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之寺僧,“揚州八怪”中能看見鬼也喜畫鬼的藍眼睛畫家

花之寺僧,“揚州八怪”中能看見鬼也喜畫鬼的藍眼睛畫家

羅聘的梅花圖


1.夢入花之寺

有次偶然看到朋友說夢:我有一年住在北京東方飯店,據說是北京第一家現代意義上的飯店。我卻夢見那裡原來是一座廟,只是荒廢了。醒來,他翻東方飯店的介紹,把自己嚇了一跳。那個簡介說,東方飯店原來的舊址是個廟,這個廟叫做花之寺。今天在蘇州博物館看到羅聘的畫,看到花之寺僧的印,讓我想起我的夢。

羅聘是清代“揚州八怪”之一,那個花之寺立即引發了大家熱議。連我也忍不住上網查詢,看了幾篇考據文章,便也清楚了北京的花之寺確是因花之寺僧而建,而花之寺僧卻是因夢而名。中年喪妻,對羅聘打擊很大,他一改畫鬼的題材開始畫佛,就在這個時段裡,他夢見自己的前身是遍植白蓮的花之寺主持,夢醒後便以花之寺僧為別號,還賦詩《花之寺裡記身前》以記此事,並自注曰:“予初生時不茹葷血,常夢入花之寺,因自號前身花之寺僧。”

時間再往前一百多年,即康熙二年冬,著名文人周亮工隨巡山東沂州一帶留下一首七律,詩的前四句是:“諸葛溝前雁影疏,寒歸海縣暫停車。傳名獨愛花之寺,隱地誰尋石者居?”並有註釋:“花之寺在沂州西。”這,便是真的花之寺也。

不管花之寺在何處,古今關於花之寺的夢卻皆是動人的。

我在攝影中看到羅聘畫上的落款“花之寺僧”,四字行融草法,筆致出神入化,特別是那個花字,蕭散灑脫,歷經歲月滄桑,筆墨流動著一泓心如止水,宛若一朵靜靜綻放的蓮花。

花之寺僧有佛性,也有蓮心。揚州才女方婉儀,生於雍正十年六月二十四日,此日據傳為荷花生日,其有“我與荷花同日生”之句,故自號白蓮、白蓮居士。方婉儀自幼跟隨父親和姑母學習詩畫,18歲那年嫁給羅聘為妻。結婚後,兩人情趣相投,雖然粗茶淡飯,但兩人不改所樂,談書畫,遊山水,賦詩詞,同來同往,琴瑟和諧。然而,一條路能走過多少坎坷,一顆心能容下多少悲喜,一份愛能承受多少別離,一個故事能演繹多少輪迴,一段光陰能包容多少曾經。一隅紅塵,半生煙雨,彈指之歡,如蓮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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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的羅聘故居




羅聘曾經三上京城,第二次北上時,妻子方婉儀已是病重,還未待他到達京城,她已經撒手人寰。當時,羅聘正身居古廟,身無分文,欲回不能。百般無奈時,他親手抄錄了妻子寫的一首詩,然後送給一名當朝顯貴,希望能博得他的一點施捨,但事與願違,他無法弄到回家的路費。又捱了幾個月,羅聘終於淒涼地回到揚州。這一場人間冷暖的切身體會,使得羅聘又悲又愧。任何人間理想也安慰不了生老病死的悲哀,禪悟之道,貴在明心。那麼,他夢見遍植白蓮的花之寺,也許就是來自心靈深處的通秀與清歡,守著淡淡的煙火,讓懷念在心間裡開出素潔的花朵。就這樣蓮在心中,心在蓮上。

