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步兵弓箭手對陣數萬騎兵的決死一戰。
故事的開頭總是豪情萬丈熱血澎湃的。天漢二年,大漢又一次針對匈奴的作戰行動展開了。善於騎射又關心士卒的李陵不想擔綱管理大軍後勤的官職——他可是飛將軍李廣的子孫!怎能甘於在這樣的機會到來之時成為陪襯?
於是他自請為一隊,但是武帝為了難:軍隊有限,沒有騎兵分給李陵了。
但李陵不在乎。縱使只率麾下五千荊楚勇士奇材劍客,亦要以少擊眾,直搗單于王庭!
漢武帝大悅——他喜歡這樣的李陵,於是“壯而許之”。當然武帝也考慮到了風險,打算派將弩都尉路博德給予接應。
但問題是,路博德也不是安分的人,他也不想僅僅擔任一個接應者的角色。於是他向武帝上書,說秋季匈奴兵強馬壯,李陵率五千步卒出戰恐有不測,想等到春天再和李陵各領五千騎兵出擊匈奴——說到底,是也想自己率軍成為攻擊主力。
萬萬沒想到的是,武帝鬧了天大的烏龍——武帝認為是李陵不想出兵才唆使路博德上書的。於是“上大怒”,怒後一紙詔令,李陵率五千射士步兵,北出居延。
其實理論上來說,李陵這一路本就不是去尋求與匈奴主力作戰的。《史記》與《漢書》都載李陵所率部隊的主要作戰任務是“分匈奴兵而毋令專走貳師”——起到側面牽制作用就完滿了。匈奴的作戰能力、步兵對騎兵的天然劣勢以及兵力的限制決定了李陵部本不應該在這場戰役中成為絕對主角之一。
但是,命運之輪的轉動,無人能夠左右。
一個月的行軍過後,李陵率領部隊在浚稽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土拉河、鄂爾渾河上源以南一帶,戈壁阿爾泰山中段)紮營,此時這隻五千人的步兵小分隊依然未受損失。
然而他們遭遇了匈奴主力——很巧也很不巧的,和單于大軍遇上了。
於是這隻五千人的步兵小分隊,被三萬匈奴騎兵包圍了。
五千對三萬,步兵對騎兵,結果似乎已經註定。
不幸中的萬幸是,技術和地形優勢,都在李陵這一邊。
還記得最開始交代的嗎,李陵所部五千人,都是射,還是力能擒虎、射必命中的精英——精英弓箭手對陣騎兵,總是有攻擊力加成的。而且,此時漢匈雙方的交戰場所,是山谷,戰馬的衝擊力與機動性大打折扣。
更何況,率領這五千精兵的,是善射親士卒、血液中湧動著飛將軍傳統的名將李陵!
匈奴人揮舞著馬刀開始衝鋒,第一次戰鬥打響。
李陵將部隊帶出大車圍成的營地,列陣,前軍持盾握長戟,後軍隱蔽在盾戟防線後以弓箭作為攻擊手段,攻守自如,遠近自如。又傳下軍令,鼓聲為號,縱;金聲為號,止。令行禁止,整齊劃一。所謂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
得兵家六如,上下同心者,勝!
於是看上去不可戰勝的匈奴騎兵狼狽而逃,李陵軍追之,斬殺千餘人。
第一輪,漢軍大勝。
單于震驚了:如此數量的漢軍,居然強悍至此!
