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史上最會罵人的詩人是怎麼罵人的
文/老張在路上
01.
公元625年，大唐高祖武德七年，婺州義烏城北。駱家塘。
春天，塘邊柳絲飄拂，池水清澈見底，水上鵝兒成群。
一群頑童在玩尿泥。有一個孩子玩了一會，大概覺得無聊，就跑到塘邊洗手上的泥水，一群大白鵝游到了這個孩子面前。小孩站起身，看著水上浮游的鵝，隨口吟道：
鵝 鵝 鵝，
曲項向天歌。
白毛浮綠水，
紅掌撥清波。
旁邊聽了的孩童們，一起大聲叫起來：“駱賓王，不害羞，天天吟，順口溜。”
這個詠鵝的孩子就是駱賓王，那年7歲。
這首詠鵝詩，成了此後7歲以下孩子必備的啟蒙唐詩之一，許多孩子吟誦它的時候，根本不知道鵝是什麼鳥。
駱賓王的父親曾任青州博昌縣令，後來死於任上，所以他大小也算是個官二代出身。名王，字觀光，這個名字和表字來源於《易經》中的觀卦：“觀國之光，利用賓於王。”
初唐時期，唐代詩歌江湖正處於萌發期，駱賓王是最早一批在詩歌江湖上混出名頭的人物，他和王勃、楊炯、盧照鄰號稱“初唐四傑”。那個年代，詩人們還不像後來那樣吃得開，走哪吃哪玩哪，臨走時寫幾句詩留下就行。能混到四傑這個名號，就很不簡單了。
這四個哥們年紀大小相差將近三十歲，有的根本沒有見過面，按說不能算是一代人了。但過去了的歷史細節不好太認真，這個“四傑”的名頭，後來寫史的人也認了。
四傑就四傑吧，誰讓他們打麻將正好不三缺一呢。
02.
駱賓王在父親官衙裡住了幾年，跟著父親讀書習字。父親死於任上後，流寓博山，後移居兗州瑕丘縣，在貧困落拓的生活中度過了早年歲月。
駱賓王入京應試，是在22歲那年的秋天。那已經是唐太宗貞觀後期了。
唐代科舉場中，很多時候要走後門，請託、通關節、私薦或場外議定等。考生們為求中第，竭力鑽營，千方百計爭取權貴的吹噓、引薦。有的人還把自己得意的詩文，獻給有名望的權貴顯宦、學者名流，求得他們的賞識讚譽，以擴大影響，製造有利於自己的社會輿論。有些考生還直接把自己寫的詩文送給主考官員，以期先聲奪人，給主考官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正式考試之前的場外競爭，場外活動是很多。
那時可沒有現在的電腦閱卷，只認卷不認人。科學技術的進步，帶來的公平公正的作用和意義顯而易見。
駱賓王自恃學識精博，加上出身低下，不願，或者也無門路從事這種場外的競爭。
《疇昔篇》的開頭，他這樣描述：
少年重英俠，弱歲賤衣冠。
既託寰中賞，方承膝下歡。
遨遊灞陵曲，風月洛城端。
且知無玉饌，誰肯逐金丸！
自己少年崇拜的是英雄俠義之士，輕視的是官場得意的權貴顯要。正當自己“承歡膝下”的時候，卻匆匆上京求取功名。於是就利用考試前後的餘暇，盡情地遊覽京城的勝蹟，領略洛陽的風月。即便處境艱難，也決不追逐權門，乞求賞賜。
反正就這樣了，老子愛誰誰！真是年輕人不知輕重。
不過話又說回來，誰沒有少年輕狂的時候呢？
03.
唐高宗永徽(650～655)年間，駱賓王三十出頭，他還沒有成為國家正式的公務員呢。經人介紹，他成為道王李元慶府裡的文祕人員之一，起草一些講話、報告之類，
李元慶是唐高祖李淵的第16個兒子，唐太宗的異母弟，封道王，當時出任豫州刺史。他愛才好士，性格豪爽豁達，對駱賓王的文章詩賦，甚為欣賞。所以對駱賓王也就另眼相看，分外器重。
駱賓王在李元慶府裡，總算過了幾年舒心日子。
唐制規定，在親王府中謀事的官佐，任職時間不能太長。生怕時間久了，彼此情誼深厚，滋生事端，所以一般不超過四年。李元慶既然讚賞駱賓王的文才器識，想為他任滿妥善安置。所以在他任職三年之後，特地下了一道手渝，要他“自敘所能”。
此時的駱賓王真的應該學學他的後輩詩人如李白等，寫寫“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李豫州”。
然後再講講自己的“過五關斬六將”的英雄事蹟，說不定會給自己的前途開闢出一片陽光燦爛的道路。
駱賓王雖然對道王李元慶很感激，卻沒有寫他在道王府裡的述職報告。他辭職回家抱孩子去了。
04.