因為花之寺僧,我讀羅聘,漸漸對這個藍眼睛的畫家有了一份稔熟,“通畫學十三科,讀奇書五千卷”,是“揚州八怪”中年齡最小的畫家,也是畫路最寬的多面手,既能畫人物、佛像,也能畫山水,又善畫花卉、蔬果等,而尤其精於畫鬼。“揚州八怪”中,我最喜歡的就是金農,薄薄的一冊《冬心畫譜》讀了又讀,清雋的梅蘭竹菊從題詞中冉冉而來,在紛呈世相中獨闢蹊徑,灼灼地烙在了觀者的眼眸。不曾知道羅聘原來是金農的入室弟子,而且兩人性情特別相似,終生絕仕,清貧樂道。金農與羅聘情同父子,並付與他自畫像,題記:“聘年正富,異日舟履遠遊,偶佳山水,見非常人,聞予名欲識予者,當出以示之,知予尚在人間也。”這份情,深到深處。金農大概想不到,數年後他最愛的弟子會因此三上京城。有些事情,沒有按平常的時間開始。有些事情,沒有像應該的那樣發生。

羅聘前前後後三上京城,頗帶神祕色彩,來來去去共二十八年之久,這二十八年既是他一生中最為不幸,又是他藝術獲得成功的時期。最讓人不能理解的是他在妻子病重之時上京城,且在離家僅十三天妻子病故,他得知消息後竟不回家,而是去拜訪時為東閣大學士的英廉,併為其作《長橋秋月圖》。之後也沒有回家,雖說他當時兩袖空空,欲歸不得,但細想並不能讓人信服。也許,不盡人情裡面有著迫不得已。如他離家所作《將至都門別內子口占》:“出門落淚豈無情,君病空房我遠征;默默兩心誰會得,明知見面是他生。”方婉儀亦以詩訣別:“病得清涼減四肢,膏盲終恐誤秦醫。自知死亦人間事,多是秋風搖落時。握手那堪此別離,雨昏輕浪掛帆遲。病中不用君相憶,夜夜防燈枕欹。”夫妻訣別,流溢著身不由己的無奈,更將人生悲涼漫漶得風寒月冷、悽情而絕望。

此情此景,似乎透露出某種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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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的《鬼趣圖》(局部)



《清史稿》雲:“三十三年,因商人未繳提引餘息數逾十萬,命江蘇彰寶查辦。鹽政高恆、普福,運使盧見曾皆處重典。其款勒商追賠。”有學者研究,羅聘能夠不顧妻子病重去京城,正是因為與乾隆三十三年兩淮鹽引案有關。揚州案發後,兩淮鹽政、鹽運使被砍了頭,群商押解京師,深受乾隆皇帝喜愛屢屢加官晉級的揚州八大商總之首江春也受到嚴厲的“廷訊”並追賠鉅款,以鹽文化為中心的揚州商業形勢頓時陰霾重重,舉步維艱了。和鹽引案相關的大宗銀兩固然有一部分為鹽商揮霍,但更的是恭迎乾隆皇帝南巡花掉的,所以揚州鹽商們一定要找人出來“疏通”。找什麼人去?當然是和京師要員有關聯的下級地方官員最好,但是當官的沒有人敢去。俗話說得好,“畫家上可接天子,下可接乞丐”。應是最好的“搭橋”人選。曾經贊助過金農刻書和羅聘有舊交的江春看中了其時在揚州畫壇最有影響的羅聘。也就是說,羅聘可能充當了“聯繫人”。羅聘第二次赴京的第三年,即乾隆四十七年,羅聘在京城頻頻接觸的大學士英廉加太子太保,同年兩淮鹽引案結案,結案時沒有加罪兩淮鹽商,在追繳的一千萬兩銀子中“恩免”三百三十六萬兩。

“生命只是一連串孤立的片刻,靠著回憶和幻想,許多意義浮現了,然後消失,消失之後又浮現。”即使隔了三百多年,在揚州人們的心目中,羅聘從小飽讀詩書,崇儒崇佛,性格中庸、敦厚、儒雅,他繪製揚州重寧寺壁畫的高超技藝讓揚州人引以為豪,他受聘瓜洲育嬰堂董事的菩薩心腸讓揚州人感動不已。1799年11月12日,羅聘下葬的日子,揚州隨柩執紼有數千人之多,這種景況是空前的,對一個平民畫家來說,是難得的殊榮了。