震驚的直接後果,是增兵。單于又召集了八萬兵馬,捲土重來。
李陵深知只有退回居延才能獲得勝利的機會。於是向預定方向進行戰略撤退,一路南行。期間漢軍人人帶箭傷,以至於到了受傷三處者乘車、受傷兩處者駕車、傷僅一處者才能執兵器作戰的地步。
南行數日後到達另一處山谷。戰端再開。戰鬥的結果是,漢軍陣斬匈奴三千餘人。
第二輪,五千傷兵對陣八萬胡虜,再勝。
李陵引兵東南,沿龍城故道撤退,途徑長滿蘆葦的大澤。匈奴人仍不死心,動用了火攻。漢軍提前用火燒出隔離帶方得自救。一路纏鬥至南山下,單于親臨最前線,在南山上讓自己的兒子投入戰鬥。然而結果是,匈奴再次被陣斬數千人,單于差點被李陵軍隊的弩箭射中,慌亂著逃下了山。
第三輪,數千殘兵對陣數萬單于親軍,再勝。
單于被李陵麾下折磨得開始懷疑人生,本來準備撤退。但在部下勸告之下,為了面子,單于決定再堅持一下。
然而李陵已經很難再堅持多久了。
軍殘,兵盡,力竭,無援,身陷重圍。
絕境中的絕境,死地中的死地。
然而當匈奴騎兵在新的一天中一次又一次發起衝擊的時候,李陵和他的部下做出了與之前相同的選擇。“戰一日數十合”,匈奴再次留下數千具屍體,敗退而去。
第四輪,漢軍再勝。
單于真的打算放棄了。然而一個叛徒的出現,徹底葬送了這支部隊生的希望。軍侯管敢投降匈奴,將李陵部隊的實況、彈盡糧絕行將力竭的實況,和盤托出。
於是單于大喜,對李陵軍發動了最後一次大規模進攻。此時李陵軍隊距離鞮汗山,只剩不到一天的路程。
匈奴騎兵居山脊,李陵的部隊居山谷。匈奴軍隊的規模是遮蔽道路,漢軍面臨的戰鬥場面是“四面射,矢如雨下”。曾經那隻五千人的精英小分隊,只剩下了三千餘人。隨軍攜帶的五十萬發箭矢,早已在先前的一系列戰鬥中損耗殆盡,刀劍磨損也十分嚴重,只有軍官能夠持冷兵器作戰,普通士兵只能拿著從車上砍下的木棍準備作最後一搏。單于又藉助居高臨下的有時,利用高空墜石大量殺傷漢軍。
李陵不想讓五千人都為他陪葬。
於是日落之後,他獨自出營去刺殺單于。
遺憾的是,刺殺行動失敗了。
部下勸他投降,他拒絕了,命令夜半之時分散突圍,只求有人能活著回去。
夜半,他與韓延年上馬,身邊只有數十人。匈奴派遣數千軍隊緊追而來。
延年戰死。
李陵無奈而降。
軍人分散,五千壯士,得歸塞內者,僅四百餘人。
武帝怒。司馬遷為李陵辯解,下獄,受宮刑。
不久後武帝又誤聞李陵為匈奴練兵(其實為匈奴練兵的是李緒),盡誅李陵家人。
李陵聞之,幾欲泣血,心死,後武帝崩,霍光欲引李陵歸漢,陵不應。
昭帝元平元年(前74),李陵病死匈奴。
蕩氣迴腸是因為冷兵器時代步兵對陣騎兵那近乎奇蹟的交換比。
心緒難平是因為李陵和他麾下的五千將士。
李陵,有人說他好大喜功為一己私利葬送數千士兵生命,有人說他貿然請升為攻擊主力不明不智,有人說他貪生怕死投降匈奴卻只保得自身周全,也有人說李陵戰績純粹為太史公所粉飾加工毫無誇耀之處。
我不能完全否認這些說法。因為李陵的確在戰前一味請戰,的確投降了匈奴,甚至還成了北國駙馬,做出過勸降蘇武的事情。
壯年的意氣風發,換來的只是二十多年的煎熬,李陵的人生,是一個悲劇。
至於五千將士,更讓人唏噓。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裡人。誰又記得他們的名字呢。
這不是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主帥被俘,副將戰死,副將以下脫逃者僅四百餘人,怎麼看,也不足以讓人豪氣頓生。衛青和霍去病們的封狼居胥、陳湯們的犯強漢者雖遠必誅似乎才是蕩氣迴腸的主流。
但是我依然選擇了這一仗。
因為五千對陣數萬卻毫不怯陣的勇氣。
因為數日之中屢敗匈奴大軍的強悍。
因為戰至彈盡糧絕也要斬尺幅為兵的執著。
因為那力扼虎,射命中的荊楚勇士、奇材劍客。
蕩氣迴腸,從來不只是勝利者的專屬。血戰至死的那數千弓箭手,哪一個不曾詮釋蕩氣迴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