殲20總師

羅老指導的最後一屆學生來看望羅老師

96歲大弟子談錢學森之問,曾不拘一格招錄的色弱學霸後成梟龍殲20總師

羅老指導的最後一屆學生來看望羅老師

此次兩日採訪之間的那個晚上,這位96歲老人,認認真真,用放大鏡,在記者打印的每個問題後,寫上幾字備註,以便次日回答。在“您帶學生最注重什麼”之後,他寫的是,“才能”二字。第二天他說得也很樸實,翻來覆去就一句:要掌握氣動力的知識,要學會本領,要有用。

針對培養人才方面的一些說法,他微笑著舉出實例,平靜地有力反駁,含而不露的睿智話鋒和思維敏捷,讓在場者一時間歡笑鼓掌,脫口而出點贊“犀利”。這位錢學森大弟子,在“您如今最大的心願”這個問題下,寫了字數最多的一條備註:“回答‘錢學森之問’”。

而另一個觸動記者的回答,是這位96歲老人最希望今天年輕人的,就四個字:“不能守舊”。

欄目主編:陳抒怡 文字編輯:陳抒怡 題圖來源:年輕時的羅時鈞在上課

視頻為羅老和楊偉的對話問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