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見北漂丈夫,電話通後卻聽到一女人聲音:老公,找你的

婚姻 朋友圈 水星 倔強 每天讀點故事 每天讀點故事 2017-11-02

去見北漂丈夫,電話通後卻聽到一女人聲音:老公,找你的

每天讀點故事app獨家簽約作者:朱綠 | 禁止轉載

她剛把隨身的揹包放下,襯衫鈕釦就被丈夫扯開了。揹包“騰”地一聲倒下,燉牛肉的湯在保溫飯盒裡搖晃出幾聲悶響。

那兩條塑料珍珠做的文胸帶子,像是能讀懂他的心。不勞他動手,便乖乖地、自覺地褪了下來,勒得她手臂發痛。可她眼裡腦裡還惦念著那幾塊燉牛肉,那是辛苦了一早才做出來的,蒸氣噴了她一身醬油大料味。

坐在來時的午夜巴士上,她把這盒牛肉像眼珠子一樣抱在懷裡。有人捂住半張臉,在黑暗裡只露出一雙嫌棄的眼睛,也有人貪婪地抽著鼻子,四處尋著那團不合時宜的氣味來源。

六個小時旅途的疲憊像淤泥一樣還黏在身上,她還沒來得及給自己預熱,發現自己已經被壓在一坨不知是乾淨還是髒的衣服堆上,丈夫連床都沒給她機會爬上去。

一隻黑黢黢的蟑螂,急吼吼地在滿是顏料汙漬的地板縫裡鑽來鑽去,圍著他倆糾纏在一起的身體劃分勢力範圍,生怕這對媾和的男女,一個猝不及防就招呼到它身上去。

如此“生態完好”的居住環境,卻絲毫影響不到丈夫勃發的性慾,他簡直要生吞活剝了她。每當這時候,她總是一邊壓抑住不斷往喉嚨上返的食物殘渣,一邊慶幸自己不是男人,否則真的勃起障礙,不能成事。

她的眼睛越過丈夫汗水密佈的後背,不由自主地在房間裡四下打量著。可惜視角受限,她只能吊著額頭,巴望著臥室裡唯一一扇沒能關好的窗,繼續出她的神。

“嘭”地一聲,窗戶被一陣狂野的秋風吹開,潲進來幾滴窗沿上的雨。已經被晒褪了色的杏色窗簾就像落魄街頭舞者的裙襬,發了瘋似地飄動著。她被這陣風吹得直抖。

他應景地低吼了幾聲,他們就保持著那個彆扭的姿勢不動了。她煎熬地開始在心裡讀秒,眼看著他所有的精氣神像浪花一樣漸漸從意識的沙灘退去。

“牛肉在包裡?”丈夫的胃已經是癟癟的,正大呼小叫著抗議。

“嗯。”

“我去吃點兒,媽的,餓死了。”

她還裸著下身躺在那堆髒衣服上,心裡不知是悲是喜。她覺得自己也像件髒衣服,被這個男人粗暴地穿髒了又脫掉,隨隨便便堆到角落裡。

已經數不清這間狹窄骯髒的小屋是她第幾次來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為止,就不用再來了。

——

沒有“坐了那麼久的車,你累不累?”

沒有“偶爾我也給你報銷一次車票錢吧?”

沒有“以後我還是回老家去看你吧,總讓你一個人來北京折騰我心裡過意不去。”

沒有“你媽媽最近身體好不好?還是不看好我們結婚嗎?”

有的只是“這次的牛肉是哪裡買的啊,筋太多了。”

有的只是“房租和生活費都勉強應付,哪有錢再打給你。”

有的只是“你自己上來動一會兒吧。”

有的只是“好老婆,幫我把家裡收拾乾淨了,我走了。”

然後,這個昔日裡有著一對明亮眸子的男人,能把油畫畫得像照片似的男人,手腳那麼修長漂亮的男人——現在已經能隨便刨出一件衣裳,帶著一臉喪氣,彎腰駝背地走出門去——北京的明與暗像是已經把他壓垮了。

不變的,是打她認識丈夫以來,他一直保持得那麼旺盛的食慾和性慾。

午夜的巴士上載滿了昏昏欲睡的乘客們,無論他們是些怎樣的人——有好看的,也有不怎麼好看的——都有一個共同點:窮。

午夜的長途大巴車票最便宜。那是她對比了所有交通出行方式得出來的結論。雖然它僅僅比白天的票價便宜兩成,但這至少能讓她在路過服務區時,毫不心疼地買一份肯德基套餐,填飽自己空蕩蕩的胃袋。

