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石少年在生死線上的十年掙扎——記彭德懷元帥的苦難童年

彭德懷說:“我一生有許多故事,幾天幾夜也說不完。”

彭德懷說這個話的時候,他是在馬背上。當時,中國人民解放戰爭的烈火正在中華大地上熊熊燃燒,需要他的是指揮,而不是他的故事。他更沒有幾天幾夜的時間去講故事。

烏石少年在生死線上的十年掙扎——記彭德懷元帥的苦難童年

終於有了“時間”。那是在他生命的最後歷程——罷官、囚禁的15年。他在自己的筆記裡,在給毛澤東和中共中央的信件中,在一份又一份的“交代材料”上,寫下了自出生以來的歷歷往事。不是為了說故事,而是為了留下事情的真相。

這卻使今天的人們有幸能看到彭德懷平凡而又富於傳奇色彩的早期生活的史頁。

歷史要追溯到他一生76個春秋以前更遠的年代。

童年淚

湖南省湘潭縣西南有座烏石峰,孤峰銳起,侵雲插漢,為一方諸峰之冠。古人有詩云:“崛起自南服,諸峰非爾儔,平捫朱鳥影,倒掛滄江流。”清朝雍正年間,有個販茶人,名叫彭忠遂,從家鄉湘鄉縣谷水九溪路過山腳,他放下茶擔,駐足憩息,抬頭四望,見這一帶緩坡地,背靠青山,面對平野,人家稀疏,是個好地方,便在烏石峰下黃泥坪旁買了一片莽坡,開荒種地,安家落戶。當他在這新開墾的土地上播下第一顆種子時,只是祈求風調雨順,五穀豐登罷了。未曾想到,百餘年後,他的一個第六代孫,從貧苦的農家兒成長為彪炳千秋的人物。

1898年,是中國近代史上的戊戌變法之年。清王朝昏庸腐敗,中國面臨帝國主義列強的瓜分,山河破碎,民不聊生。康有為、梁啟超等志士仁人維新圖強,慘遭失敗。就在這黑暗的年代,10月24日,彭德懷誕生於彭家圍子。

烏石少年在生死線上的十年掙扎——記彭德懷元帥的苦難童年

彭家圍子——彭德懷的故鄉湖南湘潭縣烏石鄉,其後為一方諸峰之冠的烏石峰。

《湘鄉九溪彭氏續修族譜》記載,彭家圍子這個新生兒屬清字輩,父親為他取名清宗,字懷歸,號得華,乳名鍾伢子。

彭家上一代是單傳,彭得華是頭生子,這給全家帶來了喜悅。

彭得華的祖父彭安恭一輩,有兄弟五人,勤勞耕種,家境尚好。到父輩時,家道日衰,只有八九畝荒土坡地,山地種棕、茶、杉和毛竹,平地種紅薯、棉花。全家六口:祖母、父親、母親、姐姐(兩年後夭折)和彭得華,還有鰥居的伯祖父同他們一起生活,勉強維持溫飽。

父親彭民言,秉性耿直,重義氣。年輕時與同村人外出賣茶,夥伴病死途中,無錢歸葬,他日夜兼程,背屍還鄉。走了一程,屍體被磨爛,便僱人與他抬屍趕路,“百里背屍”在鄉里傳為美談。彭民言卻由此得了哮喘病,病情逐年加重,不能下地幹活,只靠裝殮死人掙口飯吃。

一家的生活重擔,壓在彭得華母親的肩上。彭得華的母親是烏石峰西麓斑竹塘大年衝一個周姓貧苦農民的女兒。在彭得華之後,她又連添了金華和榮華兩個男孩。每日侍奉婆母,照顧丈夫,撫育孩子,從晨至夕,忙個不停。鍾伢子整天跟著母親,可她無暇愛撫他。有時,他模仿母親兩隻小腳走路的樣子,一扭一歪,逗得母親追打他,親暱地把他抱上一會兒。

