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玉知:小議蔣玉菡

作者鳳凰,女,美籍作家,自由撰稿人,曾用名那鴻,阮鴻。本文寫琪官,文詞具佳,尤其文末的一首“玉樓春”,堪稱點睛。

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玉知:小議蔣玉菡

作者

鳳凰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

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切莫翻新曲,一曲能教腸寸結。

直待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一個人與另一個人,好到不能再好,聚到永不想散,海水若有情,海水也可幹,可能嗎?

我極喜歡歐陽修的這首《玉樓春》,喜歡與這首詞對應的這個詞牌。

紅樓夢中名字得“玉”的人,似乎都與寶玉有著某種靈魂裡的牽絆。

曹公的筆,老實地循導著古老中國文化對“玉”的偏愛,“玉”乃高潔人性之質,“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溫雅,潔美,貼心貼意,玉之鐘秀,曹公深愛。紅樓的底蘊乃玉之春夢。

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玉知:小議蔣玉菡

我想暫時越過曹公嘔心瀝血為我們塑造的超級偶像寶二爺,和其他所有的靚男倩女,把這首格調高亢,情感深沉飽滿的詞送給紅樓中的唱戲男人,我最喜歡的紅樓男角——蔣玉菡。

蔣玉菡,唱小旦的優伶,小名琪官。

“琪”,意即美玉。

寶玉和琪官,紅樓中的兩個“玉”男,在馮紫英家的酒席上初次相見,便相見恨晚。

惺惺相惜之下,便是互贈表記。

在紅樓中活動著的每一個人,上自老祖宗,下到小丫鬟,男女主僕,老少爺們,幾乎每天都是在互贈酬答中忙進忙出。

寶玉和琪官既然一見傾心,那麼寶玉即刻解下自己的玉扇墜相贈,實在是太平常的寶玉了。

如果我是琪官,我要回贈什麼?

答案是,那一刻我上上下下所有的物件中,最寶貴的一件,這就是蔣玉菡那條有名的大紅汗巾子。

然而當我發現了這件寶物時,我便會徹底猶豫。琪官內心是否也有過掙扎猶疑?

琪官解下汗巾子時,對寶玉說:

“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

這“斷不肯相贈”的汗巾子,不僅是茜香國女王珍稀的貢品,“夏天繫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更重要的,它是北靜王所賜。

我是否可以說,北靜王是紅樓夢中美好男子的高標?

“才貌雙全,風流瀟灑”的北靜王,與大觀園的唯一男主人公,“轉盼多情,語言常笑”的賈寶玉比起來,誰更出彩呢?

兩個人一見面,就有了分水嶺,寶玉是“面若春花,目似點漆”,而北靜王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

他的尊貴華美顯而易見超越寶玉。

但這個高貴溫雅的小王,極其謙和善良,溫情款款。

這樣一位受人愛敬的小王,會贈給一個粉墨登場的戲子一條汗巾子,這對出身寒微的琪官來說,是一種幾乎不能逾越的榮寵。

而且,在這個榮寵的背後,我相信在琪官心裡有一份難與人言說的知遇之感。

汗巾子用來繫於腰腹納汗,有時候也當做腰帶用,算是貼身親近之物。

戲臺下多少個汗流浹背的辛酸日夜,得是一個心底如何溫柔細膩的人才能體恤。

不知道琪官繫上這條汗巾子時,轉身的瞬間,淚花是否會湧上心頭?

我若是琪官,不論是誰,我斷不肯以此相贈!

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玉知:小議蔣玉菡

“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

寶玉赫然在琪官的“斷不肯”之外。

說得如此篤定,如此情深義重,是什麼使琪官確信,初次見面的寶玉,值得他如此傾心相許呢?

沒見到寶玉前,琪官除了被北靜王賞識,還在馮紫英的圈裡。

北靜王對寶玉的誇讚溢美,不用等好事之徒加以渲染也會不翼而飛,周旋於北靜王周圍的蔣玉菡豈會充耳不聞。

馮紫英乃神武將軍之子,亦有過人智謀膽略,琪官是這樣人物的座上賓,見識應非等閒之輩。

察言觀色是戲子從出道謀生的那一天,就必須學習的第一門功課。

可以猜測,琪官對寶玉的大名早就如雷貫耳了。

兩“玉”初見,寶玉言談無羈,琪官應該是安靜矜持的人,只會一旁細細觀察揣摩,不會拔尖張揚。

言為心聲,寶玉一出場,天真熱忱的聲氣就躍然而出:

“前兒所言之事,我晝懸夜想,今日一呼即至。”

聽了不禁莞爾,天底下,還有誰的心像寶玉這樣透明呢?

