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北府軍,大概都會想到謝安、謝玄。但這支戰鬥力強大的北府軍,第一次組建卻與謝氏無關。

公元322年,隨著八王之亂的擴大化,西晉被蜂湧而入的五胡滅亡,胡人軍隊在北方大肆屠戮,大量漢人跟著晉室南遷。山東一帶的大族郗鑑率領族人和私人武裝南逃,在逃亡的過程中不斷招募青州、徐州一帶的流民入伍,他的私人武裝漸漸擴大,變為一支具有相當實力的軍隊。郗鑑的初衷和大多數悲慘的漢人一樣,只不過是為了躲避戰亂,但是他沒有想到,自己無意中創建的一支私人武裝,最後竟然演化為左右東晉政局的舉足輕重的力量。

而這支軍隊,就是日後赫赫有名的北府軍。

北府軍前傳:皇帝借兵打世家大族

一、 王敦叛亂

東晉南渡後,開國之君晉元帝並沒有自己的軍隊,全靠琅琊王敦、王導兄弟的武裝幫助其立國。因此後來東晉的形勢,在政治上表現為大族共治,“王與馬,共天下”是其典型形態。田餘慶先生將之總結概括為門閥政治,因其概括到位闡發精微,遂被治史者奉為圭臬。晉元帝司馬睿的政治班底是其受封琅琊王時的勢力,渡江後得到琅琊王氏的大力支持,王氏之後,潁川庾氏、譙國桓氏、陳郡謝氏等士族相繼控制東晉政局,在皇室與大族對抗妥協的鬥爭中,各士族之間還存在千絲萬縷的聯繫和鬥爭。同時,以顧、陸、朱、張為代表的江南土著士族被北來的皇室和大族壓制,兩者之間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對抗。這些政治矛盾一直在不斷醞釀積累,有時爆發為士族內部的戰爭,有時轉化為對外戰爭。

就在北府軍剛剛具備雛形時,東晉內部便爆發了內亂——王敦叛亂。晉元帝剛立國時,王敦、王導兄弟一內一外夾輔朝政,王敦控制了荊州(今湖南湖北)、揚州,王導則在朝中主政。王敦為人囂張,晉元帝不甘為其所制,遂在建康外圍徵發和部署軍隊,命令親信周顗、戴若思分別掌握兩支部隊。王敦對這種赤裸裸的挑戰行為不能容忍,公元322年,遂自荊州舉兵東下,攻陷都城建康,晉元帝無可奈何,當年年底憂憤而死。王敦雖然在軍事上完全壓制了皇室和其他士族,可以憑藉槍桿子篡晉自立。但是當時南渡士族為維護自身利益,都不希望王氏一家獨大。王導也明白王氏還沒有具備禪代的條件,他便在叛軍進攻建康時,親率王氏一族子弟在皇宮外請罪。王敦看到這樣的局面,深恐陷於眾叛親離的境地,只得返回荊州,繼續遙控朝局。這是王敦第一次叛亂。

北府軍前傳:皇帝借兵打世家大族

郗鑑

此時郗鑑已將其部曲遷移至合肥,並在實質上獲得東晉政府的承認,因而專心在合肥編練軍隊。得益於東晉初年軍隊和行政體制的崩壞,郗鑑實際上成為合肥的軍政一把手,統管當地的軍事、人事、財政大權,這為北府軍擴充力量帶來極大便利。當時晉軍力量體系主要分為中軍、外軍、州郡兵和私兵部曲。中軍的職責主要是保衛皇帝和中央,其駐紮地在皇城內部和京城外圍,其主管將軍是中軍將軍。外軍的主要職責是彈壓地方,對外征戰,主要接受都督的管轄,都督制始於曹魏,西晉沿襲這一制度,晉武帝出於防範外軍都督擁兵作亂的考慮,曾一度將屬於軍隊系統的都督和屬於行政系統的刺史分開,實行都督管軍,刺史管行政。這一制度,同時也與州郡兵的罷廢有關。西晉建立後,國內沒有大的戰事,中央統治力威懾力很強,晉武帝決定罷州郡兵,但實際上州郡武裝力量仍不同程度存在。所以有爭論說,晉武帝罷州郡兵實質是剝奪刺史管軍制度,因而出現了短暫的都督與刺史分治軍政的局面。但到了晉惠帝時期,隨著宗室諸王對各王國控制的加強,諸侯王與中央分庭抗禮,都督的權力逐漸加大,很多地方出現都督兼管軍政的局面。這種趨勢,推動西晉走向內亂,同時也規範形成了貫徹東晉歷史一百多年的軍事體制。

北府軍系由士族建立的地方軍隊,屬於郡國兵。在東晉時代,作為中央政權基本實力的皇帝宿衛軍和京師主力部隊早已衰弱不堪,取而代之的是由各大州士族所掌握的外軍,在實力配置上也變為外軍強而中軍弱。所以當王敦叛亂時,缺少中央宿衛軍的晉元帝絲毫沒有抵抗能力。