不窮幹嘛不坐高鐵?不窮幹嘛不坐飛機?不窮幹嘛不自己開車?不接受任何人反駁,她想。她和丈夫就很窮,不,應該說是她自己,丈夫的錢她一分都花不著。

鄰居親戚們似乎都覺得北京遍地生金,她丈夫能立住一隻腳尖,就已經是腰纏萬貫了。以至於他們認為她每週去一次北京看丈夫,都是逃離苦海去享福。

窮就夠慘的了。比窮更慘的,是沒人認為你窮。她要面子,自小都是打碎牙往肚子裡咽的主兒,沒人來借錢已經是不錯。已經辛辛苦苦工作了一週,週五又要在巴士上熬一夜不能睡,體力早就透支幹淨了。不光眼皮抬不起來,肚子也餓。

燉牛肉隔著保溫材料和幾層布,散發著致命的誘惑。她還是死死抱著,生怕一鬆手,就能忍不住把蓋子打開,吃個精光。

這是丈夫僅有的一點點期待。她不能把這份期待毀了。

在丈夫心裡,妻子的角色大概就是免費妓女、免費送餐員、免費清潔工。她不止一次懷抱著燉牛肉,恨恨地想著。她甚至隱隱地盼著夜裡的巴士能出車禍,就這麼撞死在高速公路上,也比這樣周而復始的生活更痛快。

短暫的一個週末,她能給丈夫解決的實際問題只有這三個。

丈夫平時的工作順不順利?領導有沒有因為他從是小地方來的就瞧不起?他有沒有交什麼朋友?過得開不開心?丈夫什麼也不和她提起,她亦無從所知。

她也說了,希望丈夫抽時間帶她去北京好好逛一逛。除了一條熟悉的地鐵線,和這個老破小的出租屋,她還哪都沒去過,對天安門和故宮的印象還只是熒幕中的影像而已。丈夫總是支吾著推脫掉了,甚至還說過:“沒什麼好看的,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她苦笑。那個事是唯一一件不必花錢又能讓丈夫心情愉悅的了。

——

半小時後,她大汗淋漓地從丈夫身上滾落,恨不得把自己擠進床和牆之間的縫隙裡,這次總算是離開了那堆滿是皺褶的衣服。丈夫豎著與她躺成九十度,順勢把粗壯多毛的小腿肚搭在她光潔的小腹上,微微地顫動著。

“快去,去洗洗。”他說。

她委屈地把頭轉過去,背對著他。明明他的手上還沾著五顏六色的顏料,倒是先嫌棄起她來了。

“你先去,我想歇一歇。”

不是她不想洗。讓她與其咬著牙衝進那間破爛汙穢的浴室洗一把,還不如這樣滿身是汗地髒著。丈夫見她不動,便也不再催了。他也不洗。

“你說,這個世界上最性感的常用交通工具是什麼?”她用有些發黃的指甲划著那面斑駁不堪的牆。

丈夫說是飛機。如果不是她趕忙設置了“常用”的範疇,他也許會說火箭,或是宇宙飛船。男人一提起這種複雜精密、又昂貴得遙不可及的大型機械時,都像打了雞血。

她搖搖頭,說自己持不同意見。飛機的空間逼仄,連人帶心一起懸在三萬英尺的雲巔,時不時還要被氣流強姦一下緊繃著的腦神經,哪有心思浪漫。

其實她根本沒坐過飛機。

“那你說是什麼?”丈夫問。

“是穿行在午夜公路上的巴士。”她在牆上劃出“BUS”,一遍又一遍,毫無意識地去加深那個痕跡。

“你是不是夜間廉價大巴車坐多了,看上哪個司機了啊?”丈夫對她的答案不以為然。

“因為它能把我帶到你身邊。”她支起光潤的半個身子,笑眯眯地望著幾乎能呼出熱氣的丈夫,“一想到你,就覺得渾身發熱,那黑漆漆的車廂也不可怕了。那桶牛肉很浪漫,攢下的厚厚一本票根也很浪漫。等我們將來生活在一起,慢慢變老的時候回憶起這些,是不是很浪漫?為了你,我做什麼都可以。”