實際上,揚州二十四橋“萬家燈火連碧天”“鋪金疊翠直到山”的繁華背後,是永遠的淒涼。打動人心的,是美,更是這份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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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故居“朱草詩林”



2.“揚州八怪”唯一存世的故居

在揚州,羅聘故居是“揚州八怪”唯一存世的故居。

尋到西方寺的金農寄居室後,我們便去彌陀巷尋找羅聘故居。明明看到巷口掛著牌子標註“羅聘故居”,按著箭頭指向,我與銘揚卻怎麼也找不到“42號”,詢問小賣部大姐後筆直走進巷子,轉進拐出繞了一圈卻又看到小賣部。後來,一位騎電瓶車的老人讓我們跟隨他走,方才在巷子深處找到羅聘故居——一座高簷青瓦的清代老房子。

門暢開著,門口沒有售票處,青磚小道盡頭為修舊如舊的故居房子,大堂有一位女子伏案練書法,聞聲抬頭,遠遠喊了一聲:“進來要買門票的,十元一張。”待我們走上前,她竟也主動給孩子免票。把一張門票遞給我後,她繼續埋頭寫她的書法,任由我們參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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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故居內景



故居門口牆壁還掛著一塊“朱草詩林”牌子, 當年以這裡為中心,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皆不到200米的距離,住著金農、鄭燮、高翔、汪士慎等“八怪”,他們平素都到這裡集會作畫,這處“就地論畫”之所當時就有了一個美好的名字“朱草詩林”。三四百年過去,故居四五百平方米,老桂樹一棵,矮臘梅數株,圃園雜花雜草無數,人卻惟有我們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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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故居的對聯


大門左側即為半亭,匾額“倦鳥亭”,為清代書畫篆刻家吳讓之所題,兩則掛有對聯“詩書敦宿好,園林無俗情”,落款為李鱔,亦是“八怪”之一。右邊是長廊,懸掛著八幅“揚州八怪”畫作,或畫景,或畫人,筆調奇特,超逸脫俗,清雅之風撲面而來。西北院落是“香葉草堂”,原為書齋,現為羅聘個人生平事蹟展館。這裡還是美麗愛情的誕生處。20歲時,羅聘迎娶了方婉儀,他們共同養育的二子一女都成為當時揚州畫壇上的畫梅高手,據說美人靠就是方婉儀和孩子們“墨泅紙背催梅開”的寫生處。我還真的仔細觀察了故居的梅樹,唯美人靠前面的一株長勢最好,但也不過如腕粗,不足以凸顯“羅家梅派”的魅力。

原來的老梅樹呢?這裡也沒有荷花,甚至連水缸清養的荷花也沒有。然而,方婉儀就是在香葉草堂寫出那一首《生日偶吟》:“平簟疏簾小閣晴,朝來池畔最關情。清清不染淤泥水,我與荷花同日生。”池畔,原為半亭前的一個小小荷池,春來植荷、夏天賞花,也許是這一家人的愉悅時光,只是,現在連“留得殘荷聽雨聲”都不可能了。

寂靜的香葉草堂,有一壁牆滿滿掛著中國最早的系列漫畫——羅聘之《鬼趣圖》。

羅聘故居負責人吉秋煒是清代揚州畫派研究專家,他曾說:“溫和的性格決定了羅聘不可能畫出帶有強烈的尖銳犀利的思想性作品。儘管初到京師,會遭受白眼、冷遇,也能體會到官場的狡詐、人情冷暖,他本人也有些侍才傲世的書生狂氣,但這絕對不會導致他的性格到了北京就突然間變得激勵憤世起來,並以《鬼趣圖》作為標槍在乾隆眼皮底下投擲。我倒覺得羅聘創作《鬼趣圖》的靈感是源於他的宗教情懷,體現了對人生命的終級關懷,他將鬼魅人格化人情化,體現了他深厚的人文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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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簡介