母親眼看著彭得華長大起來,圓圓的臉上,一雙大眼,透著稚氣,卻很懂事。她把未來寄託在彭得華身上,同丈夫商量,再苦再累也要送彭得華上學。

彭得華6歲了,母親送他到姨父蕭雲樵的私塾去讀書。姨父在鄉間行醫兼開私塾,為人善良寬厚,見彭家困難,免收學費。彭得華入學後,為了酬謝姨父,常常早起上山砍一捆柴,背到姨父家,再去讀書。到農忙季節,要幫助母親幹活,只能在雨天去上學。他聰穎好學,深得姨父喜愛。姨母見他經常不帶午飯,也常給他一點兒吃的。這樣斷斷續續讀了兩年,讀完《三字經》《百家姓》《莊農雜字》《幼學故事瓊林》和四書中的三部:《中庸》《論語》和《孟子》。

烏石少年在生死線上的十年掙扎——記彭德懷元帥的苦難童年

彭德懷幼年讀書的私塾

好景不長,母親在第四個兒子出生後不久,患了痢疾,一病不起。彭得華守在母親榻前,為她端屎端尿,洗涮衣褲。母親彌留之際,滿懷牽掛,望著幼小的孩子,嘴脣嚅動著,未能說出最後的叮嚀,就匆匆離開人世。

母親的去世,帶走了彭得華童年僅有的一份幸福。從此,全家生活風雨飄搖。襁褓中的小弟被餓死,彭得華不得不輟學了,8歲孩子的肩頭分挑起養家的擔子。他砍柴換米,總是餓著肚子上山。

兩年中,家裡先後賣掉山林樹木和荒坡,幾間茅屋只留下兩間棲身,其餘全部典押出去,最後,連圍子裡的樹根都挖出賣掉。秋收後,窮苦人為生計所迫,到富戶家門口,擺上幾個小碟,裡面放些乾果之類,說上一些吉祥話,不開口討要,由人家隨意打發點米,在當地叫“打秋風”。彭得華的祖母年逾七十,不忍全家捱餓,不得不拄著柺杖,出去“打秋風”。

大年除夕,無米下鍋,灶涼屋冷。得華的兩個弟弟啼飢號寒,祖母和父親低言噓嘆。初一早上,祖母把得華叫到跟前,給他一個破籃,一根打狗棍,讓他帶弟弟出去討米。彭得華不願當叫花子,但想到一家人不能等死,便帶著大弟弟走了。兄弟倆赤足穿草鞋,身披破蓑衣,走出三四里,討到油麻灘教書的陳老先生家。陳家人開門一看,問:“是招財童子嗎?”彭得華老實說:“是來討米的。”陳家人就要關門,大弟連忙說:“是招財童子!”陳家人才給了半碗飯、一小片肉。從清早討到黃昏,彭得華一天沒吃飯,進了家門,兩眼發黑,餓昏在地。

初二清早,祖母要三個孫子都跟她出去,好多討點米。得華說,受欺負,不去了。“寒風凜冽,雪花橫飄。她,年過七十的老太婆,白髮蒼蒼,一雙小腳,帶著兩個孫孫,拄著棒子,一步一扭地走出去。”彭得華看了,“真如利刀刺心那樣難過”。

從10歲到12歲,彭得華給富農劉六十家看牛。他每天割30來斤草,外加擔水、推米、舂穀、插秧、扮禾,早起晚睡。頭一年每天工錢5文;第二年每天10文,每月得300文,可買10多升米。冬閒季節,仍回家去賣柴、挑腳。

沉重的生活負擔,未熄滅他求知的慾望。晚上,在桐油燈下溫習讀過的舊書,還看了從村裡借到的《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老殘遊記》和《包公案》等幾部小說。書中的清官、忠臣,深深打動了他童稚的心。

彭得華13歲時,一家生計仍無法維持。他只得離開家門,到黃磧嶺土煤窯做車水工。礦洞裡潮溼、陰暗,充滿臭汙氣味。窯工多是全身一絲不掛,在煙氣瀰漫的桐油燈下,一天勞動十二三小時,工錢30文。稍有不慎,就挨工頭的打。窯工在低矮而黑暗的坑道里運煤,用彎木做扁擔,前短後長,拖煤爬行。彭得華為了多掙錢,每天車完水後,還要去運一兩次煤。幹到第二年,煤礦虧本倒閉,礦主逃跑。這一年白乾了,散夥時,每人只得了4升米。

