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靜

賈平凹 垂柳 東山魁夷 散文 文學陝軍 2019-06-13
賈平凹:靜

去年秋季,我去興慶宮公園劃了一次船。

去的那天,天陰,沒有太陽,但也沒有下雨,遊人少極少板的。

我卻覺得這時節最好了,少了那人的吵鬧,也少了那風聲雨聲;

天灰灰的,略見些明朗,好像一位端莊的少婦,退了少女的歡悅,也沒上了年紀的人的煩躁,恰是到了顯著本色的好處。

同遊的是我的妻,她最是懂得我的;新近學著作畫,是東山魁夷的崇拜者。

我們租得一隻小船,她坐船首,我坐船尾,這船就是我們的,盛滿了脈脈的情味。

槳在岸上一點,船便無聲地去了,我們驀地一驚,平日腳踏實地的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一時覺得像飛出了地球的吸引層,失去了重量,也失去了控制,一任飄飄然去了。

船箭一般地飛去了四五米,突然一個後退,一瞬間地停止了,像一個迷麗麗的夢,突然醒了,覺得憑一隻木船,自己在了水上。

心倒妥妥地落下來,默默看著對方,都臉色蒼白,脖頸上的筋努力地用勁,便無聲地笑了。妻說:古人講羽化而登仙,其實大致如此,並不會輕鬆的。

這話倒也極是。

倏忽間,船就打旋起來,像一片落下的樹葉,便見光滑的水面有了波紋,像放射了電波,一個孤圈連著一個弧圈,密密的、細細的,傳到湖心。

以前只認為水是無生命的,現在卻是有了神經;神經碰在了岸上,又折回來,波紋就不再是光潔的弧線,成了跳躍的曲線,像書寫的外文,同時有一股麻酥酥的滋味襲上心頭了。

槳繼續划動著,起落沒有聲息,無數的漩渦兒悠悠地向四邊溜去,柔得可愛,膩得可愛,妻用手去捉拿,但一次也沒有成功。

我們調正了方向,向湖心劃去,妻終是力小,船老向一邊彎,未了就兜著圈兒。

她坐到船尾採,我們緊挨著,一起落槳,一起用力,船首翹起來,船尾似乎就要沉了。

但水終沒有湧進後艙。

我們身子深深往下落,正好可以平視那湖面。水和天並沒有相接,隔著的是一痕長堤,堤邊密密地長了灌木,叫不上名兒,什麼藤蔓纏得黏黏糊糊。

賈平凹:靜

堤上是楓樹和垂柳,楓葉成三角模樣,把天變成像撒開的小紙片兒,垂柳卻一直垂到樹下,像是齊齊站了美人,轉身過去,披了秀髮,使你萬般思緒兒,去猜想她的眉眼。

湖面上,遠處的水紋迅速地過來了,過來了,看了好久,那水紋依然離得我們很遠,像美人的眨著的脈脈的眼,又像是嘴邊的綻著的羞澀澀的笑。

我們終於明白那柳之所以背過去,原來將眉眼留在了水裡。

船到湖心,我們便不再劃,將槳雙雙收在艙裡,任船兒自在。

妻便作起畫來。

我仰躺在船裡,頭枕在船幫上,兀自看著天。

天也是少婦的臉,我突然覺得天和這水。

端莊者對端莊者,默默地相視,它們是友好的,又是相離著,因此它們不像月亮繞太陽太緊,出現月圓月缺,它們永遠的天是天,水是水,千年萬年。

我還要再想下去,突然一時萬念俱友,空白得如這天,如這水一般的了。

劃了兩個鐘頭,湖面上依然沒有第二隻船,一切都是水,灰灰的白白的。

我一時想作些詩,來形容這水的境界,卻無論如何想不出來。

我去過革命公園的湖,那水裡有了緘絨的綠藻,綠得有些豔了;也去過蓮湖公園的湖,那裡生了鏽紅的浮萍。紅得有些俗了,全沒有興慶宮公園的湖來得單純,來得樸素。

我只好說,興慶官公園湖裡的水,單純得像水一樣,樸素得像水一樣。

詩沒有作成,我起身去看妻的畫,她卻畫了一痕土岸,岸上一株垂柳,一動不動的一株垂柳,柳條自上而下,像一條條拉直的線,柳的下方,是一隻船,孤零零的一隻船。

除此都空白了,我沒必要再作詩了,她真是東山魁夷的弟子,是最深知這興慶宮公園的湖水了。

選自:賈平凹散文集《愛的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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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簡介

賈平凹:靜

賈平凹,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作家協會主席、《延河》《美文》主編。著有《滿月兒》《臘月·正月》《浮躁》《廢都》《古爐》《帶燈》《老生》《極花》等多部有重要影響力的作品,曾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美國美孚飛馬文學獎、全國優秀散文獎、法國費米娜外國文學獎、魯迅文學獎、世界華文長篇小說獎等國內外重要獎項。2008年,賈平凹憑藉長篇小說《秦腔》問鼎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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