《鬼趣圖》一共八幅,第一幅是滿紙菸霧中隱隱有些離奇的面目和肢體;第二幅是一個短褲尖頭的鬼急急先行,後跟一個戴纓帽的鬼,像是主僕的樣子;第三幅是一個穿著華麗而面目可憎的鬼手拿蘭花,挨近一個穿女衣的女鬼說悄悄話,旁邊一個白無常在那竊聽;第四幅是一個矮鬼扶杖據地,一個紅衣小鬼在他的挾持下給他捧酒缽;第五幅是一個長腳綠髮鬼,伸長手臂作捉拿狀;第六幅是一個大頭鬼,前面兩個小鬼,一面跑,一面慌張回顧;第七幅是一個鬼打著傘在風雨中急去,前面有個鬼先行,還有兩個小鬼頭出現在傘旁;第八幅是楓林冢旁,兩個白骨骷髏在說話。有別於民間傳說的猙獰恐怖的形象,《鬼趣圖》是寫實與誇張的結合,渲染烘托鬼域特有的情境,神態生動,造型新穎,被認為是開啟了中國漫畫的鼻祖。關於《鬼趣圖》,道光年間的吳思亭有記載:“先以紙素暈溼,後乃行墨設色,隨筆所至,輒成幽怪之相,自饒別趣。”我近來常看畫家繪畫,也偶爾拿起毛筆學習臨摹,紙弄溼再行墨設色幾乎不可能,莫說毛筆,就是用現在的鋼筆在溼紙勾勒也會浸染開去,而宣紙吸墨性能強,墨濃即四處暈染,得及時揩乾,以我臆想,應是溼紙幹了再行墨設色,效果也應不一樣——“整個畫面佈滿幽冷的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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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的《鬼趣圖》簡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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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的《鬼趣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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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的《鬼趣圖》(局部)



《鬼趣圖》是羅聘第一次到京城所畫,原因沒有說,他只說畫的是真事——是他親眼見到的,他這雙藍眼睛與眾不同,可以白日見鬼。對於,紀昀在《灤陽消夏錄》中有一段紀述:“揚州羅兩峰,目能視鬼,曰:凡有人處皆有鬼,其橫亡厲鬼,多年沉滯者,率在幽房空室中,是不可近,近則為害。其幢幢往來之鬼,午前陽盛,多在牆陰,午後陰盛,則四散流行,可穿壁而過,不由門戶,遇人則避路,畏陽氣也;是隨處有之不為害。又曰:鬼所聚恆在人煙密簇處,僻地曠野,所見殊稀。圍繞廚灶,似欲近食氣;又喜入溷廁,則莫明其故取人跡罕到耶?所畫有《鬼趣圖》,頗疑其以意造作,中有一鬼,首大於身幾十倍,尤似幻妄。”——《鬼趣圖》者,《人趣圖》也。讀畢我想到畫外人。羅聘的藍眼睛能看見鬼,他第二次上京前可否看到病重妻子的魂魄?他是否知道,或者說是預感到他那位與荷花同日生的妻子將在荷月離開人世麼?北上的毅然決然,羈旅的奇怪之夢,抄錄妻子的《忍飢》籌措歸家經費的淒涼……所有這些事情都糾纏、攪拌在一起,變成記憶,一層一層地塗抹在羅聘的心上,把他的心密密實實地封起來,“花之寺僧”皈依了佛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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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與方婉儀合作的一幅《梅花圖》



