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的少奶奶

寂寞空庭春欲晚 故事 小孫說故事 2017-03-27

1、

入春來的第一場雨,竟然淅淅瀝瀝地下了一整夜。

白雅心早早就醒來了,她從床上坐起,沒有叫下人進來伺候,獨自披上一件長至腳踝的鵝黃色天鵝絨披風,任一頭烏黑油亮的秀髮散落在腦後,只在耳邊斜斜地卡著一個銀飾蝴蝶結。雖是江南的春天,早上依然有一絲絲的涼意。

她移步走到窗前,看見青磚地面溼漉漉的,已經被早起的長工打掃得乾乾淨淨,竟然連一片落葉都沒有留下。窗根下面長著一排翠竹,上面點點雨滴,晶瑩剔透,圓滾滾地垂落在葉尖,似落非落。庭院正中是一顆碗口粗的梨樹,枝條上綴滿了小花苞,探頭探腦似一隻只小鳥的嘴巴。春雨過後,梨花就該開放了。

白雅心最喜歡的花就是梨花了。丈夫譚耀男也知道她喜歡梨花,結婚的時候特意讓管家買了一棵梨樹,就種在他和白雅心臥房的窗戶前面,好讓她在初春時節一起床就能看見滿樹梨花開。

想到譚耀男,白雅心神情黯淡了。她不由自主回頭望望空蕩蕩的屋子、空蕩蕩的床。丈夫昨夜又是徹夜未歸。

白雅心初嫁到譚家的時候,正是梨花盛開的季節。那時的她是知名錢莊白家的千金小姐,譚耀男也是赫赫有名的譚氏綢緞莊的大少爺,倆人郎才女貌、門當戶對。

白雅心想起前幾年丈夫對自己的柔情蜜意,嘴角微微上揚了一下。可是自從兒子出生後,譚耀男似乎變了,口口聲聲說忙著打理各個分店的生意,常常好幾天不回家。即便回來也是行色匆匆,帶著滿身香氣撲鼻的脂粉味倒頭便睡,顧不上跟妻子說幾句話。

白雅心正在想著心事,小丫頭梅兒輕輕走過來說,少奶奶,早飯已經擺好了,老太太讓您過去呢!

梳洗完畢,小丫頭梅兒陪著白雅心來到了前廳。一張漆得油光發亮的紅木圓桌上,已經擺好了各式精美的菜餚。譚家老太太威嚴地坐在正中位子上,看著姍姍來遲的兒媳婦,有些不滿。

“耀男昨晚上沒有回來嗎?”白雅心眉眼低垂,說“是”。“那他去哪裡了?”“張管家說他去視察南郊分店,路遠就不回來了。”老太太看了一眼白雅心,放下筷子說,“男人在外面處理生意上的事情,偶爾不回家住也很正常。老爺年輕的時候也是如此,你可要多體諒他。”

白雅心心裡掠過一絲涼意,但她仍臉色平靜地說,是,我知道了。

就在這時,張管家渾身是血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一下子撲倒在地上,哭喊著:老太太不好了!少爺出事了!

白雅心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出什麼事了?”“少爺昨天跟南郊分店的大當家的一起喝酒,少爺喝多了還非要開車回城裡,結果走到太平橋的時候一下子從橋上衝了下去!”“那他現在人在哪裡 ”白雅心顫聲問道。“已經被送到醫院了。我趕回來告知老太太、少奶奶一聲。”“撲通”一聲響,只聽有人驚叫道,“老太太昏過去了!”

2、

譚耀男躺在四周垂著長長帳幔的床上,目光有些呆滯。他木然地望著這一切,似乎還不太清楚自己遭遇了什麼。

那天晚上跟大當家的喝完酒,本已有些醉意,但他惦記著醉春樓最標誌的頭牌嫣兒,說好了今晚要去找她的。他不顧張管家的勸告,執意開著汽車向城裡開去。

汽車開到一座橋上,他覺得頭有些暈。胃裡一陣陣翻騰,他一時精神有些恍惚,忍不住閉了閉眼睛。等再睜開眼睛的時候汽車已經衝著橋欄杆直直撞了上去……

他扭頭看向窗外,那顆梨花樹已是滿樹雪白。他記得上次離家的時候還是花骨朵呢!原來已經在床上躺了將近一個月了。

一陣細碎的腳步聲傳來,白雅心輕輕走近他,看見他睜著眼睛,就說:你醒了?餓不餓?我讓梅兒把飯端過來。我讓他們做了你最喜歡吃的赤豆酒釀。

譚耀男看著她,眼前的這個女人依然那麼美麗。依然如他第一次見她那樣,穿著淡藍色的衣裝,站在潔白芬芳的梨花樹下,淺笑盈盈,美若天仙。

譚耀男閉了閉眼睛,他想起來下地走走,可是雙腿如磐石般沉重,絲毫不能動彈。他這才明白:他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健步如飛、跨步上馬了……

一股悲憤從心底向上升騰,他狠狠地捶著床幫,牙齒緊緊地咬著嘴脣。白雅心見他這副模樣,以為他不舒服,忙用枕頭在他身後墊高,急切地問:你怎麼了?是不是哪裡不舒服?王醫生一會兒就來看你了。

譚耀男惱恨地說,看什麼看?一個失去雙腿成為殘廢的人還需要醫生?你是誠心讓我難堪的吧!