良久,丈夫說了“對不起”,愧疚地把她攬入懷裡。

她說的這番話起了作用,她聽到了她希望聽到的。對不起?“對不起,都是我自找的。”她心想。

她沒說話,透著青色血管的薄皮膚冷得像塊冰。無論多熱切的溫度,都很難捂化她了。

她不漂亮,身材平平,早年喪父,家裡也不富裕,母親又是一身的病。上大學時能和正常女孩子一樣,去自信又活潑地談戀愛已經是奢求,更別說曾是初戀的丈夫一畢業後,不顧所有人的反對娶了她。要不是她早早地為他把那層膜撕掉,丈夫會娶她嗎?肯定不會,她也算是賴上來的。

唯一不明白的是,居然連自己的母親都在反對這門婚事,有什麼可反對的?就她這樣的自身條件,還有誰能要她?母親沉吟略久,也只是怔怔地說了一句:“配不上人家。”

她以為每個男人都像幾年前已經去世的父親,永遠是隻會坐在沙發上,對著妻兒大呼小叫,堅決不肯染指家務活,卻挑剔得很。這麼看來,丈夫還比父親好一點兒,至少她不在的時候,他一個人能在豬圈一樣的出租屋裡將就著活下去。

男人真的都一樣嗎?這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種男人?

男人都一樣。她還小的時候,母親總是唉聲嘆氣地抱怨。丈夫是她的初戀,父親是母親的初戀。說到底,她們也未曾嘗試過其他男人究竟是什麼樣。有些男人不為眾人知的優缺點,也只是聽女性朋友們炫耀或抱怨。半信半疑之餘,她再看看自己的男人,老天的安排似乎還是公平的。

“畢竟咱們娘倆也不是金枝玉葉,要認命。”母親說。

於是她每次離開的時候,出租屋都是一模一樣的窗明几淨。可是等到再來的時候,這個小房間總能被丈夫化神奇為腐朽,每次都能髒出新花樣和新高度。

以前她的眼裡只有他。她把自己能給的,全都給了他。分居是丈夫的工作性質和母親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決定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她兩頭都放心不下。

太自卑了,這種生活。她天生活該,就該義務奉獻,不配享有這世界上所有的美好。人生裡好像只剩下幾樣最原始的需求去滿足,吃飽喝足,有性生活,窮乾淨。

那種浪漫的,性感的,充滿驚喜和詩意的生活,本就是水中月鏡中花。而現在看來,更加成為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那天,在拖到地上的床單與地板夾縫中,她看見了一隻滿是灰塵、被撕開的鋁塑方形包裝袋。

因為丈夫不在身邊,她剛登記結婚的時候就上了節育環,這是她為數不多的,遵從了母親的意志。

當初母親實在勸不住一意孤行、要去結婚的她,母親給不了她任何體面的嫁妝,最後只給了她給了一句忠告:“你們的生活要有計劃,不要被突如其來的孩子打亂了陣腳。在沒有條件、不能穩定下來之前,不能任性,給自己留條路。算媽媽求你。”母親雖然一直反對她的婚事,但這番話確實有道理。

所以……避孕套?實在不必多此一舉了。

如果不是這樣,她不會不告而別,更不會不請自來。

——

“你再晚五分鐘來買票,車就開走了!”

巴士售票處的女人帶著一對黑眼圈,不滿地抱怨道。她趕忙對著黑乎乎的窗口點了點頭,收好從裡面扔出來的一把零錢,胡亂塞進褲子口袋裡,往五十米開外的站點跑去。

巴士正隨著引擎微微顫抖,一個司機模樣的年輕人站在車門口催促著,幾個滯留在車外的乘客才把帶著火星的菸頭扔進下水道,接連爬進了那個鐵皮盒子裡去。

換做是她,一定會早早地找到座位坐好,才不會磨磨蹭蹭地等司機來催。

因為無法左右人生,所以無論是去看丈夫,還是回到老家,她都多少有些不情不願,對於每週一次往返的旅程也毫不在意。她看著那些站在車外遲遲不肯上車的乘客們,心裡突然湧起一份同情,她還會回來,但這也許是他們最後一次凝望這座城市的夜景了。

這裡沒什麼好。她曾經覺得連月亮都是在那邊和丈夫一起窩在床上看,才顯得更大更亮更浪漫。

她賭著氣,還是燉了一鍋牛肉帶去。可以不必著急解釋自己為什麼提前來了一天,先給那個急性子的人先吃個肚圓。再回鍋的味道肯定不如第一次做的。可那天牛肉的湯汁怎麼也熬不淨,她急得直跺腳,又怕糊,不敢開大火。