長安大，居不易。事實上，鄉下居也不易。
為了一家能夠生活下去，駱賓王終於改變初衷，再度謀仕。他寫信給司列太常伯兼右相劉祥道等朝廷大員，訴困陳情，企求引薦。鑑於他在文壇的聲譽，大約引起當權者的重視，薦舉他入朝對策。
這年駱賓王已經49歲，他滿頭白髮，重上長安。
這一次到長安，駱賓王拜奉禮郎，為東臺詳正學士。也是倒楣催的，駱賓王命途多舛，幾年後，不知因何事被謫，駱賓王從軍西域，久戍邊疆。
駱賓王寫有《從軍行》記這段邊塞日子：
平生一顧重，意氣溢三軍。
野日分戈影，天星合劍文。
弓弦抱漢月，馬足踐胡塵。
不求生入塞，唯當死報君。
這就是中國的讀書人，都成這個樣子了，還要“唯當死報君。”
儀鳳三年(678)，後調任武功主簿、長安主簿，又由長安主簿入朝為侍御史。屈居下僚十多年而剛升為侍御史的駱賓王管不住自己的筆和嘴，寫文章妄議朝政，遭誣，以貪贓罪名下獄。
聞一多先生說，駱賓王“天生一副俠骨，專喜歡管閒事，打抱不平、殺人報仇、革命，幫痴心女子打負心漢”（《宮體詩的自贖》）。這些話道出了駱賓王下獄的根本原因。他敢抗上司、敢動刀筆，於是被當權者以“貪贓”“忤逆“的罪名收系下獄。
在囚禁駱賓王的牢房的西牆外，是受案聽訟的公堂，那裡有數株古槐樹。每到傍晚太陽光傾斜，秋蟬鳴唱，發出輕幽的聲息。聽到蟬鳴的聲音，想到昭雪平反的奏章已經上報；但看到螳螂欲捕鳴蟬的影子，他又擔心自身危險尚未解除。觸景生情，感受很深，寫成一詩：
西陸蟬聲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鬢影，來對白頭吟。
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
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
一聲長嘆：無人知道我像秋蟬般的清廉高潔，有誰能為我表白冰清玉潔的心？
05.
應該來的總會到來。
武后光宅元年（684），這年，駱賓王63歲。
武則天廢去剛登基的中宗李顯，另立四子李旦為帝，自己臨朝稱制；正想進一步登位稱帝，建立大周王朝，這就引起一些忠於唐室的大臣勳貴的憤怒。身為開國元勳英國公李績嗣孫的李敬業，以已故太子李賢為號召，9月在揚州起兵，建立匡復府，自任匡復府上將、揚州大都督。
起兵前，駱賓王寫出著名的《代李敬業傳檄天下文》以號召天下。此文後世亦稱《討武曌檄》，武則天自名“曌”是在光宅五年武后稱帝以後的事，可知乃後人所改。
由此，駱賓王以一篇雄文立足於中國罵人史。
駱賓王當時是徐府吏屬，被任為藝文令，掌管文書機要。寫此文前，他大概想到了自己碌碌無為的半生坎坷，寄人籬下；想到自己的錦繡文章，詩書滿腹，卻英雄無用武之地。這一切，都是李唐朝廷造成的。武則天，她是李唐朝廷的女人，現在也想噹噹皇上，坐坐龍椅，想都不用想。
他化憤慨為檄文，史上最毒的毒舌產生了。
“偽臨朝武氏者，性非和順，地實寒微。昔充太宗下陳，曾以更衣入侍。洎乎晚節，穢亂春宮。”
你這女人，什麼玩藝兒？性情惡劣，出身寒微。本是太宗皇帝的下人，卻淫亂宮中。真是不要臉！
要整臭一個人，先從她的生活作風入手，一罵就準。
“入門見嫉，蛾眉不肯讓人；掩袖工讒，狐媚偏能惑主。”
你不守婦道，又嫉妒，又讒媚，就是個該死的狐狸精！
“豺狼成性，近狎邪僻，殘害忠良，殺姊屠兄，弒君鴆母。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
如此為人，豬狗不如！等著吧，老天爺都不會容你。
然後，就是誇自己是正義之師、代表著真理和偉大。高張義旗，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並動之以情：
“公等或家傳漢爵，或地協周親，或膺重寄於爪牙，或受顧命於宣室。言猶在耳，忠豈忘心？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
展望未來，形勢一派大好：
“請看今日之域中，竟是誰家之天下！”
據《新唐書》所載，武則天初觀此文時，還嬉笑自若，當讀到“一抔之土未乾，六尺之孤何託”句時，驚問是誰寫的，嘆道：“有如此才，而使之淪落不偶，宰相之過也！”
則天女皇如此說，能看出她的胸襟實為一般男人所不及也。而駱賓王半生沉淪，說實話，同武則天本沒有什麼關係。如能早點讓武則天知道他的文采，說不定歷史上就少了這篇煌煌的罵人雄文了。
當年11月，徐敬業兵敗被殺，駱賓王下落不明。《資治通鑑》說他與李同時被殺，《朝野僉載》說是投江而死，《新唐書》本傳說他“亡命不知所之”。
孟綮《本事詩》演繹了另一個版本的故事：
“當敬業之敗，與賓王俱逃，捕之不獲。將帥慮失大魁，得不測罪。時死者數萬人，因求戮類二人者，函首以獻。後雖知不死，不敢捕送。故敬業得為衡山僧，年九十餘乃卒。賓王亦落髮，遍遊名山。至靈隱，以週歲卒。”
後世傳言黃巢、李自成起義失敗後，可能都出家為僧，都源出於此。
（圖片為網絡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