接下來行酒令助興。

寶玉行的酒令在吟詩唱和上獨出心裁,是士大夫階層喜好的文雅游戲。

同是富貴身,薛蟠的猥瑣滑稽,寶玉的俊朗多情,在一個小小的酒令遊戲上,高低立現,竟是判若雲泥。

這個酒令總體上是圍繞著閨閣女兒的命運來的。

幾支時新曲兒,雖然都是各唱身世,但云兒,馮紫英,薛蟠,都是小才了了,唯寶玉的一支《紅豆曲》,奇美悽婉,唱徹肺腑,博得“大家齊聲喝彩”。

王立平老先生一套紅樓曲,我唱的最多最好的,應該也是這首《紅豆曲》和《枉凝眉》。

若把血淚比紅豆,紅豆最相思。

琪官出身低微,成名後未必就有多少時間認真讀書補課,但他天生靈秀聰慧,加之自身就是走紅小旦,對戲曲對文字,想必有著高於常人的領悟。

寶玉一支痴心無邊的《紅豆曲》,不惹琪官愛煞都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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率性、痴情、俊雅,才情不凡,我若是琪官,我早已為寶玉傾倒。

男人之間,有時候不需要耳鬢廝磨,才能擦出友愛的火花。

段譽和喬峰初次相逢,也不過是一次豪飲,便成為莫逆摯友。

廉頗藺相如甚至都不需要一碗濁酒,就可以結成刎頸之交。

北靜王對琪官是上對下的賞賜,寶玉對下九流的戲子,卻是平等真摯的友愛,寶玉精神的高格再一次畢現。

唱戲的小旦,被溫柔儒雅的公府少爺賈寶玉如此真誠抬敬,便一時為他刀山火海又能如何?

畢竟,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

這樣的舉動也符合蔣玉菡的個性和生存環境。

何況寶玉琪官之間,還添了一個“天生百嬌媚”的花襲人。

二十八回《蔣玉菡情贈西香羅》,實乃為蔣玉菡立傳。

比較寶玉和琪官的唱曲,寶玉有青春期特有的敏銳和感悟,長在溫柔富貴鄉的他,周圍全是羨慕呵護的眼光,而他的眼光卻投向了美麗少女易逝的青春,再一次印證他的名言:

“女兒是水做的骨肉。”

寶玉乃護花使者,女兒的喜怒哀樂,便是他心所繫。

而琪官的每一句,都指向他對溫馨香膩的夫妻生活的盼望。

琪官是熟男,優伶生活的動盪屈辱,人前強顏歡笑,人後孤獨寂寞,在忠順王府含淚忍垢,被人玩弄的辛酸與羞恥, 真是欲說還羞,欲說還休。

便只把心事化成夢中的紅燭,悄悄地燒,熱烈地燒,燒去心事無窮數,燒去黑夜寒徹骨。

“呀!看天河正高,聽樵樓鼔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

琪官的紅燭,是他生命中最熱烈的期盼,最亮麗的一抹。

而這最亮麗的一抹,全賴那一句“花氣襲人知晝暖”的襲人寶貝成全。

蔣玉菡因為唐突了寶玉跟出來賠禮,寶玉不僅不怪罪,反攜了蔣玉菡的手,急急地向初次晤面的蔣玉菡打聽琪官:

“我獨無緣一見。”

那份悵然若失,當其時,正站在面前的琪官心下該是多少感動。

等到發現蔣玉菡就是琪官,看寶玉那一連串反映吧,欣然跌足,連叫有幸,接著就是解玉相贈,言語裡也全是謙恭俯低。

這便是朋友真心相待的真義,琪官如何不知?

所以琪官才會有“何以克當”的誠惶誠恐,感動之下,情解茜香羅,自然就是分內之事了。

見過世面的寶玉,豈是為一條汗巾子眉高眉低的人物,他豈不知這條汗巾子在琪官心裡的分量?