丈夫總說街頭賣的牛肉吃起來像老鼠肉,她就笑著問:“你吃過老鼠肉嗎?”他說:“住在這種老鼠洞裡,我聞著我自己都像老鼠。”

他每次見到她時表現出來的急不可耐,確實像餓了十天的老鼠。把一碗清燉牛肉端到面前一樣,他連筷子都來不及用,直接用手抓到嘴裡,囫圇吞下去。

她真的是生氣的。可還是忍不住要把鮮血淋漓的生牛肉買回來,忍著噁心切好、醃好、燉好,用保溫桶裝好。如果她什麼也沒拿就去了,反倒顯得自己很沒誠意。

她心裡有一個聲音告訴自己,那肯定不是她自己說的——即便他們之間的感情已經有了什麼罅隙,也可以依賴一碗醇厚濃味的燉牛肉,只要丈夫吃下去,就能挽救於萬一。

最重要的是,等午夜巴士行駛到天矇矇亮的時候,她就會見到她的愛人。

無論那間小屋有多骯髒,無論他看起來多落魄,無論他是不是不甘寂寞,受到了什麼壞女人的誘惑。她擁抱他時的溫度是真實的,那些襲上心頭的溼吻是有感情的。

就算只是為了這些,她放棄週末兩晚的休息,提著尚且溫熱的燉牛肉,忍受那房間裡令人難以忍受的髒亂——哪怕只是被當成一個免費的送餐員,一個免費的清潔工,一個免費的妓女——她也要去。問個明白也好,他還是她的。

她捧著她的一顆心,在秋風大作的廣場上,追著一輛馬上就要踩下油門的大巴車狂跑。“這就是愛情了吧。”她有一點悲哀地想著,還要儘可能不讓手裡的保溫桶有一絲傾斜。

巴士十分不耐煩地往前蹭了幾步,接了上她(果然又是個年輕的司機),便熄了車廂裡的燈,炮彈一樣地向高速公路射去。

年老的巴士司機都想早早回家,摟著老婆孩子歇息。他們的身體和注意力,已經不足以應對六七個小時不能閤眼的車程。所以,開午夜班次的司機一定十分年輕,就像午夜電臺DJ的聲音一樣,讓人覺得厚實又可靠。

也許是摸黑出行產生的未知和恐懼刺激了她,她時常恍惚地覺得,籠在夜色中的男人們的輪廓都很帥氣。旅途中的景色雖然是一成不變的漆黑一片,但並不似白天的寡淡。

高速路上,能遠遠眺望到幾條濃稠的河流匯入大海,月亮像水銀一樣輕輕地瀉在黑波暗湧的海面上。那些從工廠裡排出來的五顏六色的彩虹水,泛著迷人的光暈,那麼美又那麼髒。時不時在路旁亮起的民房燈火,就像是從夜空中摔下來的辰星。

她搖搖晃晃地尋找著屬於票根上的那排座位,因為買得太晚,沒能搶到靠窗的位置。本來想隨便找個地方坐了,可沒想到這趟車居然載滿了人。

車廂裡靜得瘮人,有些乘客已經在座位上迫不及待地睡去,沒能在亮起燈的時候看清他們的面孔,他們便看起來像是大批量毫無生命的複製品。她一個人站在過道上,像是被從救生艇扔下去,等待命運審判的罪犯。

最後一排還剩下一個臨著過道的座位,在撲面而來的人肉和汽油味裡,它看起來狹窄得可憐。

她如釋重負地坐下,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坐在她身邊的男人像是被黑暗中竄出來的黑貓驚嚇到一般,貼在車窗上的那張年輕的臉,馬上轉了過來。

——

她略帶歉意地點了一下頭,可她整個人埋在一片黑影中,想必身邊的男人並不能感受到她的真誠。倒是窗外一縷如金線般的光把黑暗分割開來,切在了他的臉上。黑夜如紗,矇住了他的脣和下巴。他的眸子和鼻樑只在那隱隱的光亮中凝固了幾秒,但這足以讓她看清了。

她的心突然狂跳起來。

那是怎樣的一個鼻子呢?絕對是她小時候曾在少女漫畫裡看過的,最好看的角度。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睛呢?那是盯住你,就能在腦子裡迴響起熟悉旋律的一雙眸子。