香葉草堂裡還掛著現存最早羅聘與方婉儀合作的一幅《梅花圖》,畫中密萼繁枝,千朵萬朵,枝幹極橫斜之妙,滿紙冷豔清香,撩人眼目。在畫作的拖尾部分,有這樣一段題跋:“野梅如棘滿紅津,別有風光不受春,畫畢自看還自惜,問花到底贈何人。癸未夏六月,仿王元章繁枝梅花。趙子固雲:‘濃墨點椒大是難事。’予畫此卷三日始成,內子白蓮展觀再四,嫌其不甚分明。晨起,乃摘牽牛花,浸汁,漬其花槲。今觀者一目瞭然。予不可不記其苦心也。甲申四月舟遇古豐又題。朱草詩林中人羅聘。”原來是此畫畫成以後,方婉儀將清晨的牽牛花搗爛,將花汁在梅花花瓣上逐一點染,等羅聘再看到他的《梅花圖》長卷時,拍案叫絕,也成了他隨身攜帶的心愛之物。十六年後,亦是六月,半亭前的一池荷花綻放,羅聘在第二次上京路途客居濟南夢見方婉儀手持自己畫的梅花捲出現在他面前,說:“我,滇南去也!”我不知道這是羅聘詩文中的記載,還是後來文人的杜撰,生活也是真的,但不是那樣的真,生活也是美的,但不是那樣的美,生活也是善的,但不是那樣的善。幻想與現實之間,就是相差了這樣微妙而致命的、令人感傷的距離。羈旅之夢,把一個文人畫家的複雜心境一層一層地剝給我們看。於是,美麗成了淒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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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香葉草堂門口留影,驀然想方婉儀該長得如何模樣,似荷豐腴還是如梅清秀?亦想自己現在年齡已近方婉儀,四十而知天命,漸漸懂得放下,安靜生活在書齋一隅,每年蒔養一缸清荷,荷花開時,亦伏案塗抹一枝墨梅。

生活不能如詩也不能如是,有時,更多是山窮水盡,卻極少有柳暗花明,但心中盛開的花無疑是堅持走下去唯一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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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聘的《山鬼圖》


三、羅聘與《山鬼圖》

作為女性,我更喜歡羅聘的另一幅畫。

有份報紙為一篇《何為花之寺》配圖即是羅聘的這幅畫。我看到時,心裡愣了一下,編輯怎麼會選擇這幅畫呢?文章讀完,隻字未提此畫,轉而又想,羅聘怎麼會畫這樣的畫呢?畫上是一位容顏秀美、身穿羅裙的女子,上著樹葉做的披肩,腰間佩戴藤蔓,手上拿著一截帶葉的樹枝,身旁是一隻斑斕猛虎。右上題跋:“玉骨冰肌吳綵鸞,開軒寫韻辦朝餐;天明跨虎歸山去,筆墨淋漓尚未乾。兩峰子羅聘。”後世藏畫者在編目時題為《山鬼》,並說此畫演繹了“美女與野獸”的主題,“美女與野獸”自此成為山鬼題材的主旋律。當然,如果以一種歷史的態度追溯,在羅聘之前,唐寅也有一幅畫,題跋相似:“玉骨仙人吳綵鸞,夜書唐韻辨朝餐;天明跨虎歸山去,墨跡淋漓尚未乾。蘇臺唐寅。”正是不同的“夜書唐韻”,讓學者考究出羅聘畫的是唐代跨虎昇仙的吳綵鸞,而非屈原的“山鬼”,是仙與鬼的區別。

“筆墨淋漓尚未乾”,委婉地訴說著畫家憐其人、惜其才的無限緬懷之情。我倒願意猜測羅聘畫的是方婉儀,或者以方婉儀為原型創作的一幅人物作品。方婉儀去世後,羅聘無意於任何女性,二十年裡把所有的愛意和思念都給了這個如梅似蓮的女子,二十年裡不再畫鬼改為畫佛以彌補他的歉疚、他的愧意,二十年裡他成為夢中遍植白蓮的花之寺的花之寺僧,二十年裡千山萬水走過,一懷禪意,一片佛心。