所以寶玉連忙接了,“喜不自禁”。

友誼以這樣的相互珍愛開始,真好。

之後寶玉與琪官,很快變成了情同手足的知交。

作者沒有直接描寫這個關係,但是通過身份特殊的忠順王的介入,我們知道了寶玉跟琪官曾經有過一段親密無間的交往。

這個交往,常被人誤讀成同性戀的關係。

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玉知:小議蔣玉菡

我小時候讀紅樓夢,讀到賈蔣玉菡和賈寶玉互贈表記,很自然地接受為兩個男生彼此心生愛慕,從來就沒往同性情愛上想過。

人在年少時結交好友,往往很純粹,基本不懂得避諱調整,只要自己覺得好了,那就任性膩在一處。

這個就是當時寶玉和琪官的情狀。

其實不僅少年,任何一個時代,學子和詩人,天性裡都比別個人群多了好多浪漫率真,白眼世俗。

人人都記得李白離開汪倫的客莊時怎麼說的: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詩要不是出自李白,而是出自當今某位詩人,恐怕有得一番解釋了。

推看起來,李白不僅對汪倫情深似水,對大詩人孟浩然更是直抒胸臆。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要是李白、汪倫、孟浩然夾纏不清的話,那麼詩聖杜甫赫然也在此列了。

李白與杜甫親密同遊了一段時間分手後,李白一往情深地寫著:

思君如汶水,浩蕩寄南征。

而杜甫則暖暖洋洋地如實記錄著:

醉眠秋同被,攜手日同行。

如果抵首同眠,攜手同行,互贈表記,詩詞唱和,就是同性戀的鐵證,這一網也就打盡了盛唐時期幾乎全部的大詩人。

這豈不怪哉?

幾百年前寶哥哥和林妹妹愛到山河盡失,口裡卻說不出一個“愛”字,一個“你放心”就成了讓兩個人臉紅心跳的山盟海誓,寶玉和琪官兩個身份特殊的男人,竟能如膠似漆公然同居?

果真如此的話,不但襲人晴雯這些大丫頭,連同李貴茗煙這些貼身跟班,也都是死人了。

同性之間,一樣可以愛的投入,愛的難分難捨,只要沒有性愛,就不是同性戀。

正是因為寶玉琪官之間心地坦蕩,所以才沒有避嫌。

“人間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

大唐人懂得這個道理,詩人們可以盡情歌頌美好的友情。

北宋大文豪歐陽修一樣不含糊,直接告訴人們,珍惜你心中寶貴的愛,享受這純美友愛的極致:

直待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容易別。

人們常說:萬兩黃金容易得,知心一個也難求。

人生本就是一場苦旅,長短都是做客,寶玉琪官乃人生苦旅中兩朵互相照應依存的寂寞花朵。

喜不自禁接了汗巾子的寶玉,接的不是汗巾子,而是贈汗巾子那個人的深情。

若只論汗巾子,要寶玉在這條大紅汗巾子與襲人親手做的松花汗巾子之間選一的話,寶玉會選哪條?

曹公雪芹給了我們很明白的答案,花襲人的腰帶還是更有束縛力。

夢裡佳期,只許庭花與玉知:小議蔣玉菡

汗巾子是汗巾子,情是情,誼是誼,襲人一通抱怨,寶玉後悔不疊,茜香國女王進貢的珍稀汗巾子就成了寶玉賠禮道歉的“贖罪祭”。

而這個大紅汗巾子後來又一次出現,成為琪官襲人婚姻生活的紐帶,使琪官更加愛惜襲人,使襲人確定佳偶前定。

所以大紅汗巾子,又是琪官襲人愛情的救贖。

只有寶玉明白琪官潔身自好,襲人的出嫁,才不會是對寶玉高潔情操的褻瀆。

蔣玉菡與襲人一段佳偶的背後,是寶玉與蔣玉菡深厚的相知與相憐。

痛失黛玉,遭逢劇變後的寶玉,愛妾託付給識得她“千嬌百媚”,承得她“花氣襲人”,因為懂得所以憐憫的唱戲男子蔣玉菡,是寶玉對襲人和琪官最後也是最徹底的懂得和溫柔。

高潔多情賈寶玉,俠骨柔腸蔣玉菡。

有一種友愛是:我愛你,只要你好,除此之外,別無所求。

在琪官和襲人“剔銀燈同入鴛幃悄”時,請紅燭悄聲燃燒,夜色闌干中,也為寶玉掬一捧清淚。

我不揣淺陋,也試填一首《玉樓春》:

一樽明月千行淚,明月叫人醒復醉。

花前對酒玉顏痴,揉碎瓊瑤星如織。

更闌燭影飛紅墜,卷下枝頭任風意。

脈脈舊愁衣漸寒,念念芳心春惹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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