彭得華回到家時的情景,他在後來的回憶中,作了酸楚的描述:“臘冬回家,兩間茅屋,窗紙未糊,一空如洗,四壁悽悽然!白髮老人,幼小弟弟,接過我手上提的兩升米、一斤肉,滿以為我還有錢可以償債、買年貨。二弟叫我一聲:‘哥哥,腳凍爛了,替我縫一雙襪子吧!’大弟說:‘哥哥瘦了,為什麼還穿著草鞋,不穿鞋襪呢?’我說:‘走路不冷。’其實,我除從孃胎裡帶來的兩隻肉靴外,哪裡還有鞋襪呢!”家裡人聽了他的敘說,“都淚流滿面。父親氣得把拳頭攥得緊緊的:‘看你又黑又瘦,簡直不像個人的樣子,白替這些狗東西幹了!’說完,又哭了。”

回家後,他看到村裡又添了幾戶窮人家。世道為什麼這樣不平?窮人的活路在哪裡?伯祖父過去講的故事、烏石峰的傳說,不時縈迴在這個烏石少年的腦際。彭得華的伯祖父年輕時曾參加過太平軍,常給得華講太平天國的故事:太平軍幫助受苦人平田土,有飯大家吃,男女平等,女人都放了腳,等等。這些故事在得華聽來是那麼新鮮,又那麼叫他高興。

痛別彭家圍子

1910年,湖南省連遭蝗災、水患,遍地饑饉。富戶囤糧居奇,饑民被迫起來“吃大戶”、“鬧糶”。省會長沙爆發了搶米風潮,影響及於窮鄉僻壤。1913年,湘潭大旱,塘壩乾涸,田土坼裂。草根、樹皮、觀音土,都成了充飢之物。飢餓點燃了埋在饑民胸中的火種,紛紛起來“鬧糶”。肩負著全家生活重擔、夢想著打富濟貧的彭得華成了饑民“鬧糶”行列中最年輕、最勇敢的一個。

以後,他對這段親身經歷的回顧,可謂湖南近代社會史的珍貴記錄。他憶道:當時豪紳地主為了防止民眾鬧事,辦民團,練團勇,所需費用先是按田賦、人口攤派,後又百貨抽稅,官紳一體,富者益富,農村階級矛盾日益尖銳。一些開明士紳,為了緩和矛盾,主張大戶平價賣谷,按田畝攤派,每畝按平價出賣5升谷,市價每升60文,平糶每升50文。這樣,每個饑民每日能糴米半升,但糶價太高,饑民不依。經過公議,定赤貧戶老、弱、幼吃減糶,每升30文,青壯年吃平糶,每升50文。每戶赤貧發給一個手摺,寫上姓名年齡和平糶、減糶各幾人,名曰“摺子米”。同時,公佈管田戶名單,按列名順序輪流出糶。有了這一辦法,“鬧糶”暫時平息。

實行數日,烏石寨輪到李家瓦屋地主“陳滿鑽子”糶米。陳家有數年積穀,運到外地賣高價,對饑民卻哭窮拒糶。饑民聚集陳家門口,從清早到黃昏,飢不可忍,湧人院內,挑谷舂米做飯。飯後,陳仍不出糶。機靈瘦小的彭得華爬上屋頂,將瓦推下,露出米倉,眾人蜂擁而上,將三間屋瓦推落過半,陳才應允糶谷。

半月後的一天夜晚,彭得華的堂三伯和五叔悄悄來到彭家圍子,告訴彭得華,有人告你聚眾逼糶,要拿辦你,趕快逃命吧!彭得華少年氣盛,憤憤地說:“我們有理,他無理!”三伯嘆道:“現今世界誰有錢誰就有理,你不趕快走,明早團勇就來抓你。”彭民言蹲在地上咳喘,催促兒子:“三十六計走為上,逃吧!”彭家一文錢沒有,五叔剛賣了豬仔,掏出800文錢,塞到彭得華手裡,叫他快逃到洞庭湖挑堤去,說那裡有鄉親。

