峽江人家,懸掛在山上的風景,她太美好了,以至人不能不擔心

建築 長江三峽 巫山 水經注 酈道元 新銳散文 2018-12-18

城周十餘里,背山面江,頹墉四毀,荊棘成林,左右民多墾其中。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

峽江人家,懸掛在山上的風景,她太美好了,以至人不能不擔心

從前過三峽,兩岸壁立千仞的山上,白牆黑瓦的房子,看上去總像是懸掛著的風景,總擔心一陣風會把它吹落江裡。而且,還擔心住在那裡的人家怎樣生活:吃水怎麼辦,鹽巴怎麼買,小孩怎麼上學等等。沒多久,你又看見那山上的屋頂有炊煙裊裊,與雲霧糾纏在一起,顯出一種人間煙火的生氣。一群羊在半山腰吃草,就像漂在綠水中的一把白花瓣兒。一個精壯漢子趕著一頭牛在山上耕地,犁鏵在陽光下一閃一閃地亮。一個紅辣椒一樣鮮活的女人,正從山間古棧道上朝江邊走來。於是你相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人造就一方水土。雖然峽江高谷深切,峽江人家的生存空間非常狹窄,但他們與自然高度和諧,就這樣幾百年上千年地在這塊地方有滋有味地生活著。

這就是峽江人。杜甫詩說:“複道重樓錦繡懸”。陸游詩說:“人家避水半危樓”。說的都是峽江人家的古風古貌。在坎坷的歲月裡,峽江人家從稚童走到了蒼老。現在,沿江民居大多淹沒,峽江人家遷移他鄉,給我們留下了一個又一個深遠而又沉甸甸的話題。別時茫茫水浸月,我們還能感悟到峽江流傳的風土人情嗎?江畔何人初見月,我們還能回味到久遠年代的歷史風光嗎?那天人合一的傳統建築群呢?那樸中出智、拙中藏巧的三峽民居呢?你見過峽江人家,你想念峽江人家,然後就有些遺憾和傷感,事情大概就是這樣。而我卻在走進三峽的旅途中,久久地守望在峽江人家的火塘邊,回憶和思索他們平淡、寧靜、孤寂、艱辛、充滿世俗的歡樂和苦難的生活圖景。

在我定居宜昌十多年的時間裡,我同峽江人家有著廣泛而深厚的聯繫。常常會有這種情況:走到一個縣城或者一個小鎮,聽到一首民歌,背起一個揹簍,爬上一座吊腳樓,喝了一碗苞谷酒,看見一個嫩面水色的峽江女子,一句鄉音,一聲嗩吶,一碗風味小吃,都能激活我的心緒,使我立刻想起紛繁的往事,想起自己漂泊北方南方的夢,想起自己熟悉的父老鄉親,想起峽江人家的來龍去脈,不知有多少悲歡湧上心頭。這時,峽江人的人情世態和生活風貌,便如長江的流水融解了我心裡的失落和憂傷。

峽江人家,懸掛在山上的風景,她太美好了,以至人不能不擔心

一般說來,峽江人家的街道有兩種形式:一種是坡坡街,一種是扁擔街。坡坡街是說街道與江面是垂直的,沿山而走,形成階梯,建築學家稱之為雲梯街,又叫天街。從船上眺望,坡坡街猶如巨蟒飲江,很有氣勢也很靈動。扁擔街是說街道與江面是平行的,沿等高線展開,建築學家稱之為一字街,又叫岸街。扁擔街沿江都是吊腳樓,凝結著峽江人家的生活情趣,展現著土家民族的藝術魅力,散發著古樸典雅的文化氣息。

坡坡街也好,扁擔街也好,那街上的溫情暖意定會引發你幾多感慨。百貨店、山貨店、小吃店、中藥鋪、雜貨鋪、客棧、飯館、郵局、港務局、鹽業公司、新華書店等等,稱得上麻雀雖小、肝膽俱全。這裡趕場天生意極好,人頭湧湧如波濤。街邊擺攤賣老鼠藥的,把兩塊鐵板敲得叮噹響。拉著一板車化肥的,扯起喉嚨喊著“躲——!躲——!”嚇得路人擠擠歪歪。畢竟小街太窄了,門對門的兩家人,一根竹竿搭在窗口就能晒衣服。小街轉角處略為寬鬆吧,卻有老人坐在椅子上剃頭,還對剃頭匠說,腦殼颳得越光越好,省錢。女人毫無顧忌地坐在門檻上給娃娃餵奶,那肥大的奶盤子在陽光下晃盪著,叫人眼睛熱熱的,心慌。若是夏天的夜裡,許多灘姐兒灘妹兒,脫光衣服在水淺的江裡撲騰,白白地亮亮地閃閃地,把汗漬漬的日子洗得一身輕鬆一身乾淨。哦,峽江人給城市喧譁與騷動的人們,提供了一個可以感受樸素鄉土和體驗傳統風情的好去處。

