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知否》中的捲簾人究竟是誰?

《知否知否》中的捲簾人究竟是誰?

《宋詞簡史》

酈波著

學林出版社出版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傳統的解讀一般都認為,《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和《如夢令·常記溪亭日暮》,寫的都是李清照的少女情懷、珍惜青春年華的感慨與感悟。但這其實也是一首情深意切的有情之作。

昨夜雨疏風驟, 濃睡不消殘酒。

試問卷簾人, 卻道海棠依舊。

知否, 知否? 應是綠肥紅瘦。

從“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到“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這幾句不經意之間就構築了一個多樣的時空場景。一句“昨夜雨疏風驟”,立刻展現了兩個時空座標。第一個時空座標是,昨天晚上的時間和簾外的空間。“昨夜雨疏風驟”,可知簾外夜色裡的風雨,簾內人不是看到的,而是聽到的。夜色裡的風和雨就像一首交響曲,簾內人用她敏感的內心、敏銳的聽覺去感受雨點的疏密和風聲的緩急。

第二個時空場景是什麼呢?接下來就到了睡醒試問的時候,也就是到了早晨的時間和簾內的空間。這時候,昨夜的風雨已成記憶。面對著清晨的寧靜,簾內人的耳畔卻似乎仍然喧響著昨夜的風雨聲。

你看這兩個時空的座標裡,暗含著一動一靜的兩個場景。從昨夜的雨疏風驟到今晨的靜謐安寧,從昨夜風雨裡敏銳地聆聽,到今晨醒來回憶裡滿滿的不能釋懷。這樣兩個場景,既形成了兩個充滿張力的畫面,又在兩個時空之間形成一種心理的衝擊,讓人讀來可以由此及彼,再由彼及此,反覆玩味。

那麼,兩個場景之間,簾內人那種夢幻般的心理體驗的原因是什麼呢?就是“濃睡不消殘酒”。此前有人以事理邏輯來質疑說,既然“濃睡不消殘酒”了,又怎能知道“昨夜雨疏風驟”呢?又怎能聽得那麼清楚呢?

其實這恰恰是李清照運筆的妙處。為什麼聽得那麼清楚?是因為惜花之情啊!而為什麼“濃睡不消殘酒”啊?同樣,之所以在“雨疏風驟”的夜裡一個人獨飲悵懷,也還是因為惜花之情啊!

正是因為這種滿滿的惜花之情,在靜謐安詳的清晨醒來,簾內人第一件關心的事情,便是她夢魂裡縈繞不去的事情。於是脫口而出,“試問卷簾人”。問什麼不用說,只看捲簾人的回答便知——“卻道海棠依舊”。我們知道,簾內人要問的是什麼了:昨夜風雨裡的海棠花怎麼樣了?所以捲簾人才會以一句“海棠依舊”作答。捲簾人的作答越是顯得平常、不在意,就越是反襯了昨夜聽雨的那個簾內人,她的疑問,她的牽掛,愈發地在意,愈發地不能釋懷。

正是因為這種難以釋懷之情,李清照才或是反駁,或是自言自語,傾吐了她自己最重要的心聲:“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一夜風雨摧折之後,那美麗的生命又如何能夠“海棠依舊”呢!“綠”代表葉,“紅”代表花,是兩種顏色的對比;肥是形容雨後的葉子因水分充足而茂盛肥大,瘦是形容雨後的花朵因不堪雨打風吹而凋謝,而滿目狼藉。綠對應肥,紅對應瘦,一句話兩組對應的形象關係,一下子就讓我想起李清照的“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在那一句裡,簾與西風互卷,人與黃花比瘦,正是解答銷魂的關鍵。

古代就有詞評家,評李清照最善於用“瘦”字,用得最精彩的毫無疑問,一是“應是綠肥紅瘦”,一是“人比黃花瘦”。

細想想還有一種遞進關係呢,你看花比葉瘦,最後人又比花瘦,這種情緒、情懷在幾年之內的創作中連續出現,其實是一以貫之的。從這最精妙的語詞的運用,我們也有理由去揣度,從《如夢令》的“昨夜雨疏風驟”的惜花之情,到《醉花陰》的“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這其間是不是有著某種一脈相承的情感和情緒呢?