彭得華戀戀不捨地淚別老人,又看看已經睡了的弟弟,滿懷痛楚,走出家門。他“帶著悽悵心情,走至大王廟嘴,想到兩個可愛的弟弟,你們還在睡覺,明早起來,再也見不到你的哥哥了”!在月明星稀的夜空下,“回望那久居的彭家圍子,痛傷離別,實難言狀”。

年僅15歲的彭得華,帶著對童年苦難的回憶,連夜離開烏石,從湖南湘潭的這片窮鄉僻壤,投身到更廣闊的社會底層中去。

翌日黃昏,彭得華來到湘潭十六總碼頭,乘上一條坐人又帶貨的船。天未明,到了長沙,換乘去沅江的早帆船。到白馬寺,適有人在岸上吆喝招人修堤。彭得華離家已三日,錢快用完了,便隨招工的人去了西林圍。

西林圍在洞庭湖南濱,是湘江和資江的出口處。由官府撥款和當地的大戶集資,利用兩水沖積起來的淤泥,圍湖造田。修成後,能得數萬畝良田,兼收蓮藕、魚禽之利。修堤的苦力約3萬人,多是背井離鄉而來的破產的農民和小手工業者,他們整天泡在泥水中幹活。彭德懷回憶,修堤的工時以特製的香灸計算,1支香可燃1小時,每燃盡10支香為1個工。修堤縱橫各1丈、厚1尺為1土方,每土方工價1角或5角不等。工具、伙食均自籌。西林圍工程規模很大,設有堤工委員會,下分4個堤工局,各局又分若干包工頭,每個包工頭管理幾個至十幾個工棚,一個工棚有15至20個堤工。

棚是堤工的勞動和生活單位,設有棚頭。每月結算工錢時,棚頭、包工頭、堤工局,層層盤剝工人,包工頭抽l%,棚頭抽3%。對堤工局的監工和驗收員,逢年過節、婚喪喜慶,堤工還要送禮。有些堤工因體弱或害病,負債累累;有的甚至被迫將自己的被、帳賣掉吃光,無錢還鄉;不幸死去的,就被棄屍荒野。彭得華深感:“所謂洞庭湖區是湖南米倉,就是這些堤工的血汗和骨肉累積起來的。”而“堤工局那些董事等,無一不是剝削堤工來發財的”。

彭得華在西林圍當挑土工兼伙伕,每天以燃盡五支香為炊事時間,另五支為挑土時間。尚未成年的彭得華,挑著沉重的土擔子,跋涉於泥水中,致使他的身體發育得兩肩寬闊而背微駝,性格越發倔強寡言。

在西林圍,堤工每做完一段工程,工棚便隨著新的工段而轉移。在工棚的搬移中,彭得華接觸了洞庭湖邊的很多農民,使他得出一個認識:“在湖南最富地區,貧富懸殊特別大,家無隔宿之糧者到處皆是。即像我家那樣的赤貧戶,也不是個別的”。

由於殘酷的剝削,堤工無法生活,幾次停工、罷工,要求增加土方工價。據《湖南政報》記載,官方為鎮壓堤工,其後在西林圍增設了水上警察廳。

1916年春節前,堤工要求年關預發工錢,彭得華參加了,被當局認為是“不安分子”而遭驅逐。

時值湘軍成立第二師,在長沙招兵。彭得華血氣方剛,走投無路,憤而投軍。走前,他把一卷破爛不堪的行李狠狠丟進洞庭湖,義無反顧地踏上尋求生存和希望之路。

不滿18歲的彭得華,在生死線上已掙扎了十年,飽嘗生活的辛酸,痛恨人世的不平,鑄就了一副不安命的倔強性格。他將生命之根深植於舊中國苦難人民之中,併為解脫那無盡的苦難付出畢生的奮鬥。

烏石少年在生死線上的十年掙扎——記彭德懷元帥的苦難童年

本文據《彭德懷傳》第一章編輯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