除了街道,房屋建築大多依山而建,地址選在左右丘崗圍合的馬蹄形凹地環境。背山面水,背風向陽,左青龍,右白虎,要的就是這樣的風水寶地。三峽民居也有兩種建築形式:一種是井院式,一種是吊腳樓。四合院、三合院、吞口屋等,以天井通風,正中為堂屋,供奉祖宗牌位及宴賓行禮,側房為家長居住,兩廂作為晚輩住房,兼設炊廚與倉庫。從外表看,建築造型輕巧秀麗,自由而舒展,不像北方民居那樣厚重嚴謹。吊腳樓就大不一樣,前半部用粗木柱撐在斜坡上,鋪以木板,再在上面建住宅。上面住人,下面養牲畜。通風,消暑,祛溼,避潮。遠遠望去好像是懸空一般,顯得雄偉險峻,頗具動感和美感。峽江人家就在這樣險峻逼仄的環境中,創造了屬於自己的與大自然和諧相處的人居環境。生於斯,長於斯,祖祖輩輩,繁衍生息。

峽江人家,懸掛在山上的風景,她太美好了,以至人不能不擔心

沿著三峽兩岸,我在巫山、巫溪、酉陽、利川、秭歸、興山這些古鎮民居群集中的地方,看了又看,依依難捨。也不知怎麼回事,就迷上了這些地方。那些青磚灰瓦的房屋,被雨水洗得光溜溜的青石板街道,雕樑畫棟的屋宇,翹角飛簷的亭子,商肆與街道合二為一的小鎮,鱗次櫛比的店鋪,高低錯落的吊腳樓,城門石縫中長出的古樹,直下長江的石磴,幾處古橋,幾處水井,幾處天井,等等等等,記載著歷史的滄桑,也積澱著濃郁的傳統文化精神。記得作家張承志寫過一個美麗安寧的邊陲小鎮夏臺,他在文中表達過這樣的意思:她太美好了,以至人不能不擔心,當力量移變時她會不會被破壞和被侵犯。她遠遠不僅是一個美麗的小地方,她的形式是人們必然要守的生存的準則。張承志表達的意思,正是我想說的話。關於峽江人家,湖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王風竹先生還說:“我們更應該注意保護和延續它,並從其時代特徵、文化思想和風土人情等不同的角度來欣賞和認識它的意蘊美,體味它在功能體現、環境利用和改造、建築技藝等方面的美學價值。”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的美麗的、溫馨的、豐富的峽江人家,蘊藉著對改善生存狀態和追求美好人生的維護與創造。

告別巴東時,再回首,一道陡峭的幽谷,一條細細脈脈的小溪,一座石灰岩懸崖,一面稍微開闊的山坡上,簇擁著竹林和桔樹環抱的村子。陡谷蜿蜒的路盡頭,是層層疊疊的山峰。山背後,藏著如蛇盤旋的公路,通向遠方。順公路往西南走,便是我的老家,也算是峽江人家。這裡是古代巴人聚居的地方。時值早春,一片桃花燦爛。古人說過,“桃花源裡可耕田”。


作者簡介:甘茂華

峽江人家,懸掛在山上的風景,她太美好了,以至人不能不擔心

甘茂華在成都與杜甫雕像合影

甘茂華,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知名散文家,詞作家。歷任湖北作協理事,湖北流行音樂藝術委員會理事,宜昌市作協常務副主席。已出版各類文學著作15部,獲得湖北文學獎,湖北少數民族文學獎,湖北屈原文藝獎,國家文化部群星獎,全國冰心散文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等重要獎項。散文集代表作巜鄂西風情錄》巜三峽人手記》巜這方水土》等。歌曲代表作《山裡的女人喊太陽》巜青灘的姐兒葉灘的妹》《清江畫廊土家妹》《敲起琴鼓勁逮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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