湖南屬楚地,我從小耳聽目染,對神祕的山鬼文化不算陌生。

湘西瀘溪縣有一個屈望村,百十戶人家, 村前有一河灘,名叫望灘。今天,這個村子與湘西其他的村寨一樣,普普通通,尋尋常常,然而,當你走進它,你就會發現,它居然與那個比李白還老的詩人屈原有關。屈原被放逐江南後,一路溯沅水而上,進入到“湘沅”一帶。那是公元前295年的一天,峨冠博帶、腰佩長劍的屈原一路揮淚長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在沅水上游一片沙灘上,他見到許多漁民正光著脊背修補漁網,於是叫船伕將船靠岸,向漁民走去。屈原在村中和漁民們談論國家大事,敘述家常,對漁民們甚為親切、仁愛。漁民們得知他就是三閭大夫屈原時,不禁為屈原憂國憂民的情懷所感動,熱情地邀請他進村子坐坐。於是屈原便來到村子,與民眾感嘆世道的艱難,並詢問民眾的生活狀況。過了幾天,屈原終於要離開這裡了,人們捨不得他離去,一路把他送上江邊,扶他上船,目送屈原的船遠去。屈原走後,漁民們更是日日思念這位楚國大夫。那年的五月,當漁民們得知屈原投汩羅江自盡後,懷著悲憤的心情,不約而同地齊至江邊,他們乘舟而下,直抵汩羅,發誓要打撈屈原的遺體。於是,便有了後世的“端午龍舟節”。

在兩千多年與流水冷月的夜夜祕語中,屈望村沒有把自己的名字更改,沒有把自己的故事說歪。屈原確實到過屈望村。屈原的《涉江》詩云:“朝發枉渚兮,夕宿辰陽。”明確了他在沅水行舟的時間和地點,即他早上從枉渚出發,黃昏時到達辰陽。辰陽即今辰溪縣縣城辰陽鎮,枉渚即沅水邊的屈望村,以前走水路,從屈望到辰陽恰是一天的船程。屈望村,屈望灘,其意思是盼望屈原的英魂再來到這裡。到底,屈原沒有魂兮歸來。悵然惘惘的屈望,使我想起了屈原的《山鬼》——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帶女蘿。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從文狸,辛夷車兮結桂旗。被石蘭兮帶杜衡,折芳馨兮遺所思。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路險難兮獨後來。表獨立兮山之上,雲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晝晦,東風飄兮神靈雨。留靈脩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採三秀兮於山間,石磊磊兮葛曼曼。怨公子兮悵忘歸,君思我兮不得閒。山中人兮芳杜若,飲石泉兮廕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又夜鳴。風颯颯兮木蕭蕭,思公子兮徒離憂。



《山鬼》不是屈原最重要的作品,但是屈原作品中比較活潑靈動的一篇,出自《九歌》的第九首,亦是《九歌》中悲劇之最,形象地濃縮了詩人的處境與心境,是一支祀神曲,是一首謳歌愛情美的讚歌,更是一篇幽怨曲折、感人肺腑的言志、抒情之作。“山鬼”即一般所說的山神,因為未獲天帝正式冊封在正神之列,故仍稱“山鬼”。詩篇採用山鬼內心獨白的方式,將幻想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塑造了一位美麗、率真、痴情的少女形象,詩裡的理想與追求、憂憤與哀怨,恰是“屈望”兩字所流溢的一種情感。

那一行行詩句像一條條青藤,纏纏繞繞、時斷時續地綰接了一段歷史,其間,或者特別簡約,或者特別晦澀。吟誦的時候,我就會情不自禁地想起世世輩輩生活在沅水流域的土家族、苗族人們,情不自禁地想起亙古流傳的神奇而綺麗的沅水民族文化。或許,像我這樣的楚女捧讀《山鬼》,其實也是在捧讀祖先的靈魂之歌吧。