說到這首詞背後真正隱約的情緒,就要提到這首詞中最關鍵的一個人物,就是那個捲簾人。

一般解讀都認為,捲簾人就是李清照的侍女,是個小丫鬟,“知否,知否”,好像就是對這個小丫鬟的反問。好像我們可以感受到一個小姐的口吻:你知不知道,院中的海棠應該是紅花稀少,綠葉繁茂才對呀。這種情態生動俏皮,活潑自然,讓人看到一個惜花念春的少女如在目前。說實話,這樣的少女形象是我們潛意識裡受了那首《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的影響。

那首詞裡描繪的是一個無拘無束、活潑開朗、健康成長的少女形象。“常記溪亭日暮,沉醉不知歸路。興盡晚回舟,誤入藕花深處。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那也是李清照啊,而且那也是喝了酒的李清照啊。

兩首《如夢令》裡一首有“沉醉不知歸路”,一首是“濃睡不消殘酒”,何其相似的李清照啊。從“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的李清照,到靜聽了一夜的“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到反問“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李清照,難道不應該是一樣的嗎?有什麼差別嗎?

有。差別其實還挺大。

因為《如夢令· 常記溪亭日暮》寫的是十四五歲時的李清照,而這首《如夢令· 昨夜雨疏風驟》則是十八歲時的李清照。十八歲與十四五歲的李清照最關鍵的區別就在於,十八歲的李清照是有了愛人、有了趙明誠的李清照。

吳小如先生在《詩詞札叢》裡論及這首《如夢令》時說:此詞乃作者以清新淡雅之筆寫穠麗豔冶之情,詞中所寫悉為閨房暱語,所謂有甚於畫眉者是也,所以絕對不許第三人介入。頭兩句固是寫實,卻隱兼比興。及至第二天清晨,這位少婦還倦臥未起,便開口問正在捲簾的丈夫,外面的春光怎麼樣了?答語是海棠依舊盛開,並未被風雨摧損。這裡表面上是在用韓偓《懶起》詩末四句“昨夜三更雨,今朝一陣寒。海棠花在否,側臥捲簾看”的語意,實則惜花之意正是戀人之心。丈夫對妻子說“海棠依舊”者,正隱喻妻子容顏依然姣好,是溫存體貼之辭。但妻子卻說,不見得吧,那花該是“綠肥紅瘦”,葉茂花殘,只怕青春即將消逝了。這比起杜牧的“綠葉成陰子滿枝”來,雅俗之間判若霄壤,故知易安居士為不可及也。“知否”疊句,正寫少婦自家心事不為丈夫所知。可見後半雖亦寫實,仍舊隱兼比興。如果是一位闊小姐或少奶奶同丫鬟對話,那真未免大煞風景,索然無味了。

這段評論果然有獨到的眼光。吳小如先生認為,捲簾人根本不是我們通常認為的丫鬟,而是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根據李清照的作品年表,這首《如夢令》一般被認定為寫於1101 年,也就是宋徽宗建中靖國元年。正是在這一年,十八歲的李清照嫁給了二十一歲的趙明誠。所以吳先生有理由相信,這個捲簾人未必是丫鬟,而應該是她心愛的趙明誠。

但是,也有一種觀點認為這首《如夢令》應該作於前一年,也就是李清照嫁給趙明誠之前。那樣的話,這個捲簾人就肯定是丫鬟了。

其實我覺得,這個捲簾人到底是趙明誠還是丫鬟都無所謂,關鍵是,即使是十七歲的李清照,這時候也已經與十四五歲的李清照不同,因為她已經有了愛人。即使還沒有嫁給他,也有了心上人。十四五歲時的李清照,仍隨母親和弟弟生活在明水老家,所以會和女伴們在溪亭日暮時分,在溪水中划船遊春飲酒,甚至沉醉不知歸路,以至“爭渡,爭渡,驚起一灘鷗鷺”,那是多麼健康爽朗的少女時光啊!