他的鼻尖像露珠一樣泛著水光,一雙瞳孔撒著明亮的金砂。

她捕捉到他的微笑了。在這麼近的距離下,只憑眼睛的弧度,就能真實地感受到他的笑容。

之前坐巴士的時候,她身邊坐過形形色色的人,有看起來猥瑣但為人很直爽的中年大叔,有帶著圓眼鏡去外地上課的學生,也有穿著板正軍裝回家探親的兵哥哥,其中不乏有跟她討要聯繫方式的年輕男孩子。有人說她安靜專注的樣子,看起來很倔強,特別吸引人。

車上的女人很少,沒有女人會想坐午夜巴士。在女人們的心裡,這等於把自己脫光了,扔進充斥著荷爾蒙味道的熱鬧酒吧一樣。她的身邊還沒坐過女人。

是黑暗做了掩護,所以男人們能壯著膽子為所欲為嗎?太飢不擇食了。這麼說是有根據的,畢竟她還從來沒在天光大亮的時候被人搭訕過。

旅途中的偶遇只能是偶遇,無論發生什麼交集,也只是擦肩而過的兩條線,還是要向著各自的方向前進,沒有人可以折身回頭。一次短途旅行的渺小意義,不足以改寫每個人的小小世界。她努力一言不發,不去打擾每個人原本的生活軌跡,也不讓別人打擾自己的。

她刻意把身體往過道一側收了收,儘可能不與同座的男人有一丁點兒的身體接觸。這真的有點兒難,她第一次覺得午夜巴士的座位大小設計得如此吝嗇,她必須要繃緊了自己的腿,才能不碰到他的。偶爾碰到的那一兩秒,讓她尷尬不已。幸好這是午夜的巴士。

不過,如果是在白天,恐怕她也不會對一點點的身體接觸如此敏感在意。

男人意識到了她的拘謹,也很自然禮貌地又讓出了一點縫隙。她和他像約定好了似的,把挨著的那邊手臂一前一後地擺在扶手上。她靠前,他靠後,只要巴士不剎車,她不會碰到他。

“去北京?”他問。這個男人的聲音居然出乎意料地難聽。就像是用茅草鋪就的簡陋屋頂,猛地被隕石砸出一個洞之後,房子裡夜夜被風貫穿的聲音。

“嗯。”她點了點頭。

“第一次去嗎?”

“不是。”她覺著有些無聊了,不想再回答下去。

“我是第一次去,”男人的嘴脣一張一合,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你一個女孩子,怎麼獨自一人坐這麼晚的班次?很不安全的。午夜巴士是出了名地亂,而且中途不在任何服務區停留。到天亮為止,車上都是烏漆墨黑的,什麼匪夷所思的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那你不是也一樣在坐?還不是因為跟我一樣窮。”她心裡想著要好好反駁這麼突如其來的勸說,終究還是忍住了沒說出口。

“你聽說過嗎?每到週末的午夜班次,巴士上會出現一個給男性乘客提供性服務的女人,”男人自顧自地說著,“很奇葩吧?像你這種簡簡單單的女孩子,不可能會想到這世界上還有這種骯髒事。”

她愣了片刻,像是耳孔裡進什麼髒水似的,左右甩了甩頭。

“呃,對不起,說出來這種事情確實太冒失了,可能你並不想聽。別擔心會看到這種事,今天才週四而已,那個女人不會出現的。”男人低頭看了一眼腕子上的機械手錶,兩支綠瑩瑩的指針剛跳過12。“啊,現在已經是週五了。”

“這樣啊。那就算她出現在這裡,也不奇怪了吧。”她冷冷地說。

——

“我沒有那個意思……我真的不是在說你。”男人尷尬得不知把手放在哪裡,只好欲蓋彌彰地把衣領豎了起來。原本就隱沒在黑暗中的半張臉,還有那好似破舊水管一般的嗓音顯得愈發沉悶了。高速公路上時不時掠過的汽車尾燈,倒是把他那對好看的眸子襯得明亮閃爍。

“我知道你沒說我。”

“你看起來不像以身體為生的女人。”

“哪個人不是身體力行,賺錢吃飯的?你不是?坐在家裡就有飯吃嗎?”她尖銳地反駁著。

“我沒有瞧不起這種女人的意思,大概是我說話的語氣有些問題……但是……”他用乞求她原諒的口吻說。

“大家都是為了混口飯吃。”

“做別的工作也一樣能吃上飯啊,有的工作也並不是很辛苦。”

“是不是在你們男人的心裡,做這行的女人都是好吃懶做?”