現存最早的《山鬼圖》,是元代張渥《九歌圖》裡的一幅畫,畫中山鬼是一位半裸野女,肩披薜荔,腰圍女蘿,騎著一隻豹子,穿行在松林泉石之間。此種情景,顯然是緣自屈原的詩句:“被薜荔兮帶女蘿”和“乘赤豹兮從文狸”;山鬼右手持蘭,左手持靈芝,也暗合“採三秀兮于山間”和“折芳馨兮遺所思”。然而,與其喜歡張渥的這幅真《山鬼》,我還是願意相信羅聘畫的也是《山鬼》。包括後來徐悲鴻畫的《山鬼》,山鬼形象為半裸或者全裸,其實是違背了屈原的文意,因為山鬼不為仙,也不是鬼。

七十多年前,沈從文在沅水無數次往返,關於懸崖箱子巖,他曾寫下了這樣的文字——

“那天正是五月十五,鄉下人過大端陽節。箱子巖洞窟中最美麗的三隻龍船,全被鄉下人拖出浮在水面上。船隻狹而長,船舷描繪有硃紅線條,全船坐滿了青年橈手,頭腰各纏紅布。鼓聲起處,船便如一支沒羽箭,在平靜無波的長潭中來去如飛。河身大約一里寬,兩岸都有人看船,大聲吶喊助興。且有好事者從後山爬到懸巖頂上去,把“鋪地錦”百子邊炮從高巖上拋下,盡邊炮在半空中爆裂,形成一團團五彩碎紙雲塵。彭彭彭彭的邊炮聲與水面船中鑼鼓聲相應和,引起人對於歷史發生一種幻想,一點感慨。

兩千年前那個楚國逐臣屈原,若本身不被放逐,瘋瘋癲癲來到這種充滿了奇異光彩的地方,目擊身經這些驚心動魄的景物,兩千年來的讀書人,或許就沒有福分讀《九歌》那類文章,中國文學史也就不會如現在的樣子了。……”

沈從文之所以寫到屈原,是因為他根據《山鬼》寫過一篇小說。那是沈從文1925年在北京寫得一篇一萬多字的短篇小說。小說以單純的情節襯以繁複的風俗描寫, 描繪了一個美麗湘西的鄉村世界。全文主要以貓貓山的癲子失蹤作為貫穿全文的線索,講述了一個簡單情節的故事:癲子為了看鄰村盛開的一樹桃花失蹤了一天一夜,弟弟毛弟與母親四處尋找未果,最後癲子自己又突然回來了。“癲子”可以說是全文的主要人物,他不愛說話,也不像其他癲子那樣髒亂不堪,他喜歡同孩子們混在一起,他討人喜歡唱山歌極好,除了會出人意料跑很遠的地方去看他喜歡的東西(比如桃花),在他的身上看不到哪個地方是“癲”的,他不受任何人限制做自己喜歡的事,他也不畏懼所謂的“神”,雖在外人看來是不清醒的,實質他那種自由人性的追求是最難能可貴的。

《山鬼》是沈從文最為神祕的小說之一,小說從頭到尾沒有出現“山鬼”兩字,如此取名,也許就是因為山鬼的美麗與神祕,因為山鬼的憂憤與哀怨,它代表的是整個湘西,是沈從文構建的一個“完美”的世界。湘西在楚地一隅,從沈從文的《山鬼》可以窺探屈原的《山鬼》,屈望村一帶居住的多是苗族土家族,他們的民風純樸,民俗敦厚,特別是從苗族服飾可以看到一個民族的偉大與莊重,不可能在藝術上濃裝淡墨刻畫一個裸女形象。山鬼,是楚地的魂,構築了楚韻風骨。

一年又一年,一月又一月,湘西不再是七十前的那個湘西。如我這般讀《山鬼》,蒹葭伊人之想,已是一種感慨,一種精神上的自我失記。惟一能夠抓到手的,倒是那些藝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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