白雅心說,耀男,你說什麼呀?你如今成這個樣子,我比你更心疼更難受啊!

正在這時,小丫頭梅兒端著食盤進來了。白雅心忙上前端起一碗熱粥,用調羹舀起一勺輕輕吹涼後送到譚耀男的嘴邊,但譚耀男看都不看一眼,白雅心溫柔地說,喝一口吧!這樣你的傷會很快痊癒的。結果譚耀男用手一揮,“咣噹“一聲脆響,瓷碗和勺子全摔碎在地上,熱粥灑了白雅心一身。

小丫頭梅兒聞聲趕緊跑過來,急切地問:少奶奶,你沒事吧?白雅心搖搖手,說不礙事,趕緊把這裡收拾一下,再去給少爺做一碗粥端過來。就見譚老太太在丫頭的陪扶下進了房間。

老太太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碗殘粥,走到兒子床前說,兒啊!你這是何苦呢?你若不好好吃飯,不是想讓為孃的心疼死嗎 譚耀男一把抓住老太太的手,嚎啕大哭:娘,我沒有腿了,我以後再也不會走路了!老太太也摟著兒子的肩膀,泣不成聲。

白雅心看著抱頭痛哭的母子倆,沒有上前勸慰,她悄悄地走出屋子,站在門外邊,看著滿園的大好春光,聞著梨花飄來的陣陣花香,明亮的陽光照得她的眼睛有些模糊。她聽見屋內母親對兒子說:“你以後可都改了吧!雅心待你不錯。”不由落下淚來。

3、

譚耀男漸漸接受了自己已經失去雙腿的事實。他越來越依賴白雅心了,每時每刻都要看見她的身影。只要白雅心一會兒不在他的眼前,他就抓住丫頭們急切地問:少奶奶去哪裡了?怎麼還不回來?

小丫頭們都偷偷笑著說,現在的大少爺又像剛結婚時那樣,一刻也離不開少奶奶了。

一天,譚府一家人正在吃飯。張管家走進飯廳說,南郊分店的大當家傳話說嫌每月的薪俸太低,準備辭工走人。還有西門和站前街兩個分店的當家的也是嫌薪俸太低,這兩天鬧罷工呢!

白雅心起身站立,說:從前老爺在世的時候,一直告誡我們,要對分店的各個當家的寬仁以待,無論薪俸還是福利,都是最為優厚的。少爺平日裡待他們也不薄,如今少爺剛遭此不測,他們就想趁火打劫了。

張管家說,是呀!他們串通一氣,欺負少奶奶是女流之輩,才敢如此明目張膽啊!

白雅心點點頭,說,管家你先下去安撫他們,就說我馬上給他們回覆。容我考慮一下。

張管家匆匆忙忙走了。

白雅心無心吃飯,她正在仔細地想著如何應對的法子,梅兒進來說,有客人前來拜訪,說是少爺的同窗好友,叫方漸暉。

方漸暉?白雅心感覺這個名字有點兒熟悉,似乎聽譚耀男說起過這個人。家裡也是世代經商,曾經跟譚耀男一起讀過書。忙對梅兒說,快請客人進會客廳。

方漸暉中等身材,臉盤稜角分明,兩道劍眉之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他正在會客廳內四處打量,聽見門外腳步聲響,忙站起身,只見一位秀美端莊的女子款款走來。

她身穿一襲月白色的綢緞旗袍,外罩藕色細絨線開衫,烏黑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髮髻,在鬢邊斜斜地插著一支鑲紅寶石的銀簪。臉龐潔白勻淨,體態輕盈苗條。細細的柳葉眉宛如新月,覆蓋在一雙秋水般明澈的眼睛上。

不用問,她就是譚府少奶奶白雅心了。

白雅心上前,輕施一禮說,貴客來臨,有失遠迎,還請不要見怪。

方漸暉忙還禮道:哦,我也是冒昧打擾。聽說耀男兄出事了,我心裡掛念,特意前來探望。

白雅心神色顯出幾分暗淡,“耀男自從出事後一直鬱鬱寡歡,我惟恐他心裡想不開,處處小心應對。家裡出事也不敢告訴他。”

“哦?可否告知我一聲?我願意幫助嫂夫人一臂之力。”

白雅心就把張管家說的那些情況一一告訴了方漸暉。

方漸暉沉吟片刻,說:我倒有一個法子。之前我們家也曾遇到過這種情況,你不如讓各個分店的大當家成為綢布莊的股東,分店每賺一碇銀子,他們就可獲利一份,年終的時候還可以分得一筆紅利,這樣每個人都成為了綢布莊的掌櫃,就不會再因為薪俸的多少而輕易離開。

白雅心聽了大喜,說果然好辦法!你來得真是時候,我正發愁怎麼辦呢!梅兒,快快去喚張管家來!