二、忠心護主的郗鑑

郗鑑此人對晉室懷有忠義之心,他對王敦叛亂之舉痛心疾首,但苦於自身實力太弱,沒辦法南下幫助建康討平叛亂,於是加強北府軍的建設,開始更大規模的招募北來流民。晉代的兵役制度,起初繼承三國的世兵制,即從軍者世代為兵,父死子繼,兄亡弟補。到了後來,世兵軍戶地位逐漸卑微化,很多世兵實際上成為貴族和大將的奴僕,世兵戶逃亡現象愈演愈烈,兵員難以補充,這種徵兵制度難以為繼。晉軍於是不得不用徵兵制來補充,徵兵制是一種面向全體成年男丁的徵兵制度,但是這種制度能否施行取決於國家的控制力,東晉時戶口隱匿和人民流亡現象嚴重,在藉的民丁數量很少,而且在征戰頻繁的條件下,臨時徵集的民丁訓練時間少,作戰能力很弱,所以世兵制度此時也不是主流。諸般形勢演化,使得募兵制成為北府軍徵兵的主要方式。募兵制即面向廣大成年民丁,設置較高的入伍條件,募集想從軍而體質又較強的兵員。郗鑑最初在山東組建本家部曲,包括其後在合肥招募流民為兵,其主要來源是從山東、河北、河南、兩淮逃亡而來的漢人流民,郗鑑開出較高的應募條件,同時又保證這些流民的生命安全,為他們提供可以生活的環境,軍隊規模越來越大。正當北府軍實力逐步壯大時,東晉再次爆發了內戰——第二次王敦叛亂。

晉元帝死後,其子司馬紹即位,是為晉明帝。晉明帝對父親為王敦氣死耿耿於懷,圖謀消滅王敦。他懲於晉元帝手中無兵因而失敗的教訓,希望引入一支強軍來對抗王敦。於是便想借助郗鑑的軍事力量,他任命郗鑑為兗州刺史,都督揚州江西諸軍事,鎮合肥。

北府軍前傳:皇帝借兵打世家大族

王敦對晉明帝的意圖洞若觀火,再次舉兵東下進攻建康,順便還上書中央,迫使朝廷召郗鑑到建康任職,從而使北府軍將帥分離,阻止其渡江參戰。郗鑑自己的部曲都遠在合肥,無法引軍入援,但他知道流民部隊戰鬥力較其他部隊為強,於是建議召蘇峻、劉遐等流民帥帶兵入援。

此時形勢依然嚴峻,無論是北府軍,還是蘇峻等人的流民軍,都沒有實戰經驗,不知能否擋住王敦大軍。不料天賜其便,已是風燭殘年的王敦不久病死,王導身在建康,不敢回荊州領軍,荊州軍群龍無首,蘇峻、劉遐趁勢發起進攻,取得了一系列勝利,王敦經營多年的荊州勢力遭到毀滅性打擊,第二次王敦叛亂以中央勝利告終。

這場戰爭打完,晉明帝深感手中無兵的痛苦,於是任命郗鑑都督徐兗青三州軍事、兗州刺史、假節,鎮廣陵。郗鑑在合肥的部曲遂得以遷至京口。晉明帝的意圖再明顯不過,以北府軍為皇室外援,防範再次發生王敦式的叛亂。然而晉明帝對流民部隊的猜忌並不因郗鑑的忠誠而稍有減少,郗鑑的北府軍畢竟不能直接過江而入建康。這也是晉元帝父子對流民軍的一貫態度,以祖逖之忠,憑收復河南之功,尚且不見容於晉元帝,何況他人。事實上這種態度也不無道理,晉室沒有強大的中軍,這使得皇帝不可能對任何一支外軍放心。而這種擔心,在北府軍剛剛到達京口後,就變成了事實。

三、流民帥再次叛亂

流民帥蘇峻發動叛亂。

在平定王敦之亂後,蘇峻因功被任命為歷陽(今安徽和縣)內史,即歷陽郡守。王敦死後,王氏領軍人物王導雖然沒有被殺,但地位大不如前。政治新星潁川庾亮以帝舅身份執政(庾亮妹妹系晉明帝之妃,晉成帝之母),庾亮對這支與建康近在咫尺的流民軍很不放心,想削去蘇峻的兵權,蘇峻立刻聯合祖約(祖逖之弟)起兵反叛。庾亮發各州兵勤王平叛,但出於防範其他流民軍借平叛再度控制中央的考慮,他嚴令北府軍不得渡江參戰。郗鑑隔岸觀火,眼見蘇峻、祖約攻陷建康而不敢南下入援。後來庾亮聯合溫嶠、陶侃合力打敗蘇峻,庾亮引咎自責,不再居朝執政,請求出鎮豫州,王導又執掌了中央權柄。