“你怎麼這麼激動……”男人好奇地看著她。

“我沒有……”她馬上矢口否認,“我只是覺得做女人很不容易,每個女孩子生下來都被教育身體是何其寶貴,愛情是何其偉大。能墮落到底,豁出去名聲和臉皮去做這行的女人,一定有許多難言之隱。當一個女人再沒有什麼東西可以失去的時候,她還有她的身體。”

“人總要互相體諒不是嗎?”她又急著補充了一句。

“你說得沒錯,很有哲理,”男人的聲音裡帶著笑意,“你去北京做什麼?”

“……”

“不想說嗎?看來我不應該隨便打探你的隱私,”男人撓了撓頭,“聊太盡興,過頭了。”

“問別人那麼多問題之前,應該先剖白自己不是嗎?”

男人愣住了,隨後又哈哈笑了起來:“我去北京做修復手術。你看。”他把一直掩蓋在黑暗中的下半張臉露了出來。乾燥的上脣中間,豎著一道可怕的縫合痕跡。

她嚇得一縮:“那是什麼?”

“意外弄傷了,把嘴豁成了兔子。咱們那的醫院技術不行,修復了幾次還是太明顯,會影響到我工作……”

“你呢?你去北京做什麼?”男人馬上又把下半張臉重新隱匿在衣領裡,但那條傷痕卻像條無形的鞭子一樣,在她的眼前晃來晃去。

“我……我去北京看我丈夫。”

正說著,在他們座位前面有一個黑乎乎的人頭從兩個座椅靠背中間伸了過來。

“能不能小點兒聲?你們不睡我還要睡呢。”聽聲音是個凶神惡煞的人,年齡不詳。

她突然想起丈夫。每當她有什麼提議被否決,不甘心地再度抗議的時候,丈夫就會用這種語氣跟她說話。曾幾何時,他也是一個溫柔的人,會在有風的天氣裡握緊她的手。到底是什麼事情,徹徹底底改變了他的模樣?

“不好意思了。”她身旁的男人點頭表示歉意。

再聊下去顯得有些不妥,於是車廂裡的竊竊私語,又重新被洶湧而至的黑暗和寂靜吞沒。

——

“困了。”她自言自語地說著。她把手裡的保溫桶放在座椅下方,又彎下腰確認了一次下面沒什麼髒東西,一邊把靠椅的角度調大,大大方方地躺了上去。

“喂。”他小聲地叫她。

“怎麼了?”

“這樣肩並肩,緊緊挨在一起躺著的兩個陌生人,居然可以像情侶一樣度過一整夜!你不覺得嗎?我真的有點兒睡不著。”他也學著她的樣子,把靠椅放倒,“我只和我的女朋友這麼親密地躺在一起過。”

“你和女朋友躺在一起就能睡著?”她把手臂枕在頭部下方,側著身子,直直地盯著他的豁嘴。

“那當然了。”他也把身體側過來面向她,兩個人的距離實在是太近了。

“你們怎麼躺?”她笑著說。

“她喜歡抱著我的胳膊睡,睡在肩膀上,這樣……”他指著自己隆起的肱二頭肌,三瓣嘴咧成一個確實很可笑的角度。

“看起來是很好躺的樣子。”她毫不掩飾。

“呃……”他馬上害羞起來,“還好吧……”

“把我當成你女朋友,會不會不那麼尷尬?”

“這樣不太好吧……”

“我也可以把你當成是我丈夫。”她搶白道。

“那我的使命就很重大了。”他也學著板起臉來。

“不然,我也會覺得不安,”她把身體擺正,喃喃自語地說,“如果想到身邊坐的人是自己的丈夫,我便不那麼害怕黑夜了。”

“你也可以說說你丈夫是個怎樣的人,我儘量學得像一點兒。”他也把身體擺正。兩個人橫躺在一處,怔怔地望著骯髒的車頂出神。

車頂上傳來越來越重的敲擊聲。再一瞥窗外,不知何時已經下起雨來。車廂裡已經睡著的人們被雨聲驚醒,又被雨聲催眠睡去。

“我丈夫?我不知從何說起。可能女人結婚了以後,眼前的這個男人就不再是一個獨立的人,而是完完全全被丈夫的含義所覆蓋了。他的需求就是妻子的需求,他的夢想就是妻子的夢想,我把所有的人生押在他身上,為了不希望出一丁點兒差錯去默默忍受一切。作為妻子,對丈夫無意中做錯的事情不能橫加指責,甚至無法干涉一件事情的進程和結果。可婚姻關係靠什麼續存呢?靠平衡,心理平衡。沒有人可以不計較得失,身體上的不平衡可以用精神來彌補,那精神上的不平衡也一樣可以用身體來彌補。”

“聽上去你丈夫是個十惡不赦的男人。”

“可他是好人,至少娶我的時候是,你能明白嗎?”