4、

一場薪俸風波在方漸暉的幫助下平息了。

白雅心非常高興,她開始不自覺地在譚耀男跟前說方漸暉的好處。尤其是自從方漸暉來看過幾次譚耀男,跟他講講上學時的情景,再向他描述一些四處遊覽時看到的逸聞趣事,譚耀男也變得開朗了許多。

有一天,白雅心推著譚耀男在院子裡散步,她說:漸暉怎麼幾天沒來了?

譚耀男沒吭聲。

她又問了一遍,譚耀男才說:你這麼想見他,一定是喜歡上他了吧?

白雅心嚇了一跳,她說:你在說什麼呀?他不是你的好朋友嗎?我看他每次來你都很高興才這樣問的。

譚耀男哼了一聲:也不知是我高興還是你高興。然後閉著眼睛說:我累了,推我回房休息吧!

安頓好譚耀男,白雅心獨自坐在花園的遊廊上,呆呆地想心事。耀男說的沒錯,每次方漸暉的到來,彷彿是給這個暗沉沉的大院帶來了無限生機。她喜歡聽他說經歷過的那些新鮮事兒,還跟他學習了很多經商之道。他的到來,的確令她歡喜。

可是,這都已經半個月過去了,他怎麼還沒有來呢?

正胡思亂想著,梅兒跑了過來,少奶奶,方少爺來了!我看他好像生病了一樣呢!

白雅心猛地一驚,趕忙隨梅兒前往會客廳。果然看見方漸暉正坐在椅子上若有所思。

二人施禮完畢。白雅心道:幾日不見方公子,感覺憔悴了許多,可是貴體欠安?

方漸暉搖搖頭,沉默良久才說:我可能要離開這裡了。

白雅心又一驚,去哪裡?

方漸暉眼睛望著白雅心,裡面似乎有千言萬語,他說:家裡為我安排了一樁婚事,是我父親世交的女兒,據說從小就定下了娃娃親。但怎奈我已心屬他人,哪裡還有位置留給她?我寧死不從,家父大發雷霆,說我如不同意這樁親事,就不允許我再留在家裡。我已決定要去南洋繼續求學了。

白雅心一時驚呆,她看著方漸暉,不知道應該支持還是勸阻。

方漸暉走近白雅心,一把拉住她的手:雅心,你跟我走吧!我不忍心你繼續留在這裡受苦。耀男之前負心於你,現在又牽絆受難於你,一家老小加上家族產業,豈是你一個弱女子能承擔得了的?讓我來好好的愛你吧!

白雅心一陣暈眩,她定了定神,說:那我若走了,這個家、還有耀男、兒子都交給誰呢?

“耀男的弟弟耀武不是馬上就要大學畢業了嗎?可以交給他來管,子清我可以幫你一起養,他是你跟耀男的孩子,我一定將他當親生兒子看待!

白雅心搖了搖頭,不!我不能走!這個家需要我,耀男離不開我,雖然他曾有負於我,但終究是我丈夫,子清的父親。更何況他如今雙腿殘疾,生活無法自理。我絕不會棄他於不顧!

方漸暉頹然地放開雙手,他低下頭思忖良久,才緩緩抬頭看著白雅心說:吸引之所以難以抗拒,大約是前世的緣分。雅心,看來我們終究是沒有緣分的啊!你看,我送了你什麼

他抬手指指門外,幾個長工正往土裡栽一棵樹苗,“那是你最喜歡的梨花樹,希望明年梨花開放的時節,我還能見到你。”

說完,方漸暉大步邁出了房間,頭也不回地走了。

白雅心目送著他的背影,突然感覺心像抽搐了一般,疼痛難忍。

5、

時光悠悠,轉眼又是一年春來到。

白雅心像一個大家長一樣,照顧年邁的婆婆、病殘的丈夫和年幼的兒子,還幫助年輕的小叔子一起料理綢緞莊的生意。生活過得急促而又緩慢,一年的時間過去,卻彷彿就像過了一天,重複而單調。

這天,白雅心伺候譚耀男午睡後,獨自一人在庭院漫步,看到方漸暉種的那棵梨花樹已經長高了許多,上面開滿了細碎的一片雪白。一陣風吹過,梨花瓣撲簌簌落下,有幾片飄落到白雅心的身上。

她正望著出神,聽見從書房內傳來兒子子清背誦的聲音:“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

又見梨花開,君卻不再來。風吹零落散,誰念心中怨?一時觸動心事,白雅心潸然淚下。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