十六歲的時候,李清照跟隨母親和弟弟來到了汴京,她的父親李格非這時候正任太學正。而李清照呢,至少有堂兄也應該在太學裡就讀,這樣當時同在太學就讀的趙明誠能夠知道、瞭解並追求李清照,就是可想而知的事情。況且李清照一到京城,她的才情就驚豔四方,像她的前一首《如夢令》就被蘇門四學士中的晁補之、張耒所欣賞,甚至晁補之還和年輕的李清照結為忘年之交。對於李格非這位太學正的才華橫溢的女兒,趙明誠愛上李清照完全是水到渠成。

像《琅嬛記》裡引《外傳》記載,趙明誠為了能徵得父親同意,向李家提親,還編了一個夢。趙明誠對父親趙挺之說:我午睡的時候做了一個夢,夢裡誦讀了一卷書,醒來的時候書裡寫的什麼都忘了,只記得三句話“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我實在不明白這三句話是什麼意思,不知道父親大人有何高見?

趙挺之一聽,這還不簡單!言字旁加一個司合在一起就是詞,宋詞的詞;安上已脫,安這個字把寶蓋頭去掉,就是個女字;芝芙草拔,就把靈芝的芝、芙蓉的芙的那個草字頭拔去,不就是之夫二字麼?合在一起就是“詞女之夫”嘛,看來你要娶一個女詞人啊!

趙明誠趕緊說,還是父親大人有智慧、有見解啊,既然是命裡註定,京城裡最有才名的女詞人,非李清照莫屬吧。當時李格非已升任吏部員外郎,而趙挺之已經是吏部侍郎,兩家門當戶對,天作之合,於是一切水到渠成,便有此美好姻緣。

想來在趙家提親之前,李清照和趙明誠之間雖無史料記載,但也應該有過情投意合的接觸。李清照的《點絳脣》便說:“蹴罷鞦韆,起來慵整纖纖手。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見有人來,襪剗金釵溜。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尤其是最後的“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多麼天真自然的小兒女情態啊。要走卻不走,倚門回首卻含羞把青梅嗅。來人如果是父親李格非的客人,李清照會這樣嗎?若是哥哥那位帥氣的同學趙明誠,大概就能說得通了吧!

有人可能會問,既是天作之合,如此美好的姻緣,那為什麼在新婚燕爾、兩情繾綣之際,不是幸福而開心的生活描寫,卻是雨疏風驟中綠肥紅瘦的感慨呢?事實上新婚燕爾,沉浸在幸福之中的李清照當然有開心幸福的描寫,比如說她著名的《減字木蘭花》:“賣花擔上,買得一枝春欲放。淚染輕勻,猶帶彤霞曉露痕。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雲鬢斜簪,徒要教郎比並看。”

這是要在心愛的丈夫面前與一枝花爭春爭美爭豔,這和那個曾經爭渡的少女一脈相承。不過即使新婚,趙明誠身在太學,學業繁重,宋代的太學又是中國古代太學史上最重要的一個發展階段,管理十分嚴格,趙明誠每月只能回家幾次。所以寫作這首《如夢令》的李清照,她身邊的捲簾人也可能只是丫鬟。當然這個捲簾人,不論是丫鬟還是趙明誠,李清照在清晨醒來的那一刻,喃喃自語地說出“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的時候,她那顆清澈通透敏感、對愛情充滿希望但又不自覺之中因為幸福的愛情反生惆悵、反生憂思的少女心便如在目前了。

越是在幸福裡,越是在愛情裡,越容易擔心光陰的易逝。而且心愛的人難得一見,美麗的她獨守空房,不知什麼時候,美麗的生命就會像那“昨夜雨疏風驟”下的海棠花,在春意闌珊的時光下,忽然迎來綠肥紅瘦的傷感與惆悵,這不就是聽了一夜風雨,飲了一夜孤酒,即便濃睡醒來,還依然念念不忘,兀自縈懷的那個簾內人的滿滿心事嗎?

所以從十八歲所作《如夢令》,到二十一歲所作《醉花陰》,從“應是綠肥紅瘦”,到“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雖然從花比葉瘦,到人比花瘦,程度越來越深,其中的感懷與銷魂卻是一以貫之的。

只是,這樣的情詩同樣需要美麗的心靈和自身的感悟方能讀出。正如吳小如先生所說,不知李清照深愛趙明誠之心,便難做解人啊。

——摘自《宋詞簡史》,學林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作者:酈波

編輯:蔣楚婷

責任編輯:張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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