“多少能明白那麼一點兒。”

“就這麼躺一會兒,感覺好像離開了外面的世界似的,”她輕輕地,像張紙片一樣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真希望他就在我身旁,看看我現在的樣子。真希望他能親口告訴我,不要去賺什麼錢了,不要再坐什麼午夜巴士,不要在這種無謂的人生中消耗自己……”

他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他想,他應該已經找到了他想要找的那個女人。他剋制著自己想要蹦起來的衝動,屏住越來越急促的呼吸,穩若磐石地紮根在座位上。

有那麼一瞬間,他感覺到了一絲電流,她的指尖似乎在無意間蹭過他的手臂皮膚。像是帶了火似的,他被她撩撥過的位置,馬上就要燃燒起來。

他按捺住自己的身體不動,可那些手指就像毒蛇的信子,慢慢地試探,慢慢地侵蝕著他皮膚上更多的面積。

見他沒有拒絕,她又開始繼續探索。他今天穿的是運動褲,連解開腰帶都省了。她的頭越靠越向下,已經從他厚實的肩膀頭上蹭到了他的胸口,她的嘴脣離他的心臟越來越近,她的呼吸已經噴在了他強有力的心尖上……

“你!”他猛地扯起了她的後背,“啪”地一聲。她驚恐地把頭抬了起來,他目光如炬,定定地看著她,她倒被他看得直心虛。

“你幹什麼?”

兩條塑料珍珠穿成的內衣帶子,在他凶猛的手勁裡斷掉了一條。珠子們爭先恐後地滑過她的胸部和他的手掌,紛紛滾落到地上。

“對……對不起……”他趕忙把兩隻手抬起來,舉得老高,“我不是故意的。”

巴士車廂裡一片漆黑,濃得化不開。除了車輪疾馳在平滑道路上發出的愜意聲音,還有雨滴毫不留情地砸向地表的聲音以外,什麼都聽不到,也什麼都看不到。她連那綹垂在臉上、搔得腮旁癢癢的劉海都看不到。只要看不到,就像不存在了似的。

“……你不喜歡?”她怯怯地問。只要她主動,還沒有男人能在黑暗中拒絕得了她。

他藉著月光望向她的眼睛,那裡面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千嬌百媚,顧盼流轉。她的眼睛裡霧濛濛的,沒有焦點,就像車窗外下起了煙的層層雨幕。

她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他想不通。

——

她是真的發睏了。明明幾秒鐘前,他剛剛把她全部的放鬆都敲碎,讓她重新警惕起來。他們之間產生的曖昧磁場,已經超越了任何可以和陌生掛鉤的字眼。

坐在旁邊的男人似乎還想再說點什麼,看著她已經困得發鹹的眼睛,和逐漸冰冷下來的態度,只好識相地閉上了嘴。兩個人誰也沒敢把再手臂搭在扶手上。那已經成了一條不可逾越的三八線。

她從褲子口袋裡摸出一張溼巾,習慣性把嘴脣和手指擦得乾乾淨淨,假裝閉上了眼睛。她明明什麼都沒吃,可是嘴裡還是泛著一股腥甜味,也許是心理作用。每次巴士快到北京的時候,她的嘴裡都是這種味道。

她用餘光瞥著旁邊座位的男人。不能再繼續了,她知道,這不是她要找的人。這麼多次的實踐經歷告訴她,什麼時候該放該收,什麼樣的人易燃易爆。

“你丈夫住在北京哪兒?”他略有拘謹地說。剛才那個笑著說自己的肩膀很好躺的男人已經不復存在。

“你這是什麼意思?還要跟蹤我啊?”她沒好氣地回答道。

“不是……”他一害羞就用領口擋住嘴。

二人沉默了半晌,他又像想起來什麼似地追問道:“週末你什麼時候回去,還坐這個班次的巴士麼?”