郗鑑和北府軍沒有參與戰爭,反而趁機進一步加強自身建設,通過不斷訓練逐步提高戰鬥力。軍隊訓練內容,除演習列隊陣法外,還要進行實戰演習,其歷時從七八天到十天不等。同時,因為地近建康,北府軍的後勤軍械供應也較在合肥時期有了進一步改善。北府軍所需的物資主要有兩大類,一是兵器和車船等裝備,二是糧秣。中央力量較強時,這些物資本應由中央政府統一供應,然而東晉時代迥異於前代,中央政府力量衰弱已極,所控制範圍不出三吳,因此製造兵器、裝備的“作部”,主要由各州當政的士族控制,軍器製造完畢後,除極少部分上交中央外,大多數存入地方州郡的武庫,一旦戰爭爆發便自行取用。糧秣供應也是如此,北府軍所需糧食、被服多為青州、徐州、兗州(上皆為東晉僑置州)本地所產,當然京口地近京師,中央政府有時也供應一部分。但大多數情況下,東晉政府是無力顧及外軍的。例如南渡之初,袓逖請求北伐,晉元帝心有餘而力不足,雖然口頭同意祖逖北伐,但一不給兵,二不給糧,祖逖慨然應允,自籌錢糧,自募兵士,居然也組建起一支數萬人的北伐軍,打下了黃河以南的廣大土地。北府軍此時的情形,與祖逖是別無二致的。

縱觀從王敦到蘇峻的三次叛亂,郗鑑及北府軍實質上是置身事外的。東晉立國之初,各大士族分別握有強兵,互相征戰,都是朝不保夕。而這三次叛亂,客觀上將東晉各派兵力進一步削平,各派互相制衡的態勢越發明顯。北府軍在這一過程中卻沒有受到絲毫削弱,反而在郗鑑的苦心經營下,從一支名不見經傳的小部隊,慢慢成長壯大為能夠左右政局的重要力量。

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庾亮出鎮豫州,對居中執政的王導很是不滿,欲謀舉兵入京廢掉王導。荊州刺史陶侃,平定蘇峻之亂後實力膨脹,也想東下入京廢王導。但二者的軍事實力已遠不如當年的王敦,而北府軍多年養精蓄銳,已不能再視若無睹了。陶侃、庾亮在決策之前均向郗鑑諮詢廢王導之事,一則試圖與之聯合,二則探明北府軍的政治態度。郗鑑出於維護大族共治的局面,堅決反對再度舉兵反抗中央。陶、庾忌憚北府軍的實力,雖蠢蠢欲動而終於不敢舉兵。北府軍不發一兵而屈人之兵,足見其潛力之深、影響之大。

四、軍權旁落

公元339年,北府軍的開山人物郗鑑在病逝,軍權由其子郗愔接掌。此後遂成為慣例,掌握京口兵權的不是郗氏子弟就是故將。東晉中央為了保持局面的穩定,對徐兗青三州特別是京口的人事並不多做干預,而是刻意保持郗氏勢力在京口的存在,以使中央始終能夠借重這支忠於中央的軍隊威懾各士族。

但這一形勢隨著桓溫的崛起,發生了急劇的變化。

變化的源頭是士族力量的消長。庾亮兄弟去世後,其勢力也漸漸衰落,曾是庾氏門下將領的譙國桓溫勢力逐漸壯大。桓溫擔任荊州刺史,全盤繼承了庾氏在荊州的力量,但因為其宗族子弟沒有人在朝中任顯職,雖然實力強勁,卻沒有達到王敦當年軍政皆專的局面。桓溫為提升其威望,先後兩次率荊州之眾北伐,第一次在354年,北伐前秦,桓溫率晉軍一度打破長安城,因為糧運不繼和諸路協同出現問題而退兵;第二次在356年,桓溫北伐姚襄(割據河南山西一帶的羌族勢力),併成功收復舊都洛陽。其聲望漸漸超越諸士族,與中央的矛盾也越發顯現,但桓溫忌憚北府軍這一存在,不敢貿然舉兵威脅建康。

北府軍前傳:皇帝借兵打世家大族

桓溫北伐

北府軍雖未參與東晉歷次內戰,但徐州流民歷來驍勇好鬥,其所組成的流民部隊戰鬥力非常強悍,桓溫就曾說:“京口酒可飲,兵可用。”因而解決京口的異己力量,掃清控制中央的絆腳石,成了桓溫念茲在茲的心結。

公元369年,桓溫發動第三次北伐。這次北伐的真正重心其實仍在於解決桓溫和中央的矛盾,一方面,桓溫企圖再次通過北伐提高威望,為篡奪帝位積累資本,另一方面,借這次機會徹底解決北府兵的問題。大軍出發前,桓溫邀請徐州都督郗愔一同襄贊北伐事宜。此前,庾氏忌憚北府勢力時,也曾要求北府兵向北移駐,以便更直接與北方作戰,但郗鑑始終不同意北移。桓溫的意圖與庾氏相同,然而郗愔政治野心不大,不欲與桓溫相爭,在桓溫的裹挾和兒子郗超的慫恿之下,讓出了京口的兵權,北府軍被分解編入桓溫軍中。京口的鎮守權也落入桓溫手中,至此,這一階段的北府兵終於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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