“不能了吧。”她的“不能”聽起來非常堅決,“吧”又似乎帶了點兒迴旋的餘地。

“那個……每到週末就在午夜巴士上給男乘客提供……”

他的話音未落,一輪巨大鮮紅的朝日從山巒間猛地蹦了出來。

“是你吧?”他猶豫極了。

“你就當做是我吧。”她面無表情,目視前方,像是對著空氣說話。

“我剛才撿起來幾顆,還有些實在不知道滾到哪裡去了。”男人把手心攤開,幾顆掉了皮的塑料珍珠泛著廉價的光彩。

她氣哄哄地沒應答。她故意當著男人的面,把手伸進衣服裡,“騰”地一聲,把另一條文胸帶子也扯斷了。多麼熟悉的一幕,珠子們再一次應聲落地。

“反正已經斷了一條,另外一條就沒用了。”她說。

他的“沒完沒了”讓她索性變得沒廉恥起來。

“我還以為是項鍊呢,哈哈,”他恍然大悟一般嘟噥著,“我賠你吧。”

幾張粉紅色的鈔票明晃晃地,比什麼都扎眼。就那麼遞到了她的面前。她心裡清楚得很。他又不傻,那兩條破帶子,根本也不值幾個錢。

“在北京我幫不上你什麼。等你回去了,要是有什麼困難,儘管來找我。別再做這個了。我知道你就是那個女人,但是我真的不願意相信你就是她。我也能看得出來,你並不是真的一無所有,也不是真的走投無路。與其用作踐自己來報復一個男人對你的冷落和無視,還不如收拾行囊重新開始。北京那麼好,你有仔細逛一逛嗎?”

“沒有。”她的眼角滑過一滴眼淚。她很快就抬起頭把它擦乾,把剩下還未湧出眼眶的淚水倒灌進嗓子裡去。

“要是巴士到站準點,我可以帶你去天安門廣場看看升旗。你想去嗎?生活里美好的事情還有很多呢。”朝霞金燦燦地打在他的頭髮上,他那雙金色的眸子裡寫滿真誠。

她的臉由白變紅,忍受著被他戳穿的恥辱。偏偏是在天亮的那一刻,要露出來這麼骯髒的,令人厭惡的東西來。她無聲地接過錢。

剛才他掏錢的時候——她確信無疑——她看到了一本印著巨大國徽的警官證。

——

是從第幾次坐午夜巴士開始的?她記不清楚了。

她服務的第一個對象,是一個羞澀的大學生。她現在還能想起來他喘著粗氣、用顫抖的手掏出生活費當做嫖資的那一刻。後來是怎麼繼續下去的?也不記得了。總之,她一開始去做這個,肯定不是因為錢,但後來能維持下去,跟錢肯定脫不開關係。

有些男人比丈夫溫柔多了,他們說她值得擁有這份溫柔。有的男人還會在她膽怯地伸出三個手指的時候,慷慨地再加一些錢。

她還不知道自己已經被警察盯了這麼久。

他完全可以在她用手做試探時,不動聲色地任憑她繼續下去。等她觸碰到關鍵部位時,再把她的價格套出來,抓個現行,直接拷走。一個堂堂的警察穿上便衣坐上這趟午夜巴士,不就是為了守株待兔嗎?

不對。她心裡想著。

“你怎麼知道我會提前一天坐這班巴士?”她剋制著自己的音量,壓抑著複雜的情緒問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真的是來北京手術的。”他笑了笑,那條疤痕看起來,就像一枚閃亮的勳章。

巴士已經搖搖晃晃地駛入了收費站,過了這裡,乘客們就可以隨時下車了。

“我就在這下車了,祝你一切順利。”他戴上鴨舌帽,輕快地走下巴士。在車窗外,他最後看了她一眼,上了一臺離他最近的出租車。

他給了她一條另外的路走。所以,她也不想把自己的生活逼上絕路。她拿出手機,在通話記錄頁面滿屏的號碼中隨便按下了一個。無所謂,反正都是同一個人。

“喂,喂,說話呀?”一個嬌滴滴的聲音慵懶地接起了電話。

其實她早已有了心理準備,可惜事實依舊痛得讓她撕心裂肺。

“老公,來接電話啊,來電備註寫著‘送餐員’。(原標題:《午夜巴士》,作者:朱綠。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公號:dudiangushi